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葵退燒醒來已是十日後的晌午了,幹涸著唇邊要水喝。


    蘇子忙扶起她,一邊喂水一邊歎:“可算是醒了,嚇死我了。”


    落葵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番,嘶啞著嗓子道:“你,去找他了。”


    蘇子佯裝恍若不知:“找誰。”


    落葵秀眉微挑,隻默默道:“我餓了。”


    江蘺的驀然出現,令原本便勉力克製絕望的蘇子終於心生絕望,再度崩潰。


    落葵心裏明白,她與蘇子都是福薄之人,終難逃宿命,他能放了他,但無法不能放了自己。她是蘇子心中邁不過去的坎,解不開的結,她死了,蘇子也跟著一同死了。落葵再明白不過的,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再需要蘇子的護佑,蘇子會毫不猶豫的去找她,去陪她。


    蘇子忙招呼丁香進來擺菜擺飯,像伺候廢人一樣,親手一口口喂到她的嘴裏:“好歹多吃一點兒,你是不是又瘦了,那天一抱你,就剩一把骨頭了。”


    落葵含了滿嘴的飯菜低語:“那件事,怎麽樣了。”


    蘇子輕聲道:“都吩咐下去了,三月二十八之前,必定有個了結。”


    吃完飯,是冬日裏難得的短暫暖陽,蘇子抱落葵去廊下坐著曬太陽,怕她著了寒氣,又拿了條毯子蓋在她的腿上,端了炭盆在她的腳邊暖著。


    無風無雪的冬日,暖陽曬在人身上十分舒服,落葵微微眯起雙眸,又昏昏欲睡起來。


    剛打了個盹兒,京墨卻一臉晦氣的回來了,一頭栽倒椅中,連聲喊道:“不好了,出大事了,咱們都成了妖怪了。”


    “妖怪。”蘇子抬頭瞟了他一眼,落葵病著的這十日,京墨借著要去鋪子照看生意的由頭,無一日守在床前,隻在晨起和晚間過來看上一眼,蘇子原本是要發作的,但念著落葵病倒前留下的話,還是忍了下來,冷冷瞟他一眼,奚落道:“妖怪,莫非你修煉時走火入魔了,頭上長出角來了。”


    落葵仍微闔雙眸,身姿不動,也不理他。


    京墨眸中的陰厲轉瞬即逝,順手抄起桌案上的茶水,猛灌了幾口,才如常續道:“什麽啊,我方才出門,不管走到何處,都有人對著我指指點點,說水家住了一群會放火的妖怪,不管我走到哪,都有人端了盆黑狗血提防著我,這下子真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了。”


    說話的功夫,杜衡匆匆趕來,衝著落葵與蘇子深施一禮,沉聲道:“主子,蘇將軍,出事了。”


    冬日裏寒氣重,炭盆裏火星子劈啪四射,落葵終於睜開雙眸,精光一閃而過,裹緊了狐皮大氅圍爐坐著,拿火鉗子翻烤炭盆中的地瓜。


    這地瓜紅心薄皮,在炭盆裏這麽一滾,冒出香氣騰騰的油來。若是火候拿捏的好,烤的外焦裏嫩,是實打實的冬日美味。


    落葵忙著翻烤地瓜,頭也不抬道:“何事,竟如此慌張。”


    杜衡瞟了一眼京墨,沉聲續道:“曲家大姑娘今日一回家,便被許府的人抓走了,說是二少爺中了邪,三日後要用她生祭。”


    “生祭,”蘇子垂首,握著毛筆在折扇上描了一枝紅梅,不疾不徐道:“能想出這麽陰毒法子的人,活該他中邪。”


    “廢什麽話,走,咱們去將曲蓮搶回來。”京墨一擼袖子就要往外衝,剛走到門口,卻又回頭蹙眉道:“你們,怎麽不攔著我。”


    落葵窩在椅中,微微眯起雙眸,淡淡道:“你要尋死,幹嘛要攔著你,去罷。”


    “喏,你的字好,一會兒題首詩。”蘇子將折扇遞給落葵,與她對視一眼,他存了心隻看熱鬧不管閑事,便沉聲道:“搶人,你忘了上回許家請來的那些牛鼻子老道了,就憑咱們幾個,人沒搶出來,自己便先成了刀下鬼了。”


    京墨頓時打了蔫兒,退回到落葵身邊,垂首的蹲著,不知從何處撿了根樹枝在地上亂畫一氣,喪氣道:“那你們說怎麽辦。”


    落葵仍舊雙眸微眯,抬手擋住漸漸刺目的冬日暖陽,她眼明心亮,壓根兒不想管這檔子事,叫他們自生自滅才好,遂淡淡道:“我黔驢技窮了,沒法子,此事我無能為力,且看曲家與許家如何掰扯罷。”


    京墨登時慌了神兒,氣急敗壞的在院中來回轉悠,指著落葵與蘇子憤怒道:“甚麽黔驢技窮,甚麽無能為力,都是借口,我看你們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存心不想管。”


    蘇子偏著頭一笑:“就是不想管,如何,你想管自去管。”


    京墨登時哽的臉色青白,惱羞成怒之下,竟衝進屋子一氣亂砸,然後收拾了包袱細軟,又玩起了離家出走的把戲。


    落葵久久望住京墨離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不見,她才收回眸光,垂首繼續無聲的翻烤地瓜,驀然,有滴水落進炭盆,呲的一聲消失的無影無蹤,她沒有抬頭,隻聲音幹澀:“趁著許府與曲家之事,我們,打算起來罷。”


    蘇子蹲下身來,捏住她的手,道:“好。”


    又是一滴水落進炭盆,輕微的呲呲的聲像是心裂開的聲音,落葵抽了一口冷氣,淡薄笑道:“要快。”


    蘇子緊緊握住她的手,覺出她指尖冰涼,抖得厲害,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呼吸中帶著痛,連聲音也痛楚異常:“落葵,若你真的不舍,一心想嫁他,那我便去劈死曲蓮。”


    落葵抬眸,狠厲陰冷的笑了笑:“既然是中邪,那將邪驅了便罷了,用不著劈死人這麽大動靜,隻消做個了結,了結人,或是了結事。”她衝著杜衡淡淡道:“生祭這法子,是誰給許府出的。”


    杜衡輕聲道:“是木師兄。”


    蘇子一聽這話,當下便急了,嗤之以鼻的哼了一聲:“誰,又是木薑子,這老小子才消停了幾年啊,又出來騙財騙色了,看來是那一頓揍是好透了,我估摸著,這生祭是假,那老小子又起了色心是真,他是皮子又癢了,想再挨一頓揍了罷。”


    落葵瞟了蘇子一眼,笑道:“是啊,招搖撞騙這種事,掌門師兄與你才是行家裏手,他這可是青天白日的戧行搶生意了,自然不能輕易饒了他。”她微微一笑,衝著杜衡吩咐道:“告訴掌門師兄,木師兄又不老實了,請他與蘇子走一趟許府,清理門戶。”


    杜衡應聲稱是:“這回得打的木師兄多老實幾年才好。”


    庭前的石桌上鋪開一遝子黃紙,有風時時掠過,嘩啦啦一陣輕響,蘇子搓了搓手,抓住一支毛筆舔飽了朱砂,運足了一口氣,提筆在黃紙上飛快的畫起來,頃刻之間,紙上便顯出一串詭異的字來。


    杜衡歪著頭凝神看了良久,也沒看出什麽端倪,末了吐出一口濁氣,譏諷了一句:“蘇將軍,你這可真是鬼畫符啊。”


    蘇子伸腿狠狠踹向杜衡,京墨見狀不妙,匆忙跳開,那一腳便踢了個空,一口怒氣憋在心裏,不出不足以平了蘇子的憤,他便抓起毛筆猛的一甩,甩了杜衡一臉的朱砂點子,奚落道:“我先給你畫個符,鎮一鎮你的鬼氣。”


    杜衡用兩根手指夾起一張半幹的符咒,吹了吹,癟了癟嘴,反唇相譏:“就憑一張破紙啊,還不及我的兩條腿管用呢。”


    “那你就試試看啊,到時看是妖怪追得快,還是你兩條腿逃得快。”蘇子冷哼了一聲,又緊跟著畫了數張符咒,歎氣道:“鬱李仁一向不靠譜,上回跟著他一起去驅邪,反倒差點驅了我半條命,這回可得多畫幾張符咒保命用。”


    冬日裏天黑得早,天剛擦黑時,屋內院外便掌了燈,打門外鬼鬼祟祟的閃進個人來,衝著落葵親親熱熱的一笑:“小師妹。”轉頭又望著蘇子,抬手在他的肩頭狠捶了一下,笑道:“你小子一走數年,剛回來就與我惹麻煩。”


    蘇子摸了摸後腦勺,笑道:“你都知道了。”


    那人不輕不重的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一臉的嬉皮笑臉:“聽杜衡說了個大概,怎麽,你又相中了誰家的大姑娘了,自個兒去救就行唄,拉上我幹嘛,我出一次手可貴著呢。”


    蘇子像隻炸了毛兒的鬥雞,一跳八丈高,兩根手指不停的點著人影的肩頭,嚷嚷起來:“嘿,是誰門裏出了個敗類,道行人品都稀鬆,是誰的大師兄記吃不記打,被揍了一頓又一頓,還死性不改的在外頭招搖撞騙,欺男霸女,我是在幫你清理門戶,你可別不識好歹,還敢問我要銀子,數年不見,敢情你的修為沒甚麽長進,倒是臉皮修煉的厚的令人發指了,要不要我去聽軒樓轉上一圈,給你門裏散德行去。”


    那人被他點的連連後退,還被噴了一臉的吐沫星子,又惡心又不敢擦,一席話說的他灰頭土臉,他那大師兄不給他長臉這也是事實,他疾行幾步躲到落葵身後,貓著身兒小心翼翼的露出半個腦袋,竟然生出幾分媚態,聲音嬌滴滴的漫出來:“蘇子,你再胡說一個試試,信不信我畫個符,弄啞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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