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聞聲卻步,猛旋身,但見一條人影正自街角暗處掠登屋麵,如飛向城外而去。此時夜色雖濃,街上猶有行人;那人影居然不顧驚世駭俗,踏屋越脊而奔,膽子未免太大了些。


    江濤劍眉一批,疾行幾步,進入一條僻靜小巷;見附近別無他人,一長身,也飛上了屋頂。精目電射,瞥見那人連頭帶身子用一條床巾似的東西裹住,脅下卻倒挾著另一個灰衣漢子,舉步如飛,由十丈外掠過。從身法看,那人輕功競頗不俗。


    江濤看不清那人麵目,更不認識那被擒的灰衣漢子,但卻不忿他當街炫露武功,身形微折,飛步追了下去。那人好像也發覺被人追躡,腳下頓時加快。江濤也不示弱,真氣暗提,一路追尾不舍。


    轉瞬間,已到了城牆上。那人飛快地回頭望了一眼,身形拔起,意越牆而出。江濤不願跟他多耗,緊跟著也造出城外。


    突然施展“落英飛絮”絕世身法,一掠數丈;迫近那人身後,沉聲喝道:“朋友,請止步!”那人充耳不聞,身子一轉,沿牆而奔。江濤怒道:“朋友再不停步,休怪在下要失禮了!”那人隻是不理不應,仍然飛奔如故。


    江濤猛發一聲怒哼,一頓足,電掣般疾追而上。逼近三文內,振腕一抖,喝道:“我就不信你能走得了,接掌!”聲落,一式“天罡印”已暗運三成真力發出。不料掌勢剛出,前麵那人突然停步,一反身將脅下灰農漢子迎麵擲了過來。這一手,大出江濤意外;連忙一收真力,變掌為抓,接住及衣漢子。


    那人適時掀去裹身床巾,揚聲笑道:“少主人別打,我是青兒。”


    江濤注目看去,果然是周青青,不禁怒道:“你究竟在搞什麽鬼?小梅呢?”


    青兒笑嘻嘻道:“少主人,您先不要生氣嘛!咱們發現一樁樁重要的秘密,羅姑娘守在那兒不能離開,特地叫青兒來給您報訊的。”


    江濤聽說小梅無恙,心內稍寬,沉著臉道:“你們兩個簡直在胡鬧!叫你們候在巷口,為何不告而去?害我白擔了半天心!”


    青兒笑道:“咱們來不及了呀!而且,羅姑娘又不許青兒報訊太早,怕少主人笑咱們小題大做,所以……”一麵說著,一麵吐舌扮鬼臉,把話打住。


    江濤又好氣又好笑,低頭一指那灰衣漢子,道:“此人又是誰呢?”


    青兒道:“這家夥跟蹤少主人從客店出來,青兒不知他們還有沒有其他接應,不敢出聲招呼;隻好從後下手,擒了這家夥,引少主人到郊外來見麵。”


    江濤一怔,道:“這麽說,倒難為你這般機警。可是,你怎知道他是跟蹤我的?”


    青兒道:“我正要回客店報訊,恰巧看見少主人從店裏出來,這家夥就跟在後麵十丈外!”


    江濤連忙將那灰衣漢子放落地麵,一探脈息,竟已氣絕身死。怒目一閃,正想叱青青兒不該出手太重;忽見那灰衣漢子唇色烏黑,耳鼻中更滲出一縷縷血絲。撬開口腔查驗,才知那灰衣漢子口內早藏有毒丸,被擒之初,便咬碎毒九自盡了。


    由此一端推測,灰衣漢子身後,必然是個嚴厲而殘酷的組織,很可能就是天心教。但搜遍全身,卻又找不到天心教徒特有的號牌信物。江濤劍眉深鎖,默然良久,親自掘坑掩埋了屍體,凝容問道:“小梅現在什麽地方?”


    青兒向東一指,道:“在鄰近湖邊一座河神廟外等候……”


    江濤一揮手,道:“帶路!”


    都陽湖北通長江,集修、贛、信、昌四水;汛期湖麵擴大,汛後水落,濱湖一帶就成了肥沃平原。是故,沿湖百姓祈潮問汛,求菩薩保佑收成和平安,多在湖濱建廟祈福。不過,侍奉的菩薩卻不相同:有把龍王的“龍王廟”,也有把大禹王的“禹王廟”;更有一類迷信較深,祀供一種麵目猙獰的河神,又稱“河神廟”。


    據說這位“河神”,蚊首人身,最喜歡娶童女為妻;而且太太不嫌多,每年要娶一位,必須由附近百姓人家按期送處女活祭。這位河神爺有了新婦,一高興,這一年就太太平平不鬧水災;假如他老人家一不高興,發了脾氣,這年準定洪水為災那些靠天吃飯的老百姓就慘了。


    老百姓為了活命,不得不按期活祭童女;相沿成習,遺害無窮!不知害得多少人家骨肉離散。後經官府嚴禁,才漸漸把這惡習迷信廢了。於是,河神廟大都香火斷絕,廟宇頹敗,不複有當年氣勢。


    這一座“河神廟”,位於南昌府東,濱臨湖畔;四周一片水草淒迷,甚少人家,隻有這座廟宇建在一塊較高的土崗上。


    廟中香火早絕,也沒有灑掃誦經的僧道。幾處梁柱已傾,數道廟牆已到,委實荒涼得絕了人跡。但不可否認的,那崗上一抹垂楊,密密幾叢翠竹,掩遮了整個廟宇;論地勢,視野開闊,四周景物一覽無遺;論幽靜,確是個隱密的所在。


    青兒領著江濤飛馳來到土崗下,時已將近午夜;但土崗上那座破敗的河神廟中,卻隱隱透射出一縷燈光。兩人身形剛停,崗上垂楊林中,及時飛下一條黑影,果然是小梅。江濤原想責備她幾句的,誰知尚未開口,卻被小梅搶先埋怨道:“你們是怎麽搞的嘛!這時候才來?”


    青兒連忙遞了個眼色,輕聲道:“還說呢!差點沒被少主人罵死!”


    小梅俏眼一瞥江濤,笑道:“別罵,咱們雖然不告而別,實在情有可原。就憑發現這樁絕頂秘密,足可將功折罪了。”


    江濤對這位紅石堡羅家掌珠,確是莫可奈何。淡淡一笑,道:“那得看是樁什麽秘密。


    值不值得功過相抵。”


    小梅連聲道:“值得,包準值得!舉動輕些,隨我來!”纖手輕按唇,做了個“華聲”


    的手勢,一折彎腰,當先掠上土崗。江濤苦笑搖搖頭,提氣緊隨而上。


    三人輕輕繞過廟側,來到一堵傾倒的土牆外。小梅用手向廟內點了點,嬌軀一伏一挺,悄沒聲息登上牆外一株楊柳枝頭。那株垂楊,正遙對亮燈的一間偏殿。江濤懷著滿腹疑雲,隨後長身而上;凝目向廟裏一看,險些駭然失聲……


    原來那間偏殿內陳設竟意外華麗錦帳繡褥、紅木桌椅;地下鋪著厚厚的地毯,幾上擺著晶瑩的琉璃燈;金猊香爐、翡翠屏風……無一不是世上珍貴之物。殿中一張虎皮交椅上,坐著個錦袍老人;交椅後一字兒排列著四名絕色丫環,殿門口又有四名彪焊壯漢佩劍侍立。錦袍老人麵前,正躬身站著一個禿頂老頭。


    破廟暗藏華屋,已經令人難以置信;待江濤看清殿內人的麵貌,更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道為何?敢情那高踞交椅上的錦飽老人,竟是“碧目仙翁”顏光甫;而禿頂老人卻是那估衣攤的老板。


    隻聽顏光前夜果似的一陣低沉怪笑,撚須頷首,狀甚得意;口裏稱讚道:“很好,很好!你能有此急智,總算沒有辜負我數月調教。不過,那江濤頗為機警,這辦法僅可使用一次。南昌城中,你暫時不能露麵,以免被他撞見識破。”


    禿頂老頭躬身道:“老爺子請放心。屬下已將監視之責交代了劉一虎,並命他踩實對方落腳之處和來到南昌府的目的,想必就快有回報到來了。”


    顏光甫仰麵問道:“現在什麽時辰?”


    椅後一名丫環應道:“三更方過。”


    顏光甫“晤”了一聲,站起身來,負手徘徊片刻;忽然把殿門口四名壯漢全喚進來,正色說道:“你們雖然人我門下不久,但都已獲得我門中絕世武學真傳。尤其那七招劍法,倘能配合施展,放眼天下,沒有幾人破解得了;所以,算來你們的武功,已可臍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這是你們的造化,也是我一番苦心傳授的成就……”說到這裏,故意一頓。


    那四名壯漢齊聲應適:“弟子們幸獲奇緣,蒙師父收錄傳藝,永世不忘大恩。”


    顏光甫點點頭,滿意地笑道:“師徒義如父子,有道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也無所謂恩不恩,不過………”話鋒一轉,笑容忽斂,又無比凝重地接道:“擎天七式雖然玄妙,卻有一樁缺點那就是必須由二人分練,然後再配合出手,才能發揮威力;假如單獨應改,便要打個大大的折扣。這不是我做師父的藏私,實在是因為那份劍譜中精革之處,業已被人剽劫而去,以致殘缺不全,練一輩子也難望大成。這一點,誠令人為之憤慨痛恨。你們試想,那人故意遺漏了劍話中的精華,卻將一本殘缺之物公諸天下,使人家都無法練全七招劍法,隻有他一個人才能融貫全措。其意可鄙,其心可誅,怎不叫人痛恨呢!”


    四名壯漢都被他煽惑起憤怒之火,人人流露出激動之色。


    顏光甫話聲微頓,緊接著又道:“你們不必憤懣不平;是天不負苦心人,現在機會終於來了。那剽劫劍譜、用心卑鄙的家夥,已經到了南昌府。天賜良機,豈能放過!”


    四名壯漢神色齊變,問道:“師父指的就是那午後入城的一行男女?”


    顏光甫道:“不錯,方才禿狼奚嘯風所報的那少年書生,就是竄改劍譜的江濤。”


    四名壯漢奮然道:“弟子等願立即前往,將那無恥小輩擒來……”


    顏光甫卻搖頭道:“你們先別衝動,那江濤小輩既然剽劫劍譜中精華,天下隻有他一人能施展擎天七式全招,你們四人已不是他的敵手……”


    四名壯漢同聲道:“弟子們不計生死成敗,誓與他舍命一搏。”


    顏光甫正色道:“這是匹夫之勇,決不可行。即使你們不顧性命,為師也不能答應你們去作無謂的犧牲。我辛苦調教你們,難道願意將畢生心血付諸流水麽?”


    那四名壯漢隻聽得熱血沸騰,難以抑製。本來嘛,像這樣“心疼徒兒”的好師父,隻怕打著燈籠也沒處找!


    顏光再見“士氣”已激勵得差不多了,臉色一正,接上了正題,道:“此事隻宜智取。


    咱們體上天好生之德,但求取得劍譜,並不欲傷人;所以最好能迫他就範,乖乖交出全譜便行。”


    四名壯漢問道:“怎樣才能迫他就範呢?”


    顏光甫一特頷下長髯,笑道:“與他同行的尚有五名婦女,其中更有年邁老婦。如能擒得一二人作為人質,還怕他不拿劍譜來交換嗎?”


    四人聽了,俱備大喜,連忙請命行動。顏光甫卻道:“不可操之過急,現在你等暫勿妄動,為師還須外出一趟,天明前即返。待劉一虎歸報之後,再走下手方法。”說罷,又吩咐了幾句,退自轉身走出破廟。


    廟中五男四女隨即熄燈掩門,除留下兩人守望外,其餘都各自歸寢休息了。


    江濤一招手,當先退下上崗;凝目張望,但見顏光甫正沿湖邊向東北方麵去。於是,低聲對小梅和青兒道:“你們趕快回客店去,協助燕姐姐保護兩位老人家。我跟蹤顏者怪,看他另有什麽安排……”


    小梅不等他話完,搶著道:“你沒聽顏老怪說麽?未見那劉一虎回報,他們今夜不會有所舉動。店裏有燕姐姐足夠了,咱們都跟蹤顏老怪去。”


    江濤皺眉道:“顏光甫狡猾異常,須防他使詐暗中下手;而且,你們若不回去,燕兒在店裏會整夜擔心的。”


    小梅不依,又道:“那麽咱們何不趁現在先下手把這幾個家夥宰了,以絕後患?”


    江濤正色道:“咱們隻須全力對付額光甫;多殺無辜,於事何補?你們聽我的話先回去,待見麵時再商議應敵之法。”


    青兒也不肯回去,道:“爺爺臨分手時,叫我跟著少主,不讓少主單身涉險……”


    江濤沉聲道:“先前你不告而別的時候,怎麽沒有想到這句話?”


    青兒一怔,膛目結舌道:“那是羅姑娘……”


    江濤截口道:“不許再辯歪理,我叫你回去,你就回去!”


    青兒無奈,低頭不語。小梅見江濤發了脾氣,也隻得怏怏和青兒一同離去。


    江濤目送二女回城,即展開身法追躡顏光甫。行約數裏,來到一座湖邊漁村。隻見顏光甫手往長拐,施施然進入村中。


    不消片刻,領著一名漁民裝束的瘦小漢子出來,登上湖邊一艘小舟;由那瘦小漢子操槳,建自向湖心搖去。小舟所指,竟是駛向一座孤懸水中的小島。江濤不禁納悶,暗忖道:


    “莫非顏光甫在湖中還另有巢穴?”思忖間,那小舟已遠離湖岸,隻剩下一點小黑影。


    江濤估量那小島距岸約在一二裏外,憑一口真氣萬難飛渡,而岸旁尚有幾艘小舟也擱在沙灘上,心道:“隻好暫借一艘用用,回來留銀相酬也就是了。”主意一定,便飛身直趨沙灘,將一艘小舟推入水中,輕掠而上。


    不多久,駛近島邊。但見那小島上建有高柵木寨,寨門前挑起兩盞風燈,上書“小鼇山”字樣,並有四名噗兵把守。顏光甫所乘小舟正係在水寨門前,由那架舟瘦小漢子與噗兵低聲交談著;顏光甫則持杖端坐舟中,儼然有超塵出世之態。


    江濤心念微動,撥舟繞到小島一處荒僻亂礁旁,棄舟飛掠上岸;反搶在顏光甫之前進了水寨,隱身暗處,靜觀變化。這時,寨前噗兵似與那瘦小漢子商談完畢,其中一名峻兵匆匆奔入塞內。約莫盞茶光景,請來了一個白淨麵皮的中年文士。


    那中年文上身著儒衫,腰懸長劍,由兩名步兵撐燈簇擁凡來。看氣勢,是個寨中頗具身分的人。但見他步迎出寨門,目光一注舟中的顏光甫,頓現驚訝之色,抱拳說道:“敢問顏老前輩半夜蒞臨小寨,不知有何教諭?”


    顏光甫端然未動,隻淡淡一笑,道:“特來拜望貴寨兩位太上。”


    中年文上一怔,道:“顏老前輩怎知”


    顏光甫含笑截口道:“蕭寨主何須驚訝,有道是;天涯若比鄰。煩請代為通報,就說:


    老友多時未見,特來拜候,並有要事相商。”


    那中年文士神色連變,道:“可惜顏老前輩來的不湊巧,敝太上……”


    顏光甫又笑著接道:“老朽早知貴寨兩位太上一向甚是納福,昨夜還曾泛舟遊湖,嘯傲雲天。本欲麵謁一敘,卻因瑣務耽延;遲到今夜才登寨請罪,但盼勿以遲延見責才好。”


    中年文士兩度開口,都被顏光再拿話擠兌住;沉吟良久,終於拱手道:“既然顏老前輩不恥下顧,蕭某就代二位太上恭迎貴客。請!”一側身子,施禮肅客。


    顏光甫哈哈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口裏盡管客氣,長拐點處,人已飄然登岸。中年文上眉峰微皺,向守寨陵兵遞了個眼色,轉身領路。


    一行人進入水寨,來到一座寬敞的石屋前,迎麵與一個身穿金色儒衫的人相遇。那金衣人剛想退避,已被顏光甫含笑喚住,道:“黃相公,原來在小鼇山榮升了?”


    那金衣人一驚,隻得尷尬地拱手笑道:“好說,在下久仰頗老前輩盛名,隻恨無緣識荊。”


    顏光甫笑道:“黃相公太客氣!五日前,老朽還在南昌城中見到過黃相公;可惜那時黃相公正在采辦物品,十分匆忙,或許沒有看見老朽罷了。”


    金衣人驚愕不已,忙道:“那真是失禮得很!敢情頗老已在南昌居住很久了吧?”


    顏光甫持髯笑道:“不太久,前後才十數日而且。不過,既知兩位老友隱居邵陽,造訪來遲,深感不安。這一點,尚希黃相公代向兩位太上先致歉意。”


    金衣人連忙謙謝,一麵將顏光甫請入屋內落坐待茶,自己則和中年文上告退出來。


    江濤藏身暗處,看清那金衣人麵貌,不禁驟然一驚:原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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