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夏娃》是很久以來就放在心裏的一個標題,兩年來,它像一塊飄浮不定的雲,千變萬化,總也不能捉住它,給它定下清晰的形狀來。


    起初想出這個名字,倒是為了一個西籍女友,因為她的種種遭遇,使我總想到其他許許多多在我生命中經曆過的女友們,她們的故事,每一篇都是夏娃的傳奇。當時,很想在這個標題下,將她們一個一個寫出來。後來,我又不想寫這些人了。可是專欄得開了,夏娃這個名字我還是很愛,因為它不代表什麽,也不暗示什麽,專欄既然要一個名字,我就用了下來,它本身實在是沒有意義的。


    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說過一句使我十分心驚的話,他說:“除非太卑鄙得偏愛自己的人,才能無恥的寫自己的事情。”


    我有一陣常常想到這句話,使得寫作幾乎停頓,因為沒有寫第三者的技巧和心境;他人的事,沒有把握也沒有熱情去寫;自己的事,又心虛得不敢再寫,我不喜歡被人看視成無恥的人,可是老寫自己生活上的事,真是覺得有些無恥。


    後來我們搬家了,新家門口每天早晨都會有一匹白馬馱著兩個大藤籃跟著它的主人走過,沿途叫賣著:“蘋——果——啊!”


    每聽見馬蹄噠噠的來了,還不等那個做主人的叫嚷,我就衝出去靠在欄杆上看,直看到他們走遠。


    這匹馬天天來,我總也不厭的看它,每當荷西下班回來了,我照例按壓不住內心的歡喜向他喊著:“今天馬又來了!”


    馬總是來的,而我的喜悅,卻像當初第一次見它時一樣的新鮮。


    有一天,再也忍不住了,跟荷西說:“我要把這匹馬寫出來。”


    他說:“有什麽好寫的,每天來,每天去的。”


    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我要把它寫下來,說我天天看見一匹馬經過,不知為什麽有說不出的歡喜和感動。後來,我又想到許多我生命中經曆的事,忍不住想寫,不寫都不行,當時,總會想到杜斯妥也夫斯基那句話——老寫自己的事是無恥的——每想這句話,心中便氣餒得很,呆呆的坐下來看電視,什麽也不寫了。可是那匹馬啊,一直在心底壓著,總得把它寫出來才好。


    又有一陣,一個朋友寫信給我,他說:“你總不能就此不寫了,到底你做的是文以載道的工作!”


    我被這句話嚇得很厲害,從來沒有想到載什麽東西的問題,這更不能寫了,不喜歡那麽嚴重。


    以後有一段長時間就不寫什麽了。


    今天荷西下班來對我說,工地上有個工人朋友家住在山裏麵,如果我們跟他回去,可以去看看這人養的豬羊,還有他種的菜。我們去了,挖了一大筐蔬菜回來,我的心,因為這一個下午鄉間的快樂,又恨不得將它寫了下來。久已不肯動筆的人,還是有這種想望。


    回來後我一直在寫作的事情上思想,想了又想,結果想明白了,我的寫作,原本是一種遊戲,我無拘無束的坐下來,自由自在的把想寫的東西塗在紙上。在我,是這麽自然而又好玩的事情,所以強迫自己不寫,才會是一種難學的忍耐,才會覺得悵然若失,我又何苦在這麽有趣的事情上節製自己呢!象現在,我在上麵把那匹馬寫了出來,內心覺得無比的舒暢,這真是很大的歡喜。我做這件事,實在沒有目的,說得誠實些,我隻是在玩耍罷了,投身在文章裏,竟是如此快樂,連悲哀的事,寫到情極處,都是快樂的感覺,這一點,連自己也無由解釋的,總是這樣下去了吧,我畢竟是一個沒有什麽大道理的人啊。


    《永遠的夏娃》將會是我一些美麗的生命的記憶,在別人看來,它們可能沒有價值,在我,我不如不去想它價值不價值的問題,自由得像空氣一般的去寫我真摯的心靈。其實,它不寫也沒有什麽不可以,寫了對事情還是一樣的,可是既然我想寫了,我就不再多想,歡天喜地的將它們寫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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