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三人間道直奔西川,途中羅英問起二人姓氏,那矮老頭自稱姓金名貝,瞎眼老人自稱姓程名央。


    這一天,來到一處荒嶺,瞎子程央忽然凝神片刻,問道:“老三,此地是什麽所在?”


    矮老頭金貝道:“前麵已入山區,越過巴山,便是川中了。”


    瞎子程央神色一動,道:“這麽說,咱們至今尚未離開武當派勢力範圍?”


    金貝冷哂道:“自從三十五年前那場血戰,武當派早已名存實亡,這些年從未見到武當弟子在江湖走動,咱們大可不必把他們放在心上。”


    程內搖頭道:“不,武當雜毛閉觀三十餘年,遠離江湖是非,安知不是埋頭忍辱,還是謹慎一些的好。”


    金貝縱聲笑道:“老二怎的年紀越活越大,膽子卻越來越小?你我叱吒江湖許多年,別說武當雜毛,便是當年一劍。雙鈴,三環……”


    他說到這裏,倏然住口,揚目向左邊一叢密林望去。


    原來此處乃是荒僻亂山,時屆嚴冬,人蹤獸跡。就該絕無僅有,但他方才笑聲甫落,卻分明發現數十丈外,有一條其快無比的黑影一閃而沒。


    程央見他再說下去,詫問道:“老三,有什麽不對麽?”


    金貝冷冷一哼,道:“左側林子邊,似有武林高人掠過,你們隻管仍向前走,待小弟搜它一搜。”


    聲落人動,未等瞎眼老人答話,身形已衝天拔起,直撲密林。


    瞎子程央岸然屹立,似在傾神測聽,過了半晌,才冷冷一笑,和羅英逕自向前奔去。


    越過一座山頭,山風過處,程央鼻子連聳,笑道:“好香!附近敢情正有怒放的梅花?”


    羅英讚歎道:“老前輩好靈敏的嗅覺,前麵果然有座梅林,林子邊,還有棟茅屋哩!”


    積央微笑道:“瞎子眼不能看見,全憑耳朵鼻子,小哥兒不要笑話,既有這等好所在,咱們先去找點東西填飽肚子,順便等金老三回來。”


    兩人放開身法,瞬眼來到梅林邊,羅英舉目打量,但見那片林子密密叢叢,怕有上千株梅樹,色分紅白,正萬蕾怒放,遍野溢香,中人欲醉。


    梅林側近,有一棟極力精致的小茅屋,屋前小溪環繞,景致絕佳,傍臨小溪,有幾畦被冰雪封凍了的田畝。


    顯然,這是個世外桃源般的農家,唯一奇怪的,是附近再沒有第二家人戶,僅這獨一無二的茅屋,顯得十分孤寂而單調。


    茅屋裏靜悄悄的,隻有一個身著粗衣的斑發老人,傴僂著身子,倚門獨坐,低頭在吸著旱煙。


    羅英上前找手叫道:“老人家”


    老老人恍若未聞,隻顧低頭吸煙,嘴唇開合,發出了“巴巴”的聲響。


    羅英又叫了一聲:“請問老人家”


    老人毫未理會,仍是“巴巴”連響,死勁地吸著旱煙。


    羅英自幼悉禮數,耐著性子等到老頭兒把一袋煙吸完,吹去煙頭,這才恭敬地說道:


    “小可二人途經此地,意欲煩擾片刻,求些食物果腹,去時自當厚謝銀兩,不知老人家有允?”


    斑發老人充耳不聞,連頭也不抬,緩緩又裝上了第二袋煙,吹燃火折,巴巴地又吸了起來。


    羅英暗想道:“難道他是個聾子?”正要提高嗓門再叫一遍,程央已不耐煩地道:“這家夥定是個啞巴,小哥兒不必跟他嚕蘇,看看屋中另外有人沒有?”


    誰知他方一發話,那斑發者頭忽然霍地仰起頭來,兩道眼光,銳如利箭,迅速掃了二人一眼。


    當他一眼見到羅英身後瞎子程央,神色似乎大大地一震,手中旱煙袋,竟然“啪”地一聲,墮落地上。


    但那驚愕駭詫的神情,很快又從他臉上消失,緩緩從地上拾起煙袋,燃亮火折,巴巴地繼續吸著旱煙。


    羅英對他這種奇特的表情茫然不解,望望斑發老頭兒,再望望瞎子程央,卻見程央翻著一對白果眼,並未發覺這些經過。


    這時候,茅屋中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木門“依呀”打開,露出一張滿布繪紋的老婦麵龐。


    那老婦大約是剛從廚房走出,花白的鬢發上,沾著幾點炭灰,一眼瞥見屋外二人登時神色大變,情不自禁發出“啊”地一聲輕呼。


    程央耳朵極敏,聞聲扭頭,冷冷道:“大嫂可是識得瞎子麽?”


    老婦連忙搖頭,道:“啊!不,咱們何曾見過大爺?”


    程央冷笑道:“但瞎子聽大嫂的嗓音,卻似極熟,彼此若是相識,其實也算不得什麽。”


    老婦也堆笑道:“大爺說那裏話,隻為咱們這兒窮鄉僻壤。又非通衙之處,平時難得見陌生的客人上門,諸多失禮,大爺別見怪。”


    程央笑道:“這麽說,倒是咱們來得太冒昧了?”


    老婦拉開木門,側身相讓,道:“二位別客氣,快請進屋裏坐。”


    羅英見老婦言談伶俐,也跟著笑了笑,向她點點頭當先走進茅屋,瞎子程央卻未移步,隻是冷冷問:“門外這位大哥是”


    老婦含笑道:“他是老身拙夫。”


    程央又道:“他可是有些聾啞?”


    老婦道:“啊!是的,拙夫自幼罹病耳口都不甚利便,大爺別去管他。”


    程央這才點點頭,緩緩走進茅屋,一麵漫聲道:“在下也是殘廢人,方才竟險些錯怪了這位大哥。”


    那老婦人身手十分利落,將二人讓到正堂坐下,緊跟著又倒上兩杯熱茶,招待甚是殷勤,羅英四顧,不見另有人在,便問:“老人家伉儷是獨居嗎?”


    老婦笑著點頭道:“咱們無福,幾十年從未生得一男半女的,這間屋子,就隻有老身夫婦兩人居住。”


    羅英不禁大起同情之心,暗歎一聲,忖道:看他們夫婦已人暮年,膝下竟無兒女,孤燈隻影,其情堪惘,而我無父無母,也隻有孤身一人,這世上不美滿的事,何其大多了!想到這裏,恭敬地站起身來,道:“咱們二人途經貴地,意欲求些酒食,以擋饑寒,稍等離去的時候,定當厚謝銀兩,不知老人家方便麽?”


    老婦笑道:“公子太客氣了,山居雖然簡陋,幾樣野味,一壺水酒,咱們家還拿得出來,二位坐一會,老身這就去整治。”


    那老婦人去後,瞎子程央立刻斂神靜氣,側耳傾聽,不片刻,廚中傳來刀板聲響,瞎子方才笑了笑,低聲問羅英道:“你見這屋中可有兵刃刀劍這玩意兒?”


    羅英道:“沒有啊!人家是安份良民,要刀刃做什麽?”


    程央笑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咱們遠趕峨嵋,行事之前,萬萬不能泄漏了行蹤。”


    羅英心中一動,道:“老前輩義助晚輩報複親仇,豪義可風,晚輩感激無涯,但有一件事,晚輩已苦思數日,卻始終猜解不透。”


    程央詫道:“有何疑惑,你隻管說出來。”


    羅英道:“晚輩私忖,縱或秦爺爺暗懷不善,欲與羅家為敵,那峨嵋派和羅家有恩無怨,為什麽害死我娘的,不是少林,卻是峨嵋呢?”


    這句話,問得程央臉色一變,沉吟半晌,方始歎道:“其中道理,瞎子原本不想告訴你,現在你既然問起,索性全對你說了吧!你可知道你自己的真正身世麽?”


    羅英一驚,忙道:“晚輩身世雖然孤苦,但有什麽真假之別?”


    程央長歎一聲,搖搖頭,道:“你以為自己姓羅,你的祖父,就是當年武林盟主陶羽?”


    羅英更加駭異,道:“難道不對?”


    程央臉上忽然泛起一抹冷笑,搖頭道:“豈止不對,其實大謬不然”


    誰知才說到這裏,突然聽得“當”地一聲碗碟破碎的聲音,將程央的話頭打斷。


    二人迅速回顧,卻見那老婦人正端著一盤菜肴,才進堂門,不知怎的,竟把其中一碟鹿肉落在地上打碎了。


    老婦望望二人,尷尬地笑道:“年紀真的老了,好好一碟酒菜,實在可惜。”急忙返身重又添上一碟,恭恭敬敬,將酒菜安放在桌上,又道:“荒野之地,沒有什麽待客佳肴,二位將就用一些吧!”


    羅英關切身世,那有心情喝酒,急迫地又向程內追問,但程央大約因為有老婦在側,隻是搖頭不答,自顧夾了一片獐肉,細嚼之後,問道:“現在正值隆冬,大嫂何處獵這等美味?”


    老婦笑道:“那兒是獵來的,前些時,不知從那兒奔來一隻負了傷的小獐子,奔到林子邊,就倒地不起,老身拾了來,用冰窖凍著,一直沒舍得吃哩!”


    她眼角一掃羅英,又道:“公子怎麽不用些酒?天這麽冷,少喝些兒,可以暖暖身子,驅驅寒氣。”


    羅英心裏正反複思索著方才程英未完的話,情不可卻,隻得強顏吃了一杯,那知酒入愁腸,忽覺有團灼熱的火團,凝聚在小複“丹田”穴上,不能發散。


    他心頭一驚,情知不妙,張口欲叫,倏忽一隻冷冰冰的手掌,迅速地掩住他的嘴,同時,左右腕脈之上,竟被人一把扣住。


    抬頭看時,卻是蹲在門外吸旱煙的斑發老人。


    程央雙目俱瞎,此時變生肘腋,竟一點也沒有發覺,舉杯就鼻,深深吸了一口氣,兀自笑著讚道:“好酒,好酒,想不到荒僻山區,居然有此佳釀。”


    老婦接口笑:“這是老身用林子裏梅花花瓣,特別釀製的花香酒,大爺看得上眼,就請多喝幾杯好啦!”


    程央哈哈大笑,舉杯一飲而盡,酒一落肚,突然臉色大變。


    這時候,那斑發老人嘿嘿笑道:“許瞎子,你知道咱們是誰嗎?”


    程央白果眼一翻,右掌疾落,“蓬”然一聲,整隻酒杯,被他一掌齊沿嵌進桌子裏,暴喝一聲,推桌躍起……


    老婦人笑道:“姓許的,勸你還是乖乖認命了吧!酒中早被老娘下了劇毒,不運氣發狠,還可再個時辰,隻要一運氣藥力發作更快,保準不出半個時辰,叫你血脈進裂而死。”


    程央聞言,暗一提氣,果然覺得真力已不能凝聚,額上冷汗,滾滾直落,廢然叱問道:


    “你……你們是誰?要如此陷害瞎子?”


    老婦探手入懷,取出一疊九柄薄刃飛刀,掂了掂,一揚手,篤篤連聲,九柄飛刀在門上排了整整齊齊的一個圓圈。


    老婦微笑道:“姓許的,你雖然眼不能見,但總該記得當年飛刀廖五姑這個名字吧?”


    瞎子一聽,臉上頓時變得一片蒼白,喃喃說道:“冤有頭,債有主,當年殺你丈夫六甲手齊景坤,可並不是我瞎子……”


    斑發老人冷笑道:“堂堂海天四醜,事到臨危,也會推諉起起責任來?”


    瞎子白果眼一翻,叱道:“你又是什麽人?”


    斑發老人哼道:“你自以耳朵靈敏,連我鬼王鉤陳朋的聲音也聽不出?”


    瞎子臉色又是一寒,半晌才節齒說道:“且慢得意,瞎子雖在劇毒,你們也別想活著走出這棟茅屋,半個時辰之內,老三趕到,不愁你們不乖乖交出解藥來。”說罷,轉身當門而立,反倒堵住了陳廖二人的出路。


    廖五姑不再跟他鬥口,卻用手指沾些茶液,在桌上寫道:“公子既是羅大俠後人,怎會跟許瞎子同路,他和府上久有深仇,騙你同往峨嵋,必有陰毒詭謀。”


    羅英看了,冷冷一笑,扭頭不理。


    廖五姑詫道:“公子難道不信我的話?”


    羅英抗聲道:“你用毒藥連我一起暗算,這難道不是陰毒詭謀?我為什麽要相信你的話?”


    廖五姑恍然,忙又寫道:“我等受過令祖厚恩,怎敢毒害公子,許成乃昔年海天四醜之一,功力極高,心機尤其奸詐,


    我等功力早失,實與凡夫無異,不得不行此權宜之計,尚請公子原諒,並賜協助,除此惡獠。”


    羅英想了想,也用手指沾水寫道:“權宜固可,行詐暗算之事,恕難奉陪。”


    廖五姑知他誤會,忙寫道:“僅希賜告,許成同行共幾人?”


    “三。”


    “另一人是何形貌?”


    “矮小無須,左肘折斷。”


    廖五姑和陳朋看了這八個字,頓時駭然一驚,彼此交換一個恐懼的目光,廖五姑喃喃念道:“是那最心狠手辣的矮子楊洋。”


    陳朋道:“五姑,咱們舍命衝出去……”


    正說著,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高亢入雲的長嘯,由遠而近,其速無比。


    廖五姑麵色慘白,長歎一聲道:“太遲了,他已經來啦”同時,迅即取出一瓶解藥,塞在羅英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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