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狠狠打了個激靈,跳得更高,嗓門兒更大,一巴掌眼看著就要呼到他臉上:“鬱李仁,你,你再給我捏著嗓子說話,信不信我,我一掌殺了你。”


    落葵笑出聲來,扒開又要打起來的兩個人,笑不可支:“行了,掌門師兄,你又說不過他,打又不敢打他,回回還要自取其辱。”


    “我哪裏是不敢打他,分明是他回回都拿你做擋箭牌,我這是心疼你,不敢打你。”鬱李仁撇了撇嘴,妖嬈道。


    落葵笑了起來,餘光瞟了蘇子一眼,威脅道:“蘇子,你若再惹掌門師兄,當心妖怪來了,他不救你。”


    仔細看下來,此人有些男女莫辨,說他是個男子,卻沒有喉結,而一顰一笑間媚態頓生。說他是個女子,眼角眉梢卻又英氣凜凜,不過當真是道骨仙風,生就一副好皮囊。


    但這一開口說話,怎麽聽都不像是正經道士,可他的的確確就是落葵的掌門師兄,九州最富盛名的道法高人鬱李仁。


    許府是豪門大戶,宅子在宮城內,占了青州城裏風水最好最大的一塊地皮。偌大的宅院一步一景,端的是富麗堂皇,四下裏燈燭煌煌,照的如同白晝一般明亮。


    暗沉沉的夜裏,懸在許家大宅上空的那彎月,月色慘白,像半張毫無血色的女人臉,隱隱透出些陰邪之氣,廊簷翹角,亭台樓閣,一半映在月色中,一半掩在暗影裏,皆寂然無聲的靜靜佇立。


    偶有夜風倏然穿廊而過,驚起簷下的宿鳥和草窩裏的眠蟲,撲棱棱窸窣窣各自逃開,簷下低懸的白色燈籠,在夜風中回旋搖擺,像是無數隻怪獸的眼仁兒,煞白煞白的瞪著。


    蘇子一行三人是趁著夜色趕到的許家,不知說了些什麽,又做了些什麽,天色微明之時便趕了回來,還帶了個白衫道士一同回來,後頭還亦步亦趨跟著杜衡。


    一進門兒,幾個人便火急火燎的連灌了幾口茶,嚷嚷著餓了,要吃飯。


    丁香切了幾碟子小鹹菜,盛了幾碗白粥端上桌,招呼幾人坐下用飯,落葵邊吃邊抬眼,瞟見那白衫道士發髻梳的油光水滑,皮肉白嫩比姑娘還要好看幾分,隻是一臉的小心謹慎,唯唯諾諾的立在鬱李仁後頭,不禁暗笑一聲,隻當沒這麽個人,遞給蘇子一雙筷子,笑道:“驅邪可是個力氣活,是得多吃點,怎麽樣,折騰了這一宿,邪驅走了沒。”


    蘇子沿著碗沿兒邊吹邊喝,吃的吸吸溜溜:“別提了,邪沒驅走,喏,”他指了指鬱李仁身後那人,哼了一聲:“喏,帶了個邪行回來,你看怎麽處置罷。”


    雖說眼前這幾個人看起來尋常普通,望之人畜無害,可那道士卻打心眼兒裏怕他們,巴不得這輩子與他們永不相見,眉眼間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臉的尷尬,縮著腦袋衝著幾人躬身道:“那個,小師妹,掌門師弟,蘇公子,那個,曲姑娘也回去了,那個我,我是不是也可以回去了。”


    幾個人吃飯吃的歡暢,隻聽得吸吸溜溜喝粥的聲音,沒有人應他一句,甚至沒人抬頭看他一眼,像是誰都沒有聽到他的話。


    道士著了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下場,自己領教過,此番出山行事已經十分的小心謹慎了,不曾想還是在太歲頭上動土,犯在了這幾個人的手中,想著想著,他額上有汗滲出來,抬手擦了擦,汗越擦越多,明明是冬日裏,一陣寒風透窗而過,他打了個激靈,背上炸開一層白毛汗,咬著牙根兒顫聲道:“師,師妹,掌門師弟,我,我知道錯了,下回不敢了,就,就,就放我回去罷。”


    “回去,”鬱李仁終於開了口,啪的一聲放下筷子,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回哪去,大師兄,咱們師兄弟有日子沒見了,還不得好好敘敘麽。”


    那道士不知怎麽了,突然壯了膽氣,許是昨日晚間在許府吃多了熊心豹子膽這道菜,他退了一步,歪著頭耍起混來:“鬱李仁,你少來這一套,我再怎麽不濟,也是你的大師兄。”


    鬱李仁啪的一拍桌案,絲毫不顯示弱的怒道:“木薑子,你少耍混蛋,你就說說這一回,你是打算在床上趴幾年。”


    “你,你,你。”木薑子氣急了,兩根手指頭指著鬱李仁,抖個不停,臉頰上的兩塊肉也隨之不停的抽搐起來。末了,他頹然泄氣,蹲下身來一把抱住落葵的腿,灰頭土臉的嗬嗬直哭:“師妹啊,小師妹,你師兄我這日子過的苦啊,不靠著這些坑蒙拐騙的手藝混口飯吃,我還能幹點什麽啊,你跟掌門師弟好好說說,饒了我這一回罷,就這一回,我往後再也不敢了。”


    “你起來。”落葵拉了他幾下,奈何自己力氣小,幾下子也沒拉起他拉來,索性便任由他在地上灰頭土臉的蹲著,恨鐵不成鋼的怒道:“我爹當年怎麽會收了你這麽個不成器的弟子,真是敗壞門楣。”


    木薑子是關內侯早年收的頭一個弟子,故而即便他修為再不濟,也是後來所有弟子的大師兄。當初收下他,一是看他年幼,無父無母流落街頭的著實可憐,二是看他根骨不錯,氣度也不凡,是個修道的好苗子,可收下他之後才發現,他窮則窮已,可窮的是又饞又貪,笨則笨已,笨的是又懶又滑,實在成不了什麽大氣候,隻能讓他頂著大師兄的名頭,卻吩咐他下頭的師弟師妹們對他嚴加管束。


    關內侯在時,木薑子倒還一直規規矩矩的,可自他故去後,木薑子便開始不老實了,起先還隻是招搖撞騙,逢人便說這位少年,我觀你根骨奇佳,有意收你做個弟子,傳你一門絕技什麽的,騙些銀子,有鬱李仁看著他,替他還債善後,倒也沒有惹出什麽大的禍事來,直到五年前,他竟色心大起,借著降妖除魔的由頭霸占起良家姑娘來,犯了清規戒律,惹了眾怒,鬱李仁忍無可忍,出手將他痛揍了一頓,讓他一度在床上躺了三年有餘,這才活過來沒幾天,便又開始不老實了。


    見落葵心軟,木薑子愈發直著嗓子幹嚎:“師父啊,是弟子不成器,給你老人家丟臉了,師父啊,你帶我一起走罷,別留弟子在這人世間丟人現眼了。”他原也是青州有頭有臉的人物,雖是個草包,道法人品都稀鬆平常,但架不住模樣是一等一的周正,做派又是十足十的道骨仙風,平日裏被人尊崇慣了,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想著想著,倒真落下幾滴淚來。


    “行了,別嚎了。”鬱李仁大吼了一嗓子,吼得嗓子有些生疼,翹起蘭花指撫了撫脖子,隨即不輕不重的清了清喉嚨,正經道:“你若真想下去陪師父,我便成全了你。”


    木薑子刷的一下臉色煞白,哆嗦著嘴唇道:“不,不,別,別,掌門師弟,我,我,啊,”他嗷的一嗓子跌坐在地上,再度抱住落葵的腿,急赤白臉的哆嗦不停:“師妹,小師妹,你跟掌門師弟求求情,我還不想死啊,我還沒活夠呢。”


    落葵噗哧笑了起來:“行了掌門師兄,你就別嚇唬他了。”


    她低下頭望著木薑子,忍住笑平靜道:“大師兄,你也改改你的脾氣秉性,你在外頭招搖撞騙,壞的是掌門師兄的名聲,他獨自支撐門裏著實不易,我又幫不上什麽忙,你就別跟著添亂了,行麽。”


    木薑子唯唯諾諾的垂下頭,他也並非存心惹禍添亂,隻是耐不住山上的清貧與門裏的孤寒,說到底還是凡心俗念太多了些,但著實不是什麽十惡不赦之人,實在不必趕盡殺絕。


    落葵沉凝了會兒,對杜衡續道:“杜衡,送大師兄去茯苓山罷。”


    “好嘞。”杜衡清亮亮的笑起來:“茯苓山可是個好去處,木師兄正好去那修身養性。”


    木薑子一聽此話,登時苦著一張臉,眉心緊蹙,連連擺手:“師妹,師妹,我不去茯苓山,我不去,那跟坐牢有什麽區別啊,我不去我不去。”


    落葵白了他一眼,怒其不爭的罵道:“那要不,還是讓掌門師兄揍你一頓,讓你在床上躺個三五十年的。”


    看著木薑子垂頭喪氣的跟著杜衡出門,三人嗬嗬大笑起來,就著笑聲,三人吃幹淨了一大鍋白粥,丁香將鍋碗瓢盆收拾利落,落葵淨了手漱了口,接過蘇子早剛沏的龍井,深深瞟了他一眼。


    蘇子會意,附耳低語。


    落葵越聽臉色越沉,最後陰沉著臉啜了口茶。


    鬱李仁瞧出了些許不對勁,默不作聲的慢慢啜著茶水,待落葵神情如常後,才緩緩道:“許府的事有些棘手,昨夜我看了半宿,許府二少不像是尋常的中邪,倒像是,像是讓什麽人攝了魂魄。不過我已鎮了他的殘魂鎖在體內,一時半響的死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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