落葵垂眸,實在不知該說些甚麽,就在此時,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咚咚咚震得人心發慌,連地板都劇烈顫動起來。


    蘇子頓時心生不祥,急急起身,隻見杜衡焦急的推門而入,還未及說話,他便急道:“怎麽了,是朝顏有事麽。”


    杜衡臉色難看的搖搖頭:“不是,是夕顏姑娘醒了。”


    蘇子身形一個踉蹌,心下愈發陰沉的厲害,一言不發的就出了門。


    “良薑,你守著靈仙,我瞧瞧去。”落葵丟下一句話,緊跟著追上蘇子。


    “誒,你們。”雲良薑眼瞧著三人魚貫而出,他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轉眸望著蘇靈仙,心疼卻又奚落道:“你看看你,淨耽誤我瞧熱鬧,等你醒了,得賠我。”


    竹梯轉彎處的那屋子,是整座吊腳樓中,最為涼爽之處,屋裏相對擱了兩張竹床,長窗關的嚴絲合縫,窗前還掛了蘊涼的竹絲簾子,日光從細密的竹縫間落進來,篩了滿地細碎光影,青瓷熏爐搖曳起幾絲輕煙,在一痕淡淡的光影中嫋嫋散盡。


    這屋裏極靜極涼,沒有半分夏日的炎炎炙熱,反倒是秋涼襲身。


    程夕顏仰麵躺著,一見蘇子進來,忙用力動了動身子,伸長了手去抓他的手,昏黃的燈影下,那手是一把枯瘦的灰黃,仿若一夜之間斷絕了生機。


    蘇子轉瞬哽咽,疾步上前,握住程夕顏的手,勉強笑道:“夕顏,我在這,你好好歇著,養些日子就好了。”


    “我,我不成了。”程夕顏掙紮著從袖中取出一物,塞到蘇子手中,雙眸一閉,兩行清淚從眼角斜逸而下:“蘇,蘇公子,求你,求你把這個交給黃岐,告訴他,我,我不後悔。”


    蘇子一瞧,是枚青白二色玉佩,雕成了夕顏花的模樣,與朝顏那枚玉佩是一對兒,隻是朝顏出事後,她的那玉佩斷成了兩半,一半在他的手中,另一半毀在了無塵手中。


    他握了又握,將玉佩鄭重其事的藏入懷中,連連點頭:“好,好,我一定交給他。”伸手掖了掖程被角,輕聲細語道:“夕顏,歇一歇罷,我帶你們去個安穩的地方,從此,你和朝顏過安穩的日子,不會再有人傷害你們了。”


    “我,我等不到了。”程夕顏瞪著一雙淚目,萬般不舍的望著程朝顏,昏黃的燭火在她的臉上輕輕搖曳,光影中那縱橫的淚痕狼狽而悲涼,她緊緊握著蘇子的手,顫聲道:“蘇,蘇公子,你別怨姐姐當年不辭而別,是我,是我誘了她離開的,當年,當年家主逼迫我,說若是找不到姐姐,就要我李代桃僵嫁去天一宗,我,我鬼迷了心竅,才佯裝遇難,用雙生之血誘了姐姐去了落梅穀,家主這才帶人抓住了姐姐,可我,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家主竟,竟逼的姐姐自盡,還將她的肉身送給了鬼刺煉製傀儡。”


    一語驚人,當年的真相竟是如此,寫滿了至親間的殘忍和齟齬。


    “甚麽。”短暫的寂靜過後,便是蘇子震驚的怒吼,他無知無覺的鬆開了程夕顏的手,心痛難忍的聲音打顫:“夕顏,朝顏那麽疼你,你,你怎麽能這樣害她。”


    程夕顏抽泣的不能自持,在程朝顏身死的那一刻,她便後悔了,這些年拚盡一切,也未能抵消半點心間的悔愧,她伸手去抓蘇子的手,卻抓住一片虛無,淚水漣漣道:“是我錯了,我錯了,蘇公子,你別怨姐姐,是我害她受了這麽多苦,是我害的你們生死相隔,蘇公子,你別怨姐姐,要恨,就恨我,姐姐,姐姐心裏是有你的,是死也不肯背棄你的。”


    蘇子有些站不住了,身子輕輕晃動,他一直以為程朝顏是被迫委身於他,心裏恨極了他,才會趁著他遠赴東閩國之時,不辭而別,離開了二人的隱居之處,可沒料到,當年之事中竟有如此慘烈痛苦的內情,兜兜轉轉數年,他日日悔愧難當,他恨了自己這麽多年,恨了江蘺這麽多年,卻原來恨錯了人,原來自己在怨恨與悔愧中,真正辜負了她,放過了幕後的始作俑者,他的雙手攥的極緊,僵硬著身子轉頭去望程朝顏,淚在臉上肆意橫淌。


    他的心神在崩潰邊緣晃動,驟然得知真相,震驚中的他已是混亂不堪,雙眸漸漸放空,漸成一片死寂的空白,他緊握的拳頭死死抵在桌案上,一絲紅芒閃過指縫。


    “轟隆”一聲巨響,整個屋子隨之顫了顫,騰起一陣薄薄的灰白煙霧,蘇子手邊的如意圓桌應聲倒塌,砸在地上,斷裂成無數片巴掌大的碎木片。


    落葵見勢不妙,當年蘇子得知了程朝顏的死訊,便是這等痛到了極致的模樣,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哭不發狂,隻是死寂著一夜白頭。她忙衝上前一把抱住蘇子,眉目間滿是悲秋時節的涼意,力竭沙啞道:“哥哥,哥哥,你還有朝顏,現下不是尋仇泄憤的時候,你還有朝顏,她的命,還要靠你救回來。”


    餘音猶在,一聲渾濁的呻吟從蘇子喉間壓抑傳出,身子一軟,靠在了落葵肩頭。


    落葵忙扶他坐下,輕輕拍著他的脊背,直到他漸漸平靜,不再冷顫後,才淺淺的鬆了口氣。


    杜衡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一聲不吭,隻小心翼翼的低著頭,收拾滿地狼藉。


    “落葵,回魂丹。”蘇子抬眸,隻見程夕顏氣息愈發微弱,如同風中殘燭,沒有了光影,隻餘下些淡薄的溫熱,他從震驚巨變中回了神,慌亂顫聲道。


    “有,有,杜衡,快,回魂丹,快。”落葵一疊聲的驚呼。


    杜衡忙從袖中取出個拇指大小的玉瓶,在落葵掌中磕出一粒盈盈半透的藥丸,閃著點點微涼星芒。


    落葵拈著丹藥,遞到夕顏唇邊,誰料夕顏卻雙唇緊閉,死死不肯張口,她隻好輕聲細語的哄道:“來,夕顏,把藥吃了。”


    夕顏緊閉雙眸,淚眼角溢出,她偏過頭去,抽泣道:“不,不必在我身上浪費甚麽了。”


    落葵並不說話,一隻手捏住她的臉龐,逼迫她的嘴微微張開,隨即兩指一彈,將丹藥送入她的口中,手掌在下頜處輕輕一抵,指尖一點紅芒閃動,沿著她的脖頸緩緩下行。


    夕顏渾身軟痛虛弱,連掙紮都做不到,隻能任由落葵將藥送入她的腹中。


    落葵靜靜望著她死氣沉沉的臉龐,即便有這回魂丹,也不過維持三五日而已,若要一直維持下去,便要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回魂丹,這是好大的一個坑啊,可再大的坑,也要保下性命,否則程朝顏醒來,知道了她的命是程夕顏用命換的,隻怕會再死上一回,她想了想,平靜道:“夕顏姑娘,你若真的心有悔意,便好好活著,等朝顏醒來,親口告訴她你做過的一切。”


    光影下,夕顏臉色蠟黃,淚痕縱橫,寫滿了她數年來的劫難坎坷,她心有戚戚,在鬼刺身邊蟄伏三年,舍了這清白之軀,幾度生死沉浮,她都不曾如今日這般灰心絕望過,彼時的她,心間有一點光亮,撐著她走下去,走到今日,可如今,光亮沒了,罪孽卻來了,她閉著雙眸,淚流滿麵,曆盡世事滄桑,她雖已不是從前那個率真可愛的少女,可想要看透生死,看淡情仇,卻沒那麽容易,不覺掙紮著喃喃低語:“姐姐,會原諒我麽。”


    落葵俯下身子,輕輕擁住了她,隔著空蕩蕩的錦被,感受到她瘦弱的身子,感受到秋涼般的輕顫,感受到她心底與自己一樣的酸楚和無從選擇,誰也無法都斷定那結果是否會盡如人意,可若是甚麽也不做,結果必定無法如願以償。


    “不試,怎麽知道。”蘇子靜了片刻,驀然開口,雖隻是隻言片語,但他顯然已從那一記悶拳中驚醒過來,縱然那悶拳擊打的他傷痕累累,他還是狠狠揉碎了那傷痕,盡數咽進肚子裏,選擇原諒了她。


    夕顏偏著頭,雙眸緊閉,已不再流淚,但仍舊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甚麽。


    此間事畢,落葵與蘇子二人心事重重的出了門,留下杜衡在屋內照應著。


    “落葵,你那裏還有多少回魂丹。”剛剛走出去幾步,蘇子突然停了下來,開口詢問。


    落葵對蘇子的打算心知肚明,她略一盤算,平靜道:“不多了,看程夕顏那模樣,也就維持她一月有餘罷。”


    “月餘,足夠了。”蘇子低低喟歎了一聲。


    此時,暮色翻滾,從天際聚攏而來,像是一捧捧濃墨潑灑,天陡然暗了下來,夜色在無知無覺間,席卷了天地。


    這真相太過驚人,足以顛覆數年來蘇子支撐數年的念頭,她的身死,與江蘺無關,從始至終,江蘺從來都不是加害者,而自己,卻是眾多逼死她的刀光劍影中的其中一道。


    落葵瞧著回廊暗影中的蘇子,似乎更清絕了幾分,仿若一枝孤清的冷梅,疏狂傲氣。她沒有開口詢問甚麽,隻靜靜的等著他想清楚後,再來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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