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忽然收斂了笑容,正色道:“楊大俠,我想再問你一句話,希望你實話實說,千萬不要隱瞞。”


    何淩風道:“穀主請問。”


    少女兩道目光凝視著何淩風,一字一字道:“你真的是天波府主人楊子畏嗎?”


    何淩風心中一動,不答反問道:“穀主莫非懷疑我是假冒的?”


    那少女肅容道:“不錯,對你的身分,我們的確有些懷疑。”


    何淩風道:“為什麽?”


    少女道:“因為去年也有一位楊子畏來到本穀,也自稱是天波府主人。”


    何淩風道:“噢!世上競有這種巧事?不知那一位楊子畏現在什麽地方?”


    少女道:“他已經死了。”


    何淩風故作惋惜道:“這太可惜了,不然,我倒真想見見那位同名同姓的朋友。”


    少女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假冒你的身分?”


    何淩風微笑道:“他和我不僅同名同姓,又都是天波府的主人,咱們之中,必然有一個是假冒的,現在他既然已經死了,誰真誰假,還有什麽關係?”


    少女道:“不,這關係非常大,你一定要說實話,否則會有十分嚴重的後果。”。


    何淩風想了想,道:“人死無對證,就算我是假的,而我一口咬定自己是真的,穀主又怎麽分辨真假呢?”


    少女道:“我自有辦法分辨,不過,我希望你自己坦白說出來,如果等到我來指證,你就沒有選擇的機會了。”


    何淩風笑道:“有選擇機會如何?沒有又如何?”


    少女道:“說實話就有生機,說謊話隻有死路。”


    何淩風默然片刻,道:“我認為自己說的全是實話,至於穀主是否相信,那就不得而知了,最好請穀主證實一下。”


    少女道:“你不後悔?”


    何淩風道:“當然不。”


    “好。”


    少女回頭向那麵垂黑紗的女子一領首,道:“你來認認,他究竟是真是假?”


    那少女答應一聲,緩緩舉手摘去了麵紗。


    何淩風的眼睛突然張大,失聲道:“婉君。”


    不錯,她正是馮婉君。


    從外貌看,她跟姊妹會那名假扮的馮婉君完全一樣,然而,從神韻和氣度看,卻遠比後者高出太多。


    一個人盡可能假扮另一個人的外貌,甚至可以模仿他的聲音、舉動,但絕不可能扮出另一個人的神韻和氣度。


    神韻和氣度,代表一個人的出身、家庭、教養和學識,也代表他自幼至長,所受的遭遇和環境變遷。


    世上絕沒有兩個身世、經曆完全相同的人,因此,也絕沒有兩個神韻和氣度完全相同的人。


    正因如此,何淩風一眼就看出,眼前這女子,才是真正的馮婉君,絕非姊妹會那名冒牌貨。


    也正因為這一點,何淩風才會驚呼失聲馮婉君還活在迷穀,他的身分便必然要被拆穿了。


    何淩風瞪眼看著馮婉君,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裏跳出來,馮婉君也同樣目不轉瞬注視著他,滿臉冷漠,沒有一絲表情。


    好半晌,她不言、不動,就像一等石像般凝視著何淩風。


    少女道:“馮婉君,你看清楚了嗎?””


    馮婉君緩緩點了點頭。


    少女道:“他剛才說的話,你也聽見了?”


    馮婉君又點點頭。


    少女道:“現在你告訴我,這人是不是你的丈夫楊子畏?”


    馮婉君沒有回答,卻低下了頭。


    何淩風急得幾乎想大聲哀求她,希望她千萬不要說出否定的話,這時候,她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他的生死。


    少女道:“你怎麽不回答呢?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楊子畏?”


    馮婉君又抬起頭,凝視何淩風,然後長長吐了一口氣,道:“他……他是真的……。”


    才說了這四個字,眼中淚光一閃,忽然掩麵哭出聲來。


    何淩風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說不出是驚?是喜?竟呆住了。


    他知道,馮婉君絕對不會錯認自己的丈夫,何況牢房石壁上還有她留下的“郎入冰宮,妄囚石牢”字句,馮婉君顯然早已知道楊子畏的下落,她為什麽竟承認一個假冒的人是自己的丈夫?


    不過,何淩風已經無暇再思索其中原因,承認總比不承認好,至少先逃過了眼前一關,所以,他呆了一會,便急忙裝出激動和傷感的樣子,顫聲道:“婉君,謝天謝地,你還活在世上,這些日子可找苦了我了。”


    那少女望望何淩風,再望望馮婉君,笑了笑,道:“世間怪事何其多,去年死了一個楊子畏,今年又來了一個楊子畏,兩個楊子畏居然都是真的。”


    馮婉君低垂著頭道:“回穀主,去年賤妾隻是耳聞消息,並未親眼目睹,現在才親眼看見,他是真的。”


    少女笑道:“真也罷,假也罷,隻要你承認就行了,不過,你既然承認他是真的,以後一切,都必須按照本穀規定行事,你不會反悔吧?”


    馮婉君道:“絕不反悔。”


    少女點點頭,道:“好,我給你們一夜時間,希望在明天日出以前,作個決定。”


    提筆在文件上一勾,道:“楊子畏係馮婉君之親夫,極刑暫緩執行,先交馮婉君看管,日出前覆命。帶馮援。”


    馮婉君忙道:“啟穀主,馮援係賤妾胞兄,請穀主降恩矜全,也將馮援並案處置,先交賤妄看管。”


    少女搖頭道:“他是被判有罪的人,依本穀規定,隻有直親方能享有擇居之權,兄妹係僅旁親,與規定不合……。”


    馮婉君道:“求穀主念在一年來賤妾侍奉微勞,格外賞恩成全。”


    那少女皺著眉頭沉吟了一會,終於道:“好吧!我索性延緩一天,將費明珠也交給你,希望你們仔細商議一下,日出前覆命,不得耽誤。”


    馮婉君連忙襝衽道:“謝穀主。”


    少女合上文件,輕籲了一口氣,似有意似無意衝著何淩風微微一笑,起身而去。


    馮婉君低聲道:“七郎,請跟我來。”


    何淩風道:“咱們要不要等等大哥他們?”


    馮婉君道:“不必了,等一會他們自會到我住處來的。”


    兩人退出大廳,向西轉過幾重廂院,來到一幢小瓦屋前,門側懸著一付木匾,上刻“出塵精舍”四個字。


    馮婉君開了門,請何淩風入內,屋中供著一尊玉觀音神像,香煙繚繞,纖塵不染。


    何淩風心裏有太多疑問,迫不及待的道:“婉君,這是你的住處嗎?談話方便不方便?”


    馮婉君道:“你先別急,坐下來,待我在佛前上過香,咱們再詳談。”


    何淩風無法,隻得耐著性子,等馮婉君緩緩淨手,禮佛,上香……她動作很慢,也很虔誠,上過香,又跪在神像前默默祝禱,足費了頓飯光景,才站起來。


    這段時間,何淩風心情已略為平靜,據他想,這馮婉君在迷穀一年中,必定經曆過許多辛酸,她冒認自己為楊子畏,必然有她的原因。


    果然,馮婉君禮佛完畢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不是子畏,甚至穀主也知道你不是,所以,咱們現在不必再說假話了。”


    何淩風多少有點尷尬,笑笑道:“姑娘這兒談話方便嗎?”


    馮婉君道:“很方便,這地方除了少數穀主的親信,旁人絕不敢隨便闖來,你盡管放心好了。”


    何淩風點點頭,道:“馮姑娘,首先我要說明一件事,我雖然不是真正的楊子畏,令兄卻的的確確是千歲府主人。”


    馮婉君道:“這我知道。”


    何淩風便將自己的來曆,以及被利用進入天波府冒充楊子畏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馮婉君靜靜傾聽著,神情也極平靜,好像這些事,早已在意料之中。


    何淩風說完,她才歎了一口氣,道:“這些全是姊妹會的安排,咱們隻不過一步步踏進她們的陷阱而已。”


    何淩風詫道:“難道你們夫妻也上了姊妹會的當?”


    馮婉君苦笑道:“誰說不是,這迷穀地址,就是她們告訴七郎的……。”


    正說到這裏,馮援和費明珠也相偕到了“出塵精舍”,陪送二人來的,竟是先前在莊門值勤的“木蘭白隊”少女方蕙兒。


    馮援兄妹異地相逢,難免有一番傷感悲慟,彼此述說別後,才知道馮婉君夫婦離開天波府的經過……原來馮婉君下嫁楊子畏時,雖然對楊家兄弟先後失陷迷穀的事略知梗概,其實並不悉迷穀在什麽地方,婚後那段時間,也沒有向楊子畏提起過。


    直到她發覺自己有了身孕,正思量著如何向丈夫啟齒告訴喜訊,楊子畏卻突然留書離家出走了。


    最奇怪的是,楊子畏的留書中,居然已經知道妻子懷孕的事,並且說:生下的無論是男是女,天波府都算有了後代,自己決定繼兄長遺誌,前往迷穀尋覓紅衣慧娘的絕世刀法,重振天波府聲威,約期一年不返,即請馮婉君為天波府主人。


    馮婉君仔細尋思,自己懷孕的事,隻有貼身的婢女梅兒一個人知道,立即請問梅兒,才發現梅兒跟楊子畏已有私情,同時更發覺楊子畏離家之前,曾和田伯達密談,而田伯達對天波府的事知悉甚多,迷穀地址,很可能是由田伯達透露給楊子畏的。


    再追問田伯達,終於證實迷穀位於大巴山中。


    但據田伯達解釋,關於紅衣慧娘的傳說,楊子畏早已知道,天波府六位兄長先後一去不返,楊子畏也早就知道其中原因,隻因楊家無後,自感責任重大,所以一直隱忍著沒有說破而已。


    馮婉君也無暇追究這些解釋是真是假,當時就快馬追上了大巴山。


    一路上,並沒有發現楊子畏的蹤跡,卻仿佛有人在暗中指引途徑,居然毫不費力便尋到了迷穀。


    入穀以後,才知楊子畏已經先一天抵達,而且已經選擇了“闖冰宮”、”穿火窟”……


    夫妻二人,竟始終未能重晤一麵。


    馮婉君被囚石牢,幾經深思,為了保存腹中孩子,最後隻得忍住悲慟,選擇了“歸化”


    穀中,以待機會……。


    何淩風三人聽了這番經過,都為之唏噓歎息,其中費明珠本不知道何淩風的身份,現在才知道他並非楊子畏,因而感傷中又有幾分驚訝。


    馮援含著滿眶淚水道:“妹子,你太傻了,當時知道子畏出走,就應該回家先跟愚兄商議商議。”


    馮婉君淒然道:“我也想到回家請教大哥,但當時時間急迫,不允許我再返千歲府,而且,我在追人大巴山以後,便感身不由己,懵懵懂懂就闖進穀內了。”


    何淩風道:“這麽看來,田伯達很可能是姊妹會的人,但他為什麽又從中騙取胭脂寶刀,準備送來迷穀呢?”


    馮援道:“那小於圓滑奸詐,八成是腳踏兩條船,先跟姊妹會合謀,後來又投靠迷穀……。”


    忽然心中一動,道:“啊!對了,迷穀不是嚴禁門下外出,從不跟外界交往的嗎?那田伯達和少林慧元大師,怎會跟迷穀攀扯上關係呢?”


    馮婉君歎了一口氣,道:“這是一項秘密,如果我沒有留在迷穀一年,咱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三個人都沒開口,靜靜聽她說下去。


    馮婉君悠悠道:“迷穀自紅衣慧娘封刀之後,絕跡塵寰,希望將這一片山穀,辟作世外桃源,因此遺下嚴厲禁製,不許後人離開大巴山區,也禁止外人擅入迷穀。凡是進入迷穀的人,如果無罪,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歸化本穀,一是闖冰宮、穿火窟,生死作孤注一擲……。”


    她暫時沒有解釋何謂“闖冰宮”、“穿火窟”,隻繼續往下道:“但近年來,因為天波府楊家兄弟屢次尋來迷穀,引起姊妹會的注意,也派遣會中高手混進迷穀,佯作歸化,其實是想說動迷穀中人,跟姊妹會合作聯手,仗著紅衣慧娘所傳絕世刀法,掃滅群雄,稱霸武林。幸虧當今穀主唐小仙年紀雖輕,卻是個極聰明機警的女孩子,而且生性淡泊,那姊妹會的人知道不易說動她,就暗中買通了穀中幾名姥姥和鑲藍邊使者,鼓吹唐小仙涉足江湖。穀主不肯答應,她們便暗地作了種種安排,私下與外界暗通聲息,我想,那田伯達和慧元大師,就是這樣跟迷穀扯上關係的。”


    何淩風道:“難道那穀主唐小仙竟不知道這件事?”


    馮婉君道:“她已經略有風聞,隻是既無證據,也不能確定究竟是那些人受了收買,暫時不便采取行動。何況,穀主雖然地位尊祟,畢竟孤掌難鳴,她也很需要有人幫助,否則,她明知你是假冒楊子畏,今天就不會答應我的請求了。”


    馮援道:“妹子,那唐小仙跟你感情如何?”


    馮婉君道:“她待我很好,這一年來,對我處處維護照顧,彼此可說名是主屬,實是摯友。”


    馮援奮然道:“這就好辦了,咱們可以幫她查出那些被收買的人,抓到姊妹會的奸細,隻要她願意拿紅衣慧娘的絕世刀法來跟咱們交換。”


    馮婉君卻是搖頭道:“事情絕不像你想的這麽簡單,她是一穀之主,豈能借外力鎮壓同門中之人,再說,穀中人被姊妹會收買的為數已經不少,倘有風吹草動,咱們不是幫助她,倒是反害她了。”


    馮援一怔,道:“那麽,她將咱們交給你,這是什麽意思?”


    馮婉君道:“因為我已是歸化本穀的人,按穀中規定,你們既是我的親人,也有選擇歸化的機會,她的意思,當然是希望我說服你們留在穀中,作她的幫手。”


    馮援道:“這怎麽行,咱們如果留下來,豈非一輩子也出不去了?她總不能讓咱們放棄祖業,老死山穀,這件事我第一個就不答應。”


    何淩風道:“如果咱們不願意歸化,又將如何?”


    馮婉君苦笑道:“當初我之所以選擇歸化,也是為孩子著想,何嚐願意老死山穀,不過,若不歸化,就隻有冒險闖冰宮、穿火窟,那是必死之路。”


    何淩風道:“怎樣叫做闖冰宮、穿火窟?”


    馮婉君道:“這座山穀占地奇妙,位於水火同源之上,穀後有一條通路,前半段奇寒,終年冰封不溶,號稱‘冰宮’,人在冰穀中絕難活過一個對時。進入後半段,卻又酷熱如煉獄,穀道中不斷噴出火焰,血肉之軀,入內即被焚化,號稱‘火窟’,如果不願歸化本穀的人,除非先經過冰宮,再穿越火窟,否則便永世出不了迷穀。


    何淩風道:“天波府楊家兄弟,是否都選擇了這條路?”


    馮婉君點點頭,道:“是的,他們都已死在冰官之內,沒有一個活著出去的。”


    何淩風道:“有沒有人平安通過的例子?”


    馮婉君道:“沒有,自從有迷穀以來,絕沒有任何人能夠平安通過冰宮和火窟,因此穀中有兩句俗話,說是‘冰宮練刀,火窟煉魂’。”


    何淩風詫異道:“這兩句話又是什麽意思呢?”


    馮婉君道:“這是說,紅衣慧娘所遺留的絕世刀法,名叫‘紅袖刀訣’,都被封存在冰宮之中,人若進入冰宮,必然被那些玄妙刀法吸引,但若要想將全部刀法瀏覽演練一遍,至少須一個對時才夠。等記住了刀法,人已被活活凍死了,至於後麵一句,當然是說縱不被凍死,也會被火窟燒死。所以,凡是進入冰宮、火窟的人,從沒有活著出來的。”


    三人聽了這番話,心情都沉重起來。


    何淩風沉吟良久,歎口氣道:“奇寒和酷熱,都非肉身所能承受,看來咱們也隻好歸化本穀了。”


    一直沒開口的費明珠,突然掩麵啜泣道:“你們無牽無掛,當然不要緊,可是,我怎麽辦?我爹還在姊妹會掌握下受苦,如果我不回去,他老人家一定會急死了。”


    何淩風聳聳肩,道:“事到如今,急也沒有用,最好設法帶個信給令尊,請他老人家也來迷穀定居,大家都做桃花源中避世的居民……。”


    馮援不悅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何淩風笑道:“愁眉苦臉,於事何補?倒不如未雨綢繆,先作最壞打算。”


    話鋒忽然一轉、問道:“楊夫人,剛才你說是為了孩子,才選擇歸化,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


    馮婉君道:“是個男孩子,才半歲不到。”


    何淩風道:“為什麽不抱出來見見舅舅呢?”


    “這。”


    馮婉君遲疑了一下,道:“剛被穀主抱去玩了,不在家。”


    何淩風道:“穀主常常抱他去玩嗎?”


    馮婉君垂首道:“是的,穀主對那孩子很疼愛,每天都要逗他玩玩才高興。”


    何淩風輕哦道:“那位穀主跟你相處很好嗎?”


    馮婉君道:“我說過了,咱們名是主屬,實是摯友。”


    何淩風點點頭,道:“不錯,她既然那麽疼愛你的孩子,自然決不會拿你當外人看待,否則,她也不會讓你住在莊院內,更不會放心將咱們交給你了。”


    馮婉君道:“正是如此。”


    何淩風感慨地道:“依我看,現任穀主唐小仙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子,她並非不想鏟除姊妹會的奸細,隻為孤掌難鳴,不得已才裝聾作啞,對穀中有人暗通姊妹會的事假裝不知道。”——


    葉楓小築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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