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瓊急攔住道:“這事怎能魯莽,掩埋遺體,總得先征求耶律前輩的同意,你且耐住性子,待他回來的時候,咱們婉轉求得他點了頭才能動手。”麥佳鳳笑道:“我真是沒有主意了,既然這樣,我先去替你盛碗粥來,讓你吃飽了,等會才有精神勸解耶律前輩。”


    取碗滿滿盛來一碗香噴噴的熱粥,親手喂給桑瓊吃了,碗中居然還有幾樣小菜。


    桑瓊詫問道:“這些米和菜是哪兒來的?”麥佳鳳道:“是鵲兒去附近村落買來的,咱們昨天夜裏,已經把馬車拖進林子,改成一間車屋,我和鵲兒就住在車中。”


    桑瓊道:“還有六匹拖車來的馬匹,都牽進林裏來了沒有?”麥佳鳳道:“本來想牽進來的,但林子裏太陰暗,連陽光也難見,所以仍然散盤在林外邊,不過,鞍轡都解了。”


    桑瓊眉峰一皺,道:“馬匹留在林外,豈非暴露林中有人居住,你趕快去將馬匹牽進來!”


    麥佳鳳道:“現在就去?”


    桑瓊道:“現在就去!越快越好!”


    麥佳鳳答應著,剛欲動身,恰好耶律翰和鵲兒並肩回到古墓,耶律翰肋下木拐,業已換了原先的鋼拐。


    桑瓊喜道:“老前輩的鋼拐尋到了?”


    耶律翰點頭道:“尋到了,有這兩支鋼拐,阿蘭賤婢的死期更近了。”


    桑瓊趁機道:“老前輩神威依舊,虎駕返宮,叛婢賊黨不難一掃盡殲,不過,老前輩眼前還有一樁大事未辦,仍然無法放手施為。”


    耶律翰一怔,道:“什麽大事未辦?”


    桑瓊道:“常言道:死者為大,入土為安。老前輩在返還祁連替老夫人報仇雪恨之前,應該先為老夫人營葬安置遺體,這不是一樁急待辦的大事嗎?”


    誰知耶律翰聽了,卻冷冷搖頭道:“不!我不能埋葬她,憂其是現在不能。”


    桑瓊忙道:“老前輩何出此言?難道您竟忍心讓她含恨去世之後,更暴屍荒林,就此棄之而去?”


    耶律翰連連搖著頭,道:“你猜錯了,咱們結發在祁連阿兒汗宮,生死也在那兒,我要帶著她同返祁連,讓她在天之靈,目睹我為她報仇雪恨,然後,她才會含笑瞑目,安息在自己居住的地方。”


    桑瓊道:“可是此去祁連,遠隔千裏,老前輩就不怕夫人遺體放置過久會……”


    耶律翰截口道:“會什麽?你是說她會腐爛?有我伴著她,即使時隔百年,路逾萬裏,她的身體也永不會腐爛,你何須杞人憂天?”


    桑瓊知他情入癡迷,已難勸解,暗歎一聲,道:“老前輩設想的也有道理,但老夫人生前嗜潔成癖,最愛潔淨,假如就這樣暴露著帶她同行,途中難免遭受風塵,至少,咱們得替他準備一口上好壽材,使她舒舒服服上路回去。”


    耶律翰沉吟道:“這倒是可行的,不過,換一副壽木可以,棺蓋卻不能釘死,一路上,我還須時時親近她,問她需要什麽東西有什麽話要告訴我?”


    桑瓊原意正是怕他日夕伴著屍體,心神遭受戕害,才勸他先行安葬,及至話不投機,退而求其次,準備先用厚棺收殮,至少可使人屍之間,多隔一層棺木,不料耶律翰竟不準釘死棺蓋,這一來,一番心意,豈不是白費了。


    麥佳鳳在旁邊聽見,才知道掩埋遺體,並非想象中那麽簡單,心中怔忡,竟忘了收藏馬匹的事。


    誰知就這片刻耽誤,林外忽然傳來馬嘶之聲。


    桑瓊聞聲一驚,隻得暫時撇開埋葬遺體這檔事,急聲催促道:“鳳妹妹快去看看,林外有人發現咱們的馬匹了。”


    麥佳鳳來不及答應,蓮足疾點,飛掠而去。


    鵲兒道:“我也去,看看來的是什麽人?”


    桑瓊忙道:“沒弄清楚來人身分之前,最好不要現身,也許隻是偶爾路過的人,千萬別多惹麻煩。”


    鵲兒應命而去,沒多一會,竟聞林外呼叱連聲,好像是麥佳鳳已跟來人動了手。”


    耶律翰臉色一沉,殺機隱隱,道:“居然真有不僅畏死的東西,想祭祭老夫這雙鋼拐麽?”一頓雙拐,轉身欲行。


    正在這時候,鵲兒忽然氣急敗壞奔了回來。


    一進墓門,便慌張的聽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桑瓊急問道:“來的都是什麽人?”


    鵲兒道:“人好多,有害死老夫人的毒紅娘和司馬青臣他們,也有天殘門那位刑堂總監費駝子,總共二十多人,麥姑娘招架不住了……”


    耶律翰話沒聽完,一聲虎吼,飛身掠出古墓。


    桑瓊駭然叫道:“老前輩且慢”但耶律翰充耳不聞,人影飛縱,早已怒馳而去。


    鵲兒惶恐地道:“公子,你看老宮主一個人,能打得過他們那麽多人嗎?”


    桑瓊搖頭歎道:“這不是打得過打不過的問題,縱能取勝一時,將來祁連之戰,咱們勢必又增一強敵。”


    鵲兒道:“反正他們已經勾結在一起,遲早不免一戰!”


    桑瓊道:“錯了,天殘門和阿兒汗宮立場不相同,暗爭正統,甚難推誠共事,我原意先解決阿兒汗宮,然後再助耶律前輩化解與毒聖巴戈之間的舊恨,這一來,全盤希望落空,隻有逼使曹克武和毒聖巴戈並肩結盟,無論如何,對咱們總是不利的。”


    鵲兒急道:“這怎麽辦呢?”


    桑瓊苦笑道:“事到如今,隻希望耶律前輩能一舉將全部來敵掃數擊斃,不留一個活口離去,至少,要將毒紅娘那一邊的人留下來,不然的話,天殘門必定會被曹克武籠絡而去。”


    鵲兒忙道;“婢子這就去轉告老宮主?”


    桑瓊側耳傾聽了一下,聳聳肩道:“太遲了,假如我猜測不錯,敵人目的隻在見一見耶律前輩,此時已經滿意地走了。”


    正說著,步履聲由遠而近,不多一會,果見耶律翰和麥佳鳳聯袂返回。


    鵲兒搶著問道:“勝負如何?”


    耶律翰重重哼了一聲,沒有回答,自在棺前趺坐下來,麥佳鳳道:“說來真奇怪,毒紅娘勾結天殘門高手卷土重來,起初氣勢洶洶,但耶律前輩趕到,才一照麵,對方竟匆匆退走了。”


    桑瓊長籲一聲,道:“那位天殘門刑堂總監費虎臣有沒有開過口?”


    麥佳鳳點頭道:“他隻問了耶律前輩姓名,便揮手率眾退去。”


    桑瓊嗟歎道:“果不出我所料。”


    麥佳鳳霎眼問道:“大哥知道他們安的什麽心?”


    桑瓊緩緩說道:“我猜那費虎臣必是與毒紅娘等不期而遇,受其蠱惑慫恿,特地來此試探虛實,他自知功力不及耶律前輩,其目的,不過想證實前輩伉儷下落,現在既經目睹,八成是飛報毒聖巴戈了。”


    耶律翰突然冷冷接道:“我正要他去回報巴戈,最好叫他早些找來,省卻我再去找他們。”


    桑瓊默然片刻,含笑道:“遲早總須了斷,這樣倒不失為一勞永逸之策,但不知老前輩準備如何打發毒聖巴戈呢?”


    耶律翰毫不遲疑答道:“他若還有同門之誼,願意等我先解決賤婢阿蘭叛宮的事,這是上策。”


    桑瓊接道:“不然又如何?”


    耶律翰冷哼一聲,道:“不然的話,隻有強存弱亡,各憑功夫。”


    桑瓊心頭一沉,半晌才道:“對老前輩師門恩怨,晚輩不便置喙,不過,晚輩總以為,兄弟爭鬩牆,究非佳事,當年毒聖巴戈的父親,既與老前輩有師徒名分,所謂不看僧麵看佛麵,老前輩為了替老夫人報仇,何妨在這一方麵稍作容忍?”


    耶律翰漠然道:“我和沙娜拉迤邐入關,避居荒山五六十年,難道還不算容忍?如今是他放不過我,並非我去找他!”


    桑瓊不便再說下去,暗暗一聲浩歎,向麥佳鳳以目示意,換轉話題,道:“費虎臣此去,三五日不會再來,趁我調養這段時間,鳳妹妹辛苦一趟,先替老夫人換一副上等壽材,以免臨行時籌措不及。”


    麥佳鳳會意,點點頭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動身去辦,但你們務必要等我回來才能走啊?”


    桑瓊道:“這是自然,老夫人遺體沒有妥當安置,我們不會離開這裏的。”


    麥佳鳳喚出鵲兒,仔細叮囑一番,選了一匹健馬,匆匆出林而去。


    桑瓊計算麥佳鳳前往長安送訊,一往一返,最快也得十天以上,既然急不來,索性安心靜養。


    轉眼過一了三天,“金邊茯苓”果具奇效,三天後,桑瓊體內耗散的真氣,竟然重複凝聚了。


    他暗暗試著提氣,發覺內腑血氣充沛,遠較從前猶盛,不僅傷勢霍然痊愈,內力亦陡增倍餘,想不到因禍得福,獲此曠世奇緣。


    三天日子過得很平靜,炊飲雜事,自有鵲兒擔任,耶律翰除了偶爾往林中巡視,絕大多數時間,便是守在沙娜拉遺體旁黯然垂淚,時而喃喃自語,時而仰天長歎,仿佛對日子的消逝,並未感覺出來。


    桑瓊分明早已痊愈,卻仍然臥床不起,故作功力猶未恢複,一則借此等候麥佳鳳,二則也想用時日衝淡耶律翰的悲忿情緒。


    可是,前後度過五天,他才知道自己的估計完全錯誤了。


    原來耶律翰根本不問日子長短,隻知緬懷舊情,傷感悲泣,日子越久,反而沉緬越深,起初三兩天,言語尚有分寸,四五天後,竟然言語顛倒,哭笑無常,時常說些似是而非的夢吃般語聲,顯然帶有瘋狂之態。


    時間一久,這些失常神態,也就越來越明顯。


    桑瓊憂心衝忡,又苦於無法勸解,暗與鵲兒商議道:“看來再拖延下去,他準會瘋狂,不如早些動身,途中盡可行得緩些,有外物分心,他就不會鑽牛角尖了。”


    鵲兒擔心道;“可是萬一咱們跟麥姑娘中途錯過,那卻怎麽辦?”


    桑瓊沉吟良久,毅然道:“現在顧不得這些了,咱們一路緩行,另外留下訊息,即使中途未遇,他們也會隨後趕來的。”


    兩人商議定妥,隨即準備動身,好在車馬都現成,仍將那輛四套馬車推出林外,套上了馬匹,古墓中無物可帶,收拾起來倒也十分便利。


    耶律翰也不問麥佳鳳消息,更忘了桑瓊功力是否恢複?聽說要走,一把抱起沙娜拉的屍體,運拐如飛,徑自登上了馬車,緊挨著屍體坐在車廂裏,其他的一概不聞不問,任憑桑瓊和鵲兒去處置。


    直到馬車馳動,他才輕拂著屍體,低聲喃喃道:“沙娜拉,咱們回去了,你放心,從今以後,我永遠不會再離開你,你總該高興了吧?”


    癡語晤對,聞之鼻酸,車轅上的桑瓊和鵲兒,都不期熱淚滿麵,濕透重衫。


    當天晌午,車抵五台縣城,桑瓊停車選購了一具上材銅棺,將沙娜拉遺體盛殮安置。


    耶律翰並不反對盛殮,但卻堅決不準釘死棺蓋,隻讓盛屍的棺木橫放車廂中,自己則伴坐在棺旁。


    馬車緩緩沿係舟山麓,向南而行,第三天歇太原府,第五天抵平遙,然後穿過呂梁和太嶽,循汾河官道,直趨風陵渡,一段急趕三四日可到的路程,足行了整整十天。


    可是當他們抵達風陵渡口,竟毫無麥佳鳳的消息,也不見莫金榮或羅天奇由長安趕來。


    桑瓊不禁納悶,按時日估計,麥佳鳳早應回程了,難道她單騎往來,中途又發生了什麽變故?


    心裏一急,立即加快了車速,渡黃河,越潼關,一口氣飛車奔馳,第二天午夜,便到了長安城外。


    夜半城門未開,桑瓊將車輛停在城外,交由鵲兒守護,自己隻身越城而入,直奔鄭員外居宅。


    鄭員外家人傳報,急急披衣起身,倒履相迎,見麵略作寒暄,桑瓊便直截了當問起莫金榮。


    鄭怡反而詫道:“怎麽,桑少俠沒有跟他見麵?”


    桑瓊把西行經過大約說了一遍,道:“在下現由晉東五台趕來,一直未得莫總管消息,難道他已經離開長安了麽?”


    鄭怡頓足道:“這般說來,少俠竟和他們交臂錯過了。”


    語聲微頓,接著又道:“自從少俠單騎西往祁連,沒過多久,便來了四位年輕姑娘,據說便是名震天下的北宮四燕。


    她們在長安等候了半個多月,臥龍莊英雄陸續到達,久候未得少俠消息,那位‘彩燕’姑娘急躁不耐,每日催促著要趕去祁連。


    後來,莫總管勸她不住,隻得約齊東莊、西堡、北宮三處英雄,一起動身,前往祁連接應少俠去了”


    桑瓊吃了一驚,道:“他們什麽時候走的?”


    鄭怡想了想,道:“距今總有一個多月了。”


    桑瓊計算日子,是自己離開阿兒汗宮的時候,情知往返殊途,彼此竟前後錯過,不禁頓足長歎。


    這件事,準是歐陽玉兒發起,當此阿兒汗宮正在紛亂,陰山三眼魔母新與曹克武結盟他們大批人馬,冒冒失失趕了去,一定


    鬧出大事來。


    桑瓊急又問道:“五六天以前,有一位姓麥的姑娘由晉東來此,員外有沒有見到:”


    鄭怡“哦”了一聲,道:“少俠是說那位嶺南太陽穀的麥佳鳳姑娘,不錯,五六天前她來過,同行還有另外一位姑娘……”


    桑瓊詫道:“那另外一位姑娘,員外可認識?”


    鄭怡搖頭道:“那位姑娘臉上戴著一副麵紗,十分陌生,據麥姑娘說,好像是姓郝!”


    桑瓊恍然道:“原來是她,但他們怎會同來長安呢?”


    鄭冶道:“聽說那位姓郝的姑娘,是由晉西離石縣,追一群天殘門的殘廢人,結果沒追上,卻在秦王嶺附近跟麥姑娘相遇,兩人便結伴同來長安。”


    桑瓊得知麥佳鳳與隱娘同行,心中略放,隨又問道:“她們有沒有在長安耽擱?”


    鄭怡道:“沒有,他們來舍間也是為尋莫總管,聽說莫總管已經走了,便也急著要離開長安,連在舍間吃頓便飯也不肯答應,便匆匆去了。”


    桑瓊又問:“她們提過準備去哪兒嗎?”


    鄭怡搖頭道:“這倒沒聽他們說起。”


    桑瓊默然片刻,輕歎一口氣,起身告辭。


    鄭怡慌忙攔住道:“這是什麽話,遠道而來,連一夜也不肯休息就要走?莫非寒舍有失禮之處?”


    桑瓊笑道:“員外休要誤會,咱們武林中人,不比員外有福氣,在下確是另有急事,不瞞您說,城外還有人等候,在下是越城進來打聽消息的。”


    鄭怡道:“少俠的朋友,何不一並延請來舍間盤桓幾天?若因城門未開,這很容易,老朽立命家人帶點銀子去碉樓打點,包管開城迎接貴友進城。”


    桑瓊無心再作停留,拱手笑道:“敝友不慣作客,恐有不便,再說,咱們還得設法去追莫總管,委實耽誤不得,員外盛情,且待日後再領吧!”


    鄭伯兀自依依不舍,道:“上次小女碧玉,得隨少俠往昆明池應付天殘門下,回來一直念念不忘,莫總管西行,這丫頭纏著一定要跟去,莫總管沒答應,害她大哭了一場,她若知道少俠來了又匆匆離去,明天準會跟老朽拚命。”


    桑瓊歉然道:“令媛資質出眾,既有向武之心,等下次回來路過長安,在下一定推薦她入門天壽宮,使她將來有一天,能補足五燕之數如何?”


    鄭治驚喜道:“少俠此言當真?”


    桑瓊笑道:“隻要員外舍得放她遠離膝下,在下決不食言。”


    鄭怡喜得納頭便拜,道:“多謝少俠成全,老朽求還求不到,豈有不舍得的道理,老朽先謝少俠,再去告訴碧玉,隻怕她從今夜起,就會高興得睡不著覺了。”


    桑瓊謙謝一番,辭出鄭宅,仍循原路回到城外。


    鵲兒迎著急問經過,聽罷,好生失望,茫然道:“咱們現在該怎麽辦呢?”


    桑瓊歎道:“別無選擇,唯一可行之路,隻有盡快趕往祁連!”


    鵲兒張目訝道:“就隻咱們三個人一具屍體,再去阿兒汗宮?”


    桑瓊點頭道:“不錯,必要時,就僅咱們三個活人,一具屍體,也要再闖闖阿兒汗宮。


    鵲兒,你怕嗎?”


    鵲兒道:“婢子殘命幸存,生死早已不在意中,但是……”


    向車廂中望了一眼,黯然住口。


    桑瓊輕喟道:“我擔心的也是這件事,似此情形,一旦麵對強敵,委實令人放心不下。”


    鵲兒低聲道:“可是,假如不早些回到祁連,拖延下去,會更不堪設想。”


    桑瓊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沉重地駛動馬車,繞城向西行進。


    由長安西行,走的仍是上次追趕麥佳鳳的路線,桑瓊明知無法趕上莫金榮一行人,仍然催馬疾馳,毫不鬆懈。


    日夜兼程,戴月披星,繞秦嶺,跨黃河,又踏上了甘涼古道。


    一路行來,既未遭遇天殘門下,莫金榮等人也消息渺茫,唯一令人困惱的是,經過長久暴露,沙娜拉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但是,耶律翰依舊嚴拒封釘棺蓋,寧願伴著腐屍,說什麽也不準人移動他的沙娜拉。


    這時雖直歲尾隆冬,一具屍體暴露了半個多月,早已腐敗潰爛,開始化水生蛆,桑瓊和鵲兒為了順從耶律翰,固然可以極力忍耐,但投店住宿,卻成了問題。


    開客棧做生意,最注重忌諱,試問誰願接待一具盛放著腐屍臭水的棺材,這不關代價,主要是怕沾染上黴氣,任憑多少銀子,人家也是不幹的。


    桑瓊無法可想,隻好逢街繞道,遇城繞城,白天購買食物,遠遠停車徒步去辦,到了夜晚,就隨處停駐,露宿荒野。


    這一天,經過長城附近一處名叫古城子的小鎮,忽然天氣遽寒,朔風挾著鵝毛般大雪,漫大蓋地而至。


    古城子距張掖(甘州)不過個多時辰車程,若在平時,盡可一車趕到張掖,美酒暖室隨意享用,但現在情形不同,隻好就地尋一處暫避風雪的地方。


    桑瓊凝目眺望,見靠近長城城腳下,有一座荒涼的山神廟,廟前有樹,正當背風方向,便招呼鵲兒驅車直趨破廟,一麵鬆開馬轡,一麵在破廟正殿上略作收拾,以供避雪暫歇。


    耶律翰入廟坐定,忽然問道:“有酒嗎?”


    桑瓊道:“車上酒囊已經空了,老前輩請稍坐片刻,容晚輩去前麵小鎮沽些來。”


    耶律翰道:“順便帶上一罐回來,記住再買一條厚棉被,沙娜拉身子單薄,刮風下雪了,別讓她受涼。”


    桑瓊一喜,趁機道:“時已隆冬,單憑被褥難禦風寒,咱們何不把棺蓋替她釘上,她就不會受涼了?”


    耶律翰突然道:“這一路上,你不知說了多少次,總叫我釘上棺蓋,究竟是什麽意思?”


    桑瓊忙道:“晚輩是擔心塞外風霜雨雪,浸損老夫人身體,既然老前輩不願,那就作罷。”


    耶律翰沉默片刻,忽然歎了一口氣,道:“不是我不願,我隻是不忍……”


    語聲微微一頓,又道:“相聚的日子不多了,等到一個人骨化形消,變成一陣風,那時候,一切都完了,老弟,你為什麽不讓我們多聚一刻是一刻呢?”


    這些話,似癡非癡,說他神誌不清,話中道理很明白,不像出自失常人口吻。


    桑瓊聽得心酸目眩,哽咽無法出聲,扭頭衝出破廟,冒著風雪,向鎮上奔去。


    他隻覺得胸中淤塞,無可宣泄,恨不得立刻喝它個爛醉,放聲痛哭一場。


    鎮上僅有一家較具規模的酒肆,兼營客棧生意,門前停著大批車馬,三四名店夥,上忙得不可開交。


    桑瓊跨進店門,座中已無虛席,於是,吩咐夥計道:“替我取一罐上等汾酒,包幾樣下酒的鹵菜,我立刻帶走。”


    夥計見桑瓊器宇非凡,巴結道:“公子何不先湊合一個位子,略坐一會,有很多客人隻等雪停就要走了。”


    桑瓊搖頭道:“不必,你照我的話去辦吧!”


    夥計去不多時,捧了酒菜回來,猶未忘記招徠道:“後麵客房有空,公子要不要去房間歇歇,且等……”


    桑瓊無心多留,揮手打斷夥計的話頭,擲下一錠碎銀,取了酒菜,正待轉身退出,座中忽然站起一個人,大笑著道:“原來是桑老弟,幸會!幸會!”


    桑瓊聞聲回頭望去,心頭頓時一驚。


    但見那人一身錦衣,滿麵油光,挺著個大肚子,麵團團如富家翁,竟是數度謀麵,卻未交談過一語的風塵奇人“酒癡”李道元。


    李道元名列“三奇”之一,跟“癲僧”花頭陀,“盲丐”青竹翁三人交稱莫逆,他在古城子出現,極可能會有“癲僧”,郝休兄妹和麥佳鳳的消息。


    桑瓊驚喜交集,急忙施禮問候道:“老前輩一向安好?”


    李道元捧著大肚子哈哈笑道:“能吃能喝,有什麽不好!來來來,過來一塊兒喝兩壺,長遠不見,老弟還認識我?”


    夥計見桑瓊遇見熟人,沒等他開口,忙把酒罐鹵菜接了過去,諂笑道:“公子快請坐,這些東西,小的替您老寄在櫃上,回頭公子走的時候再取。”桑瓊不便推辭,舉步走了過去,卻見李道元桌上,還有一位眉須皆白的老人,正望著自已微笑頷首。


    李道元笑著引介道:“這位老頭兒,便是當年心狠手辣名聞關外的長白天池毒龍蕭伯庭蕭老兒。”


    桑瓊一驚,連忙見禮道:“晚輩金陵桑瓊,見過蕭老前輩。”


    蕭伯庭笑著拱了拱手,道:“老弟聽酒鬼信口胡說,咱們還是初見,酒鬼竟口上無德,實在可恨。”


    李道元笑道:“你還假撇清裝什麽正人君子,人家係出名門,難道會不知道你這條毒龍的來曆:”


    桑瓊忙道:“先父在世時,曾經談起過蕭老前輩,對老前輩的妙手醫術,向往殊深。”


    李道元大笑道:“什麽醫術,不過是些毒藥害人的玩意罷了。”


    蕭伯庭含笑搖頭,亦不辯解。


    桑瓊敘禮落坐,暗暗打量這位“大池毒友”,心裏不禁詫異,忖道:真是聞名不如見麵,當年武林傳聞,都以為這位素有“鬼醫”之稱的毒龍,必是個陰沉奸險人物,想不到竟會是這般慈祥和藹,令人油然生敬的老者。


    酒店夥計添上杯筷,李道元舉杯邀飲,酒過三巡,含笑問道:“老弟從前不善飲酒,什麽時候開了竅,竟一買一整罐,莫非有意跟李某人爭那酒癡的名號麽?”


    桑瓊歎道:“晚輩的酒,是替一位傷心老人買的,那位老人家緬懷亡妻,自戕自傷,已近瘋狂,現在被雪所阻,留在鎮外山神廟等候晚輩沽酒解愁。”


    李道元微詫道:“他是誰?”


    桑瓊道:“這位老人家出身西域天殘門,向未在中原走動,兩位前輩也許沒聽過他的名字……”接著,便把耶律翰的遭遇前因後果,簡略說了一遍。


    李道元聽了,搖頭歎道:“這位朋友未免太死心眼了,人活百年,總要死的,老伴兒遭人陷害,這是殺妻之仇,盡可放開手報仇,又何必這般自苦?”


    扭頭望望蕭伯庭,又道:“喂!老蕭,我看這件事你或許幫得上忙,去給他治一治如何?”


    桑瓊心中一動,急忙起身道:“晚輩險些疏忽了,以蕭老前輩醫術通玄,如能授以靈藥,讓他老人家暫釋悲痛,不致亂了靈智,何異救他一命,晚輩亦感同身受……”


    蕭伯庭默然闔目,好半晌,才睜眼說道:“世上疑難之症,唯心病不易授藥,假如他雙目能見,尚可用分神之法,移其意誌,收到治療的效果,偏偏他又是位失明的盲人,須知一個人眼不能見,神誌必然專注,最容易患染癡迷,一旦人了魔道,便死心塌地往牛角裏鑽,決非藥物所能奏效治愈的了。”


    桑瓊焦急地問道:“依老前輩這麽說,那位耶律前輩竟是無法可救了?”


    蕭伯庭道:“那也並不盡然,最好能先察看他的病情輕重,才好診斷。”


    桑瓊大喜道:“就煩老前輩移玉一行如何?”


    蕭伯庭欣然起身,道:“酒鬼,可有興同走一遭?”


    李道元大笑道:“毒龍發善心,天下第一奇聞,眼福不能錯過,走,咱們帶上酒菜,到廟裏吃去。”


    桑瓊欣喜欲狂,搶著付清酒賬,由櫃上取了酒罐和鹵菜,陪著二人徑返破廟。


    未進廟門,蕭伯庭叮嚀道:“眼盲之人,疑心最重,等會見麵時,不可提起治病的事,以免引起他的警惕抗拒。”


    桑瓊連聲答應道;“晚輩理會得。”


    說著,當先跨進了破廟。


    神殿上,耶律翰垂首倚拐而坐,鵲兒正用破碎板壁,在神櫃前升起一個火堆,藉以驅寒取暖。


    聽得腳步聲,耶律翰霍地揚起頭來,沉聲道:“什麽人?”


    鵲兒忙道:“是桑公子買酒回來了。”


    耶律翰冷冷道:“另外兩個是誰?”


    桑瓊已進人神殿,聞言答道:“這兩位是晚輩在鎮上遇到的兩位武林前輩,也是晚輩的朋友,特地請他們來陪同你喝酒……”


    耶律翰截口道:‘叫他們走,我不需他們陪,更不準他們碰沙娜拉,叫他們快走,快走!”


    李道元和蕭伯庭相互交換了一瞥驚異的目光,李道元哈哈笑道:“你放心,咱們決不走近馬車,決不碰你的沙娜拉,這樣你總可以安心了吧?”


    耶律翰一頓鋼拐,從地上彈躍而起,沉聲叱道:“我叫你們走,你們究竟走不走?”——


    明輝掃描,elle007ocr,舊雨樓獨家連載,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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