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英哥哥”,不知包含了多少喜悅、慰藉、辛酸和傷感。


    羅英緊緊接著她那纖小的腰肢,也喜得熱淚縱橫,喃喃道:“瑤妹妹,總算讓我找到你了!”


    江瑤仰起淚臉,哽咽著道:“你見過我奶奶了麽?她老人家有沒有問我下落?”


    羅英一麵點頭,一麵便把他往濟南以後經過,簡略地說了一遍。


    江瑤傷感地道:“謝天謝地,隻說這一輩子再見不到你了,昨天夜裏,聽得你的聲音,害我整整哭了一夜,後來雪崩,我還以為你們已經……”


    羅英取出絲巾,替她拭去淚水,道:“以為我們被埋在雪堆裏了,是不是?昨夜之險,真令人有隔世之感,現在總算好了,快笑一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站在這兒嗎?”


    江瑤望著她曆盡艱辛的麵龐,又是高興,又是憐惜,不由自主,破涕嫣然一笑。


    羅英目光一掃冰窖,低聲道:“這兒仍是險地,咱們應該設法逃出寒冰岩,同時,也好趕去助穀老前輩他們一臂之力。你還不知道還有通往岩下的通路沒有?”


    江瑤搖頭道:“自從昨夜雪崩之後,下山的路已經全斷了,除了乘雕兒銜的大網,咱們沒有辦法離開寒冰岩一步。”


    羅英忙問:“那麽岩上還有幾隻靈雕?”


    江瑤說道:“這兒一共有八隻,先後已折損了上隻,僅剩下的四隻,剛才已被師父帶走了。”


    羅英訝然道:“你已經答應拜她做師父了?”


    江瑤愧然道:“我一直不肯的,但是,昨夜雪崩以後,她說你們都已經死在岩下,又說寒冰岩道路已斷,假如我不答應,便永遠離不開這個冰窖,所以……所以……”


    羅英驚道:“所以,你就答應拜她為師了?”


    江瑤眼眶一紅,點點頭道:“英哥哥,你不會怪我吧?我實在太傻,總以為你既然死了,我就得非練成絕世武功,才能替你爹爹和我父母報仇……”


    羅英長歎一聲道:“但是你怎的沒有想到,那瞎眼老婆子凶殘成性,這種人,怎堪做你的師父?”


    隨即一頓足,又道:“現在顧不得許多了,時光促迫,咱們一定要設法在她趕回來以前,離開這間冰窖。”


    他目光在冰窖四壁掃視一周,想要尋些繩索之類的東西,不料冰壁光滑如鏡,竟連一根線也沒有。


    這時候,天色已暗,窖中又無燈光,隻覺陰寒之氣更勝白晝,洞孔之外,隱隱傳來陣陣呼叱聲,顯然那瞎眼老婦,已經跟楊洛等人動上了手。


    羅英緊皺眉頭,在室中來回蹀踱,苦思不得良法,當時他雖然想在利用巨雕登上絕壁,卻未料到一旦上來以後,竟無善策回到地麵,寒冰岩半腰那座突崖,距離地麵在百丈以上,任是武功再高,也無法躍落。


    突然間,腦中靈光一閃,擊掌道:“迫不得已,隻好試試這一條路了。”


    於是,從冰床上取了那張熊皮,略一丈量,大約有一丈寬,又去洞口拖下死雕,低聲問江瑤道:“這兒有油脂可用麽?”


    江瑤眼見他忙忙碌碌,卻不懂他要怎生安排,聞言點頭道:“自從我來了以後,曾積下一些油脂,備作燃燈用,隻怕早已凝固了。”


    羅英喜道:“快些取些來。”


    江瑤取來一塊熊油熬成的油脂,羅英撕下衣角,做成燈蕊,用火石點燃,便急急開始忙碌起來。


    隻見他先將死雕體內凝血在火上烤溶,然後拔下雕羽作筆,以熊皮為紙,沾著鳥血,在熊皮上振筆疾書。


    片刻間寫畢,又將那死雕混身塗抹一層厚厚油脂,這才噗地吹滅了燈火。


    冰窖之中,頓時淪於黑暗,江瑤偎身倚在羅英懷中,擔心地道:“英哥哥,這方法可靠不可靠?”


    羅英拍拍她的肩膀,道:“可不可靠,隻得冒險一試,這是咱們唯一的生機了,瑤妹妹,勇敢一些,想想父母沉冤,再想想引頸企盼的祖父,咱們怎能死的這兒?”


    江瑤歎道:“不要說了,英哥哥,我心裏亂得很。”


    羅英卷起熊皮,拉著江瑤的手,道:“瑤妹妹,大膽些跟我來吧!”


    他帶著江瑤,由洞口爬到突崖上,俯首下望,地麵火堆仍在燃燒,閃耀的火光下,但見人影倏起修落,激戰正烈。


    羅英默禱一遍,拾起竹籠,揚指輕彈,解開了彩色鸚鵡的穴脈。


    穴脈一解,彩色鸚鵡立即展翅撲撞,撕聲叫道:“老奶奶,瑤姑娘,救命啊……”


    羅英笑道:“小精靈,別急,咱們不會殺你,卻要你去向那瞎跟老婆子傳一句話。”


    彩色鸚鵡還是不停地撲飛叫喊:“救命!救命!救命!”


    羅英沉聲道:“你去告訴那瞎眼老婆子,江姑娘出身名門,乃千金之體,怎肯做她的徒弟,咱們現在要走了,叫她死了這條心吧!”


    說完,打開鳥籠,將它縱放而去。


    那鸚鵡一脫牢籠,展翅騰空,迅速地繞飛一匝,便斂翅向崖下衝去,一麵不住地叫道:


    “老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羅英目光炯炯望著崖下,隻見彩色鸚鵡飛落不久,瞎眼老婦暴喝之聲隨起,刹那間,激戰頓止,一團黑影,冉冉升起,逕向崖頂飛來。


    羅英沉聲道:“瑤妹妹留神,緊靠內壁,不要擅動。”


    自己撤劍在手,揮劍砍下一塊冰塊,匆匆用熊皮一裹,抖手便向崖下擲去。


    熊皮出手沒有多久,冰窖中已傳來瞎眼老婦的怒吼聲:“瑤兒!瑤兒!你在那裏?”


    羅英低聲道:“瑤妹不妨答應她,但千萬注意崖下,一有情形,就快些告訴我。”說著,插回短劍,蓄勢錯掌而待。


    江瑤用顫抖的聲音叫道:“師父,我在天窗口外……”


    瞎眼老婦一聽,身形疾如脫弦之矢,直向洞口直射而至。


    但羅英早有準備,一見她在洞側現身,立即一聲大喝,揮掌直劈了過去。


    瞎眼老婦怒哼一聲,舉掌斜封,頓感那攻來的力道十分沉重,內力竟不在自己之下,暗吃一驚,錯步側身卸去襲來的掌力,袍袖一抖,叱道:“血兒,別放過了那小輩。”


    喝聲中,那隻凶猛無比的血鳥,化作一道紅線,從洞口電射而出……


    崖下天池釣叟三人正和瞎眼老婦激戰方酣,突見彩色鸚鵡從天而降,叫道:“不好了!


    瑤姑娘要走了!”


    瞎眼老婦聞言一驚,叱道:“怎麽一回事?”


    彩色鸚鵡急聲道:“姓羅的來啦!瑤姑娘不肯跟老奶奶做徒兒,現在要走了……”


    瞎眼老婦話未聽完,倏忽連劈三掌,招手收回血鳥,仰身倒射落在她那麵大網中,喝道:


    “快走!”


    四隻靈雕銜起大網,破空直上,刹時沒入夜空之中。


    燕玉芝聽了鸚鵡傳言,一則是喜,一則是憂,長劍斜身,跌坐在上,道:“上天保佑,他總算到崖頂了。”


    楊洛卻皺皺眉道:“羅兄雖然到了崖頂,如今斷了退路,他和江姑娘怎能幹安地下來呢?”


    一句話又將燕玉芝提醒,慌忙撐起身子,失驚道:“是啊!憑他們二人,退路又斷,怎的是那瞎婆子的敵手?”


    正說著,忽見一團物件,“啪”地墜落雪地中。


    天池釣叟身形疾閃,一把拾了起來,展開-看,卻是一片熊片,上麵滿布字跡。


    三人就著火光,隻見那熊皮上寫著:“事機急迫,欲退無路,此熊皮堅刃,乃唯一生機,務希將皮張開,預候於絕崖之下,四周燃火為記,我等將徒手從崖上縱落,倘得邀天佑,跌落皮上。則性命可裸也。躍落之時,亦以火光為號,務希注意,千萬千萬。”


    燕玉芝駭然道:“怎麽?他們要從崖上跳下來?”


    楊洛說道:“這方法未免太危險了,萬一咱們不能看清,一旦跌出皮外,莫非要粉身碎骨麽?”


    燕玉芝哭道:“可是,咱們又不能到崖上去幫他,這可怎麽辦呢?”


    天池釣叟卻毅然說道:“這是死裏求生之計,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咱們就照他說的做吧!”


    三人急忙搬動枯枝,首先在那突崖之下,引燃一個一丈方圓火圈,然後振作精神,合力將熊皮拉展開來,張呈在崖下,六隻眼睛,都瞪得宛如銅鈴,一瞬不瞬望著那離地百丈以上的冰崖。


    江瑤俯首望見,對著羅英道:“他們已經把熊皮張開了,還燃了一個火圈……”


    羅英心中一喜,神威頓振:左掌蓋天,右手指地,倏忽真力激湧,一聲大喝,掌指一變,第二度施出了那招“神針定海!”


    血鳥正穿出洞口,立被掌指交變勁力所吸,風雷之聲應手而生,小巧的身子登時被掌力震飛,“噗”地一聲,反撞在冰壁之上。


    但那血鳥畢竟是凶殘精悍之物。這一撞雖然骨折盤斷,墜落崖上,卻兀自振翅亂撲,滿地亂竄,羅英才一閃讓,那瞎眼婆子已趁機出洞口。


    她雙目俱瞎,自是看不清江瑤躲在什麽地方,滿頭白發亂飛。厲聲喊叫道:“瑤兒!珠兒……”


    羅英一橫心,斜踏一大步,修忽雙掌齊揚,直身她當胸劈去,同時叫道:“瑤妹,快把死雕點燃起來!”


    掌風過處,出人意外的,那瞎眼老婦卻不知避閃,“蓬”地迎個正著。


    隻見她悶著踉蹌向後疾退,背部猛撞在冰壁之上,“卟”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人也頹然坐倒。


    江瑤驚呼一聲,叫道:“英哥哥,快停手!”


    羅英一怔,卻見那瞎眼老婦跪在冰上,前襟滿是血跡,雙手在冰崖上遍地摸索,淒聲叫道:“瑤兒!瑤兒!你不能走。你答應過不走的啊……”


    江瑤手裏舉著那閃塗滿油脂的死雕,一手擎著火折子,但卻沒有打燃,目注那瞎眼老婦,淚水竟簌簌而下。


    羅英探頭身崖下望了一眼,低聲催促道:“瑤妹妹,快些,點燃火折子,咱們不能再等了!”


    江瑤雙手發抖,含睛望著那瞎眼老婦,卻似大力打燃手中火折。


    羅英隻得接過死雕,自己晃燃火種,引向死雕,油脂著火,頓時閃起熊熊火光,宛如一支火把。


    羅英一手持火,一手摟住江瑤纖腰,沉聲道:“你緊緊抱住我,閉上眼睛,別往下看。”


    江瑤含淚頷首,但卻渾身戰抖,用不出一分力氣。


    那瞎眼老婦循聲緩緩向崖邊爬過來,無珠眼眶中,滲出兩行淡紅色的血液,嘶聲叫道:


    “瑤兒,你真的要走麽?你忘了自己答應過,你要讓我這個瞎了眼的老婆子,孤苦伶仃守著寒冷的冰窖,孤單單過這一輩子……”


    江瑤淚落如雨,搖著頭道:“啊!不,不……”


    瞎眼老婦聽得語聲,雙手一陣劃動,竟向二人的懸崖邊爬來。


    羅英看得心中淒側,毅然咬牙,“嗆”地拔出出了短劍。


    江瑤駭然呼道:“英哥哥,你要幹什麽?-……”


    羅英顫聲道:“不得巳時,隻好殺了她……”


    江瑤猛可如被針刺,突然脫開羅英懷抱,竟撲上前去,緊緊抱住那瞎眼老婦,道:“英哥哥,你不能殺她,她並是壞人,隻是失意失她變得偏激,數十年孤零零守著冰窖,才漸漸變得粗暴起來,假如你是她,也會變成那樣的。”


    羅英聽了,長歎一聲,重又還劍入鞘,道:“既然如此,她為什麽一定要把你也關在冰窖中,讓你也受那種苦處?”


    江瑤泣道:“這不能怪她,是我自己答應過她,英哥哥,別逼我,讓我留在這兒,好麽?”


    羅英駭然一震,道:“你連父母血仇都不顧了?”


    江瑤道:“等我練成天山門武功,那時仍然能替爹娘報仇。”


    羅英又道:“紫薇女俠易老前輩終日引頸而待,你也不想念她老人家?”


    江瑤淚水滂沱,哽咽道:“英哥哥可以代我歸報,我在這兒很好,奶奶不必懸念。”


    羅英長歎一聲,道:“瑤妹,你一定中了她的魔了,荒山歲月,天寒地凍,你不會受得這些苦的。”


    江瑤飲泣不語,人卻偎在瞎眼老婦懷中,那瞎眼老婦也緊緊摟住江瑤,一雙枯槁的手,不住輕輕撫摸著她頭上秀發,親切之情,溢於言表。


    這情景,使他心潮劇烈地波動,久久無法決斷。


    他跋涉千裏,遠來天山,假如不能將江瑤救返濟南,在嵩山會上,拿什麽臉去見紫薇女俠易萍?


    如果隻因這瞎眼老婦阻礙,事情倒好辦得多,了不得拚了一場血戰,無論如何也要從寒冰岩搶救江瑤脫險。


    這件事,到如今差不多要成功了,血鳥已死,瞎眼老婦武功再高,合天池釣叟等四人之力,不難取得成功。


    但,他卻萬萬想不到在這最後關頭,江瑤本人卻改變了主意。


    羅英高擎火鳥,屹立在寒風凜冽的冰崖半腰,火光,照得他木然的身子,就像是一尊凝結的冰人。


    那靈巧善言的彩色鸚鵡,不住展翅在冰崖前來回飛掠,口裏叫道:“瑤姑娘不要走,瑤姑娘不要走……”


    但它顯然已對那隻竹籠有了戒心,總是不肯落下來歇息片刻。


    江瑤仰起淚臉,淒楚地道:“英哥哥,去吧!我不能隨你-起離開,但天羅靈雕,瞬息千裏,隻等武功有成,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來尋你的,你如果來看我,也可以隨裏到寒冰岩來。”


    羅英感慨萬千,垂下頭去,喃喃道:“隻怕那時候,你也由不得自己了。”


    江瑤道:“不!難道你也信不過我麽?”


    羅英苦笑道:“天山門規例,寒冰岩上,不準男子涉足,瑤妹忘了嗎?”


    瞎眼老婦未等江瑤回答,已自搶著道:“這條陋規,自第七代掌門人起,已經永遠剔除了。”


    羅英聳聳肩頭,歎道:“瑤妹,你真的如此決定了?”


    江瑤含頷首,淒然道:“英哥哥,你不會願意瑤妹做個食言反悔的小人吧?”


    羅英黯然點頭,淚水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喃喃道:“對!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瑤妹,你做得對”


    這時候,崖下忽然揚起一聲高吭入雲的長嘯!


    羅英聞聲一震,舉手拭去淚水,揚揚劍眉,長嘯回應,一抖手,將那隻燃燒的死雕,向崖下擲去……


    一點火光,飄然而下。崖下的天池釣史老少三人望見,忙不迭扯開熊皮,移動承接,驚喜地道:“下來了,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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