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名執刀壯漢一見徐文蘭,反都吃了一驚。忙不迭拱手道:“小的們不知是教主在此,多有冒犯-一。”


    徐文蘭暗暗鬆了一口氣,向玉桃送個眼色,緩緩站立起來。


    其中一個壯漢又驚問道:“梅姑娘受了傷?這是怎麽一回事?”


    徐文蘭臉上一沉,道:“不用你們多問,我正要替她治療創傷,你們把臉背過去,不許回頭張望。”


    那五名壯漢喏喏連聲,果然乖乖轉過身子,玉桃手握長劍,蓮足一點地麵,人如彩虹暴展,迅雷不及掩耳地縱飛一匝,頓時血光迸射,五顆人頭,已咕嚕嚕向山下滾去。


    徐文蘭俯身抱起曉梅,兩人如飛奔下假山。


    玉桃仗劍領路,繞過花園,來到一處幽靜的水塘,那水塘中有個小小浮洲,上而蓬蓬生著許多矮樹,玉桃遙指浮洲,低聲說道:“姑娘帶著一個人,還能躍上浮洲嗎?”


    徐文蘭點頭道:“咱們試試看。”


    玉桃沉吟了一下,把長劍擲過水塘,卻在岸邊拾了一段樹幹,正色道:“水麵足有十五丈以上,我先過去接應,姑娘若是中途力道不繼,千萬不可勉強,最好把她擲給我,以免一同沉落水裏。”


    徐文蘭又點了點頭,玉桃吸一口氣,縱身一躍,力盡之際,恰好過了水塘,飄落在浮洲上,徐文蘭眼見那足有十五六丈寬的水麵,心裏著實有些惶恐,要是她單身一人,十餘丈距離,自然難不倒她,如今懷裏抱著曉梅,就難有這等把握了。


    她躊躇者不敢冒然一試,曉梅孱弱地叫道:“徐姑娘-一你自己快走吧!把我留下來,我已經不值得你冒險了徐文蘭聽了這話,反而把心一橫,深深吸了一口真氣,蓮足用力一蹬,身子已飛掠而起。


    眼著已經越過十丈左右,忽然間,真氣一濁,後力盡失,整個人飄飄蕩蕩,直向塘中墮去一。


    她駭然一震,腦中飛忖道:我就算躍進水塘裏,料也不礙大事,可是,曉梅傷勢這麽重,要是帶她一齊落水,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這念頭隻是電光石火般在腦中一閃,腳下粼粼水光,已向她飛近上來,徐文蘭慌忙一吐一納,迅速地換了一口真氣,雙足虛空一絞,下墮的身子微微一頓,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頓之際,她玉臂一揚一送,低喝一聲:“接住!”已把懷中的曉梅,直向對岸擲了過去。


    然而,當她拚力擲出曉梅,一口真氣立時又已渾濁,下落之勢更快,腳下一涼,已經踏到水麵。


    這時候,她已無力再換第三口真氣,隻得兩眼一閉,等待著落湯雞的滋味。


    那知腳尖剛入水麵,忽然覺得下麵竟有一塊浮動的東西。


    徐文蘭應變神速,念頭尚未轉過來,藉著那東西微小的浮托之力,雙臂向上一提,將要落水的身子,立刻又上升了丈許。


    她借機換氣,一式“點萍踏波”再落再升,嬌軀已飄然越過水塘,回頭一望,那東西原來是玉桃拋擲過來的一段樹幹。兩人踉蹌拔腳前奔,行了數丈,果然在一叢矮樹下,尋到了個枯井般的洞穴。那地洞寬僅四尺,洞中陰暗潮濕,直如墳墓,地勢斜向下伸,深不見底。


    玉桃淒然說道:“這地洞直穿塘底,可以通達湖邊,出口左近亂草中,藏著一艘小舟,雖然很久沒有使用了,相信尚堪載送姑娘和曉梅姐脫險,我本來應該護送你們上船,但離開太久,怕人生疑,請恕我不能遠送,姑娘多珍重。”


    徐文蘭詫道:“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玉桃含淚搖頭道:“我留在這兒,或許將來還能為姑娘稍盡綿力-一。”說到這裏,語聲一哽晶瑩淚珠,奪眶而出。


    但她連忙側過頭去,舉袖拭去淚水,接著又強顏作笑,催促道:“姑娘快些走吧!教中死傷多人,此時必定已被查覺,再耽誤下去,連你們也難以脫身了。”


    徐文蘭道:“不!你也暴露了反叛意圖,要是留在這兒,他們決饒不過你-一。”


    玉桃帶淚而笑,道:“放心!老教主對我寵信無比,沒有人敢難為我,曉梅姐卻是待罪之人,千萬不能久留,好姑娘,別為我耽心,我會照顧我自己。”


    她說著緩步上前,伸手緊緊握住曉海粉臂,皓街咬著櫻唇,癡癡望了一會,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徐文蘭激動地道:“玉桃姐姐,跟我們一起走吧!”


    玉桃目蘊淚光,深深注視她一眼,忽然藏螓首一昂,沉聲道:“姑娘是大智大勇的人,事已危迫,怎的盡作這躊躇之態,快些走吧!”


    徐文蘭哽咽著,撫摸她那條斷臂,顫聲問道:“玉桃姐姐,此時一別,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你。”玉桃聽了嬌軀一震,疾退兩步,顫抖地又催促道:“快去吧!還須等你們去後,封死洞口,不讓他們發現這條秘道。”


    徐文蘭見她意誌堅決,隻好點點頭,抱著曉梅,傴僂身子,半跪半爬,鑽進了洞穴。


    玉桃怔怔立在洞邊,直等到聽不見洞中爬行聲響,突然掩麵失聲痛哭起來,曲膝跪在洞口,喃喃低語道:“姑娘啊姑娘,我豈是甘心待死,不願逃生?但那八九條性命無人承擔,他們怎肯放過,全力追殺之下,咱們都別想脫出萬毒教的掌握-一。她搬來些石塊,將地道洞口堵死,仰麵望天,時已未刻將盡,站起身子,步履踉蹌走回水塘邊,尋到那柄滿染血汙的長劍,含淚凝注良久,長歎一聲,又道:“曉梅阿曉梅,不知究竟是你太傻?還是我太傻?”


    話聲甫落,長劍反腕一抹,嬌軀晃了兩晃,“撲通”倒進水塘中。


    塘水頓時揚起一圈圈漣漪,像一隻隻碧綠的翡翠玉環,在水麵蕩漾、擴大-一。接著,玉環深處,冉冉飄浮起一縷殷紅的血絲。


    ☆☆☆


    日出,日落,黃昏逝去,黑夜又悄悄擁抱著大地。


    慘淡星光,蕭索林木。


    仍然是那株高粗壯的大樹,仍然是那處三叉路口,一個孤獨的人影,在樹蔭下蹁踏旋繞,留連不去。


    他時而會首徘徊,黯然神傷;時而立足仰天,浩然長歎:星光投射在他年輕而俊逸的麵龐上,閃現著兩道清晰晶瑩的淚痕。


    他已經一連在大樹下悶悶癡候了三天,白晝,總是立在樹下,目光灼灼,打量著每一個經過三叉路口的行人,直到夜晚,才失望地歎息一聲,開始在樹下徘徊感傷。


    每當夜鋒更深,萬象俱寂的時候,少年常常失神地舉起自己的手掌,反複審視,喃喃自語說道:“她真的被我殺死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是這一隻手,就是這一雙罪惡的手,剝奪了她可貴的生命。”


    有時,他會憤憤交集,錘打著自己的腦袋,自責地低吼道:“韋鬆啊韋鬆!枉你十年苦學,自負聰明,竟連青梅竹馬的表妹,也分辨不出真假。世上竟有容貌酷肖的人,但她能一口道出兒時往事,又肯坦然隨你開墳驗證,這些,這些,難道還不夠證明她就是你的蘭表妹嗎?韋鬆!韋鬆!你怎會蠢得如此可憐,如此可恨?”


    現在一切都太遲了,她如已死,你便是天下最絕請寡義的凶手,她如沒有死,也將永遠不會原諒你這可恥的錯誤,唉!韋鬆,你還拿什麽麵目,生存於天地之間。他已經整整在左近百裏以內,搜索、尋覓、守候了三天三夜,然而,徐文蘭芳蹤寂渺,連屍體也不知去向。


    起初,他抱著無窮希望癡候不肯離去,因為他想,徐文蘭若是已死,決不會連屍體也隨風飛化,必是被人救走,或者傷勢不重,已經自行隱藏療傷調息去了,假如這個推想沒有錯,近日之內,她必然還會在附近出現。


    但如今他仰望雲天,鬥移星換,夜已深沉,顯示他這點最後的期望,也將化作泡影,他身負血仇新恨,勢已無法長此守候下去,不禁悲慟地躍坐在大樹下,盤膝合目,擠落點點悔恨的淚珠。


    這是他守望企候的最後一夜,明日天色一亮,便不得不黯然離去。


    誰知就在他六合乍會,一口真氣剛要凝聚的刹那,十裏之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


    韋鬆得自“北奇”神手頭陀慨贈一甲子內力,耳聰目敏,已遠非一般武林高手可及,略一斂神,便分辨出那馬蹄聲乃是單人獨騎,正由南向北,漸漸馳近。


    他心裏微微一動,暗忖道:不知是什麽心急的人,竟在這般深夜中獨自趕路?


    那騎馬蹄音雖緩,行得卻並不太慢,十裏之遙,不過頓飯光景,便已馳過,隨著蹄聲,南方官道上,冉冉奔來一騎白馬。


    馬兒揚鬃怒昂,神駿已極,鞍橋上斜斜坐著一個年紀甚輕的女郎,紫色彩裙,紫色披風,黑夜之中,分外顯目。


    韋鬆粗目保瞬,目光才掠過那紫衣少女的麵龐,立刻渾身一震,霍地從地上一躍而起,人如怒虹飛渡,猛可裏攔住她的去路,顫聲叫道:“蘭表妹,蘭表妹-一”


    他好像突然在沙漠中發現了綠洲,一麵急聲高叫,一麵探手挽住馬韁,那馬兒仿怫也被他嚇了一跳,長嘶一聲,人立了起來。


    紫衣少女連忙勒韁頓止,鳳目一瞬,也露出無限驚詫的神色,脫口道:“啊!是你-


    一?”韋鬆熱淚滿眶,激動地道:“蘭表妹,是我,我已經守候在這裏整整三天,我知道你一定仍在附近,蘭表妹,我猜得沒有錯,現在,你-一你真的來了。”


    那紫衣少女迷惑地道:“奇怪,你等候了三天,知道我一定會來?”


    韋鬆忙道:“是啊!我自知太魯莽,太蠢了,三天來,不知受了多少自責,受了多少悔恨的煎熬,蘭表妹,蘭表妹,你,你會原諒我嗎?”


    紫衣少女喃喃自語道:“-一要我原諒你?-一奇怪”韋鬆輕歎一聲,又道:“那天墳土掀開,不見了屍體,都怪我一時氣昏了頭,才魯莽地打了你一掌。但是才離開了半日,我已經越想越悔,急急趕回來時,就不見你的蹤影了,蘭表妹,咱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你是最了解我的脾氣,你想想,當我親眼看見墳墓掀開,裏麵卻失去了屍體,心裏是多麽急,多麽愧,多麽恨-一。”那紫衣少女聽到這裏,麵上掠過這一抹恍然的神色,輕籲道:“啊!所以你就打了我一掌?”


    韋鬆慚愧地低下了頭,道:“我自知太不應該,你願意打我罵我,我都衷心接受,隻求你能原諒我在情急氣憤之下,做出那種魯莽的舉動來。”紫衣少女暗暗點了點頭,微笑道:”事情已經過去了,忘記它吧!好在我傷得並不重。”


    韋鬆聞言,既驚又喜,仰麵道:“真的?你不再記恨我了?你真的原諒我了?”


    紫衣少女嫣然笑道:“當然是真的,我們是表兄妹,從小一塊兒長大,為什麽要記這些無心鑄成的措誤呢?”韋鬆至此如釋重負,長歎一聲,道:“蘭表妹,你是太好了,這樣越令我自責自譴,愧疚難以自容。”


    紫衣少女柳腰輕擰,飄身落馬。倩如盈盈,反而安慰他道:“表哥,別難過了,怪來怪去,都隻怪我長得太像那位萬毒教教主,是不是?”


    韋鬆憤憤地道:“對!對極了!要是沒有那陰狠歹毒的萬毒教主田秀貞,我怎會把你誤當是她!”


    紫衣少女臉上忽然一紅,但瞬即恢複常態,含笑道:“她真的很像我嗎?”


    韋鬆點頭道:“實在太像了,我初到君山,一眼看見她的時候,險些把她當作是你,後來在襄陽酒樓上,卻把你誤認作她。”


    紫衣少女神秘地一笑,道:“真怪,天下竟有這樣像我的人,哪天我得會會她,看看她究竟像到什麽程度。”


    韋鬆接口道:“若論神情、模樣、聲音,幾乎無一不同,除了她有一顆陰狠歹毒的心,單憑目光,簡直叫人難以分辨。”


    紫衣少女輕笑道:“你是說,假如讓她跟我站在一起,連你也認不出誰真誰假?”


    韋鬆道:“正是。”


    紫衣少女立即又問:“那麽,如果我就是萬毒教主田秀貞,你卻錯把我認作表妹,那樣豈不可怕?”


    韋鬆微覺一怔,隨即笑道:“這一次,我是決不會再看錯人了。”


    紫衣少女螓首一歪,俏聲道:“為什麽?”韋鬆靦腆地笑笑,說道:“因為我以前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那田秀貞據說是個殘廢人,腳上有傷,不便行動,這一點跟你絕難混淆,唉!隻恨我當時竟沒有想到。”


    那紫衣少女心裏暗笑,表麵上卻毫無表示,姍姍舉步,走到大樹下,凝目注視那棵大樹,一時沒有開口。


    韋鬆跟了過去,忽然輕輕問道:“蘭表妹,你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常在這樹下等候梅香替我們捉麻雀的事嗎?”


    “唔!”她漫應了一聲。


    “時間過得多快,那已經是十年前的往事了。”韋鬆感懷無限地,道:“蘭表妹,你看,這棵大樹記得我離家的時候,你親手繡了一隻香袋送給我,可是,我並沒有帶它到衡山去,卻偷偷藏在樹上一個樹洞裏。”紫衣少女神情微微一動,回過頭來,怔怔注視著韋鬆,忽然歎了一口氣,卻沒有開口。


    韋鬆沉緬在溫馨往事之中,對她這微有異樣的神情,一點也沒有察覺,喃喃又道:“那天我滿懷高興的回來,香袋仍舊好好藏在樹洞裏,想不到待我趕到家時,家裏卻發生了那麽大的慘變。”


    紫衣少女忽然打斷他的話,接口問道:“你已經知道是誰害死他們了嗎?”


    韋鬆搖搖頭,沉痛地道:“目前還沒發現明確的證據,但是,全家人都是中毒慘死的,我猜總跟萬毒教有些關聯。”


    紫衣少女沉吟片刻,笑道:“猜想隻是猜想,最要緊的,還是要找到確實證據,你難道一點發現也沒有?”


    韋鬆忙從身上取出半截斷劍和那枚星狀暗器,激動地把當時所見情形說了一遍,最後又道:“這兩件東西雖然不能算得證物,但隻要先查出那位身懷萬毒教請帖的斑發老人,以及另一位事後失蹤不見的神秘人物,就不難追查出整個經緯,找出下毒的凶手。”


    紫衣少女仔細看了那柄斷劍和星狀暗器,麵上神情瞬息數變,好像十分激動,半晌之後,卻輕噓一聲,垂下頭去。


    韋鬆問道:“蘭表妹,你有什麽發現嗎?”她緩緩搖頭,漫聲道:“沒有,此事撲朔迷離,一時哪能臆測得透,你好好收藏這件東西,咱們慢慢查訪,也就是了。”


    韋鬆依言將兩件東西用布包妥,放進懷裏,憤憤說道;“若被我查出那下毒的凶手,天涯海角,也誓要將他剖腹挖心,祭奠爹娘和慘死的親人。”


    紫衣少女麵色激變,站起身來,道:“天已經亮了,咱們眈在這兒幹什麽?


    韋鬆望望東方天際,果然已泛出魚肚色,遂也挺身站起,輕拍肚子笑道:“為了等你,已經三天沒吃過一點東西,現在忽然餓得難過,走,咱們先找家酒樓,好好飽餐~頓。”他左手輕挽馬韁,虎腰微閃,當先跨上馬背,向紫衣少女招手道:“蘭表妹。來吧!我沒有坐騎,說不得隻好反客為主,委屈你這匹白馬一些。”那紫衣少女微一躊躇,便也爽然伸出玉臂,韋鬆俯身攬住她的纖腰,輕輕一提,擁在鞍前,一抖絲韁,那馬兒拔開四蹄,向北飛馳而行。


    一騎雙跨,去勢如風,那紫衣少女嬌慵地依偎在韋鬆健壯的胸懷裏、迎著清晨凜冽的冷風,從心底發出一陣怯生生的顫抖,暗自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忖道:“田秀貞啊田秀貞,他和你已經仇深似海,不共載天,你究竟準備殺了他?還是害了你自己?-一”


    心潮洶湧,委實難決,朔風撲麵,也無法使她紛亂的意念冷靜鎮定下來,她暗地喟歎一聲,索性不再去想它,秀肩微縮,更緊緊偎貼在身後那溫暖的懷抱中。


    華燈初上的時候,白馬踏著輕快碎步,緩緩馳進一處鎮甸。


    這鎮甸雖不甚大,但因瀕近大江,商帆往來,市麵極為繁盛,此時正當夜市,街上行人如織,白馬已很醒目,再加上人兒,男的神采飄逸,女的嬌俏嫵媚,以至引得許多人駐足而觀,膛目相送,誰個不噴噴稱羨。


    但他們哪裏知道這金童玉女般很少年,表麵上依偎顧盼,柔情萬種,骨子裏卻是生死冤家韋鬆信蹄穿越兩條大街,先尋了一座酒樓,和田秀貞舉杯暢飲,飽餐了一頓,然後在一家規模頗大的“宏升客店”要了兩間緊鄰的上房。


    經過幾晝夜不眠不休,他雖有一身超人武功,這時心情一懈,也感到困意朦朧起來,盥洗已畢,田秀貞在韋鬆房裏略談了一會,便起身回房,自去安歇。


    夜,像一池無波死水,囂塵喧嘩漸漸靜斂以後,一家家燈火,次第熄滅,整個大地,又沉人無邊死寂。


    韋鬆合衣躺在床上,手臂交叉枕著後腦,凝目眺望著窗外繁星,刹時間,腦海裏又呈現出一幕幕難忘的回憶、一他仿佛又見到死去的父母,陰森的墳墓,衡山的鬆濤,桐柏山嶺的積雪,以及君山懸崖間驚心動魄的一瞬,湖濱茅屋裏,東方姐弟親切感人的笑容-一。


    許許多多往事、際遇,就像那天空閃耀明滅的繁星,一件隱去,另一件又顯現出來,漸漸地,倦意爬上他的眼簾,不知在什麽時候,已步入了沉沉夢鄉。


    朦朦朧朧,長夜在無聲無息間消逝。


    驀然間,他好像聽到一聲輕響,一驚之下,警覺立生,本能地從床上翻身躍了起來。


    房中燃亮的燭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目光掠過窗口,似覺有一條其決無比的黑影,在窗外一晃而沒。


    韋鬆身負絕學,反應何等迅捷,右手輕輕一按床緣,身形已如脫弦箭矢般穿窗而出,但當他雙掌交錯,腳落實地,庭院空空蕩蕩,卻看不出任何人蹤或異樣。


    他暗暗納罕,私忖道:“分明有人在窗外窺探,難道是我眼花看錯了?”


    他輕輕掩到隔壁窗外,屈指輕彈兩聲,低聲道:“蘭表妹!蘭表妹!”


    房裏靜悄悄沒有一絲回應。韋鬆搖搖頭,暗歎道:“一定是掌傷尚未複原,不然的話,一個練武的人,是不應該睡得這樣沉的。”於是也就不忍心驚擾她,獨自閃身上屋,在附近仔細搜索了一遍,未見異狀,使悄然回去調息了。


    這一夜,竟再沒有發現第二次響動。


    次日一早,韋扮起身正準備開門梳洗,忽見自己枕下。湧出一角紙頭。


    他好奇地抽出來,一看之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原來那紙條上寫著:“此時此地,取汝性命,何異深囊取物,惟念汝年事優輕,姑存一命,倘能幡然悔悟歸順本教,本教主虛位以待,否則,飛柬二次臨榻,恐再無今夜之僥幸也,存亡禍福亟盼三思,萬毒教主田秀貞敬上。”


    韋鬆看罷字條,不禁驚出~身冷汗,匆匆奔到隔壁門外,舉手急拍,叫道:“蘭表妹,起來了沒有?”


    房裏應了一聲,好一會,才見“徐文蘭”睡眼惺鬆地開了房門,兀自羅帶鬆垂,彩裙半俺。揉著眼睛問道:“韋表哥,什麽事這樣氣急敗壞的?”


    韋鬆進房來,反手如了門栓,把那張紙條取出送給她,一語不發,尋了一張椅子坐下。


    田秀貞細細看了一會,假作吃驚不已,忙問道:“你在哪裏見到的?”


    韋鬆便把昨夜響動,述了一遍道:“我一聞聲響,使驚醒追了出去,想不到她竟然早已潛進房裏,放下這張紙條,難道說咱們行蹤,已落在他們監視之下了。”


    田秀貞沉吟半晌,皺眉說道:“她能夠在不知不覺中偷進你的臥房,在枕邊留下這張字條,要是存心想害你,豈不是已經。唉!這太可怕了。”


    韋鬆冷笑道:“假如憑武功對敵,我自信尚不懼她,這幾句恐嚇言辭,固然不必放在心上,但是,萬毒教專門善用毒物,要是被他們偷偷下毒暗害,卻有些防不勝防。”田秀貞連忙拉住他的手,顫聲道:“韋表哥,咱們寧可回避他們一些,你父仇未報,肩上責任正重,要是不明不白被他們害死了,啊!我真不敢想下去。”


    韋鬆憤然道:“萬毒教都在君山大會上,陷害了中原武林六大門派,陰謀野心,已經昭然若揭,我既然忝為武林一份子,豈能被他們幾句話就嚇倒了。”


    田秀貞道:“他們不是說說而已,萬一。”


    韋鬆拍拍她的香肩,柔聲道:“找已發誓和他們周旋到底,決不畏縮,但是,蘭表妹,我卻耽心會連累了你,從今天起,你不要跟我同路了。”


    田秀貞急道:“不,我也不怕,不管是福是禍,我都要跟你在一起!”她這話既像對韋鬆說的,又像對自己而發。


    韋鬆深覺感動,慰籍地笑道:“要是這樣被他們一撮毒藥,一齊毒死了,又有什麽意義?”


    田秀貞嬌羞地道:“不能同生,但願同死,又有什麽不好-一。”語聲低回,幾乎連自己也聽不清楚。


    韋鬆一陣熱血沸騰,緊緊握著她的柔荑,叫道:“蘭妹妹。”


    田秀貞情不自禁,張臂投懷,低聲道:“啊!韋哥哥,韋哥哥__。”


    這一刹那,兩人各自都忘了目前的艱險和立場,隻憑一股純真之情,相依相偎,蜜愛輕憐,同醉在無限溫柔馨情之中。


    過了半晌,韋鬆才輕歎一聲,低聲道;“你一定不肯離開,要依我一件事。”


    田秀貞道:“你說吧!無論什麽,我都依你就是。”


    韋鬆道:“咱們從現在起,彼此佯作不識,日間分批上路,飲食也要分桌,途中或相距數十丈,或相距三數裏,夜間投宿,最好也像現在這樣隔鄰而居,既可遙遙呼應,萬一有什麽變故,也可以互相救援。”


    田秀貞閉目傾聽,不住頜首,聽到這裏,忽然岔口問道:“萬一臨時發生事故,大家失去了聯係呢?”


    韋鬆想了想。道:“我們可以約定幾種記號,萬一失散,或者另有發現,就在路旁醒目之處,留下暗記,不難按圖索驥。”


    田秀貞欣喜道:“這敢情很好玩,咱們現在就開始商量記號。好不好?”


    韋鬆點點頭,兩人低聲商議,約定幾種特別的暗記,何者代表方向?何者代表距離?發現敵蹤時,應該留什麽圖案?緊急求援時,又應該怎樣表示出來?


    在談得興高采烈,忽然被一陣喧嘩之聲打斷了話頭,韋鬆側耳傾聽片刻,突覺那熙攘人聲中,有一個十分熟識的嗓音,於是低聲對田秀貞道:你在房中別出來,待我去看看!‘他移步門邊,迅速拉開房門,閃身而出,循那人聲直奔前廳,遠遠聽見一個粗洪的嗓音在暴聲喝道:“直娘賊,快說!他們去了多久?”


    另一個聲音哀告道;‘小老兒不敢撒謊,他們姐弟才在小店住了一夜,昨天上午,便被魯家少爺親自接了去,算起來不過一日一夜-一韋鬆聽得心神一震,腳下加快,如飛奔過前廳,獨自瞥見約有十餘名勁裝大漢,正圍著客店店東,厲聲叱喝,叫嚷不休,為首一個虯髯大漢,卻是伍菲。


    他跟伍菲在君山會上相識,雖僅一麵之緣,彼此甚覺投契,忽見他聲勢洶洶*問店東,不知因何緣故,連忙揚聲叫道:“伍兄,別來可好?”


    伍菲聞聲回過頭來,冷冷向他掃了一眼,臉上竟漠不動容,也不回答,徑自戟指那店東叱道:“姓魯的在什麽所在?快說!”


    店東戰栗著道:“魯家堡就在本鎮東北方,出城,大約十裏左右-一”


    伍菲叱道:“是實話嗎?”


    店東連連叩頭,道:“小老兒不敢說謊。”


    曆菲冷哼一聲,道:“老賊,你若敢不說實話,看老子不燒了你這間鳥店,你等著瞧吧。”


    說著。近身跨出店門,跟一個身形瘦削的黑衣人低聲交談起來,看那情形,仿佛對那黑衣人十分恭順。


    韋鬆看得大惑不解,不覺跟出門外,暗地打量著那黑衣人,似覺十分麵善。


    這時候,那黑衣人點點頭,冷冷地道:“好吧!咱們就到魯家堡去~趟吧!


    伍菲揚頭向其餘勁裝大漢叫道:走到魯家堡去!那些勁裝大漢哄應一聲,一齊湧出了店門。


    韋鬆忽然心中一動,猛可裏記起那黑衣人正是自己在君山赴會,在舟中曾見過的萬毒教眾徒之一,不覺大吃一驚,連忙橫身擋住伍菲,沉聲道:“伍兄,可還記得小弟嗎?‘伍菲怪眼連翻,眼中卻充滿迷茫之色,好一會,才搖搖頭道:“你是誰?老子不認得你。”


    韋鬆知他神誌已失,心頭暗歎,大聲又道:“小弟韋鬆,咱們曾經同舟往君山赴萬毒教之會,伍兄可還記得?”


    伍菲冷漠地搖著頭,口裏喃喃道:“君山?韋鬆?不,沒有這回事-一。


    韋鬆沉聲喝道:“你忘了,你是華山派掌門人師弟,萬毒教*著中原六大門派,要你們喝下那杯毒酒,伍兄,你想想華山派,再想想你師兄奪命判官藍榮山,有這些事嗎?”


    他在話音之中,暗注內家功力,聲如洪鍾,一字一句都深深貫入伍菲耳中,伍菲聽得混身一震,訝然四顧,好像已有些明白的樣子。


    這時,那黑衣人忽然在人叢中冷冷接口道:“伍菲,你是萬毒教門下,這是千真萬確的。”


    伍菲聽了這句話,目光中登時又呈現一片木然,喃喃說道:“是的,我是萬毒教門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黑衣人緊跟著又道:“既然如此,娃韋的沾辱本教,應該怎麽辦?”


    伍菲怒目一瞪,厲吼道:“殺!”黑衣人冷笑道:“對!那麽,怎麽不動手?”


    伍非一聞此言,如奉綸音,呼地一掌,向韋鬆當胸劈了過來。


    韋鬆翻碗一撥,腳下橫移數尺,朗聲叫道:“伍兄,你乃華山一派高手,怎麽竟甘心屈從一個萬毒教爪牙的吩咐!


    黑衣人接口又道:“伍菲,限你十招之內,斃此小輩。”


    伍菲突然大喝一聲,果然雙掌如風車輪轉,一口氣連劈了十掌,每拿莫不貫注全力,直如舍死拚命狂飆暗勁,排空橫流,威猛無比,韋鬆被迫向後直退,轉眼已退至六七丈以外。


    黑衣人厲聲高叫道:“伍菲,怎不使用你身邊的火簡?”


    伍菲嘿地一聲,掌勢立止,深手入懷,取出了烏黑發亮的“華山火簡”。


    韋鬆見他心誌迷失已深,倉促之間,決難醒悟,要是再不離開,火筒一發。附近民房店家,難免同遭浩劫。想到這裏,暗暗歎息一聲,一頓足,連客店也不回,轉身向南如飛而去。身後遙遙傳來那黑衣人得意驕狂的敞笑,但卻不聞伍菲追來的腳步聲。


    韋鬆轉過兩處街角,才緩緩停住腳步,悵惘佇立了半晌,連聲喟歎不已。


    他不僅是為了伍菲的不幸而惋惜,主要的卻是愧恨自己竟無力從迷失之中,將他解救出來,一個伍菲尚且如此,參與君山之會的六大門派,想必也難過同一命運,萬毒教如今輕而易舉掌握了這許多武功深湛的人物,肆意指使,茶毒江湖,天下無人可禦,武林浩劫,已經迫在眉睫了。


    經過這一陣糾纏,天色早已大明,韋鬆苦思無計可行,隻得帶著滿腔難以排遣的激憤,仍蹁躚回到“宏升客店”,那黑衣人和伍菲卻已離去。


    店東猶自蜷伏在櫃台邊戰粟著,一見韋鬆返來,顫顛顛搶前幾步,撲地跪倒,以頭叩地,顫聲叫道。“少俠救命!”


    韋鬆連忙扶起,歎道:“別怕了,他們不是都走了嗎?


    店東熱淚橫流,道:“小老兒雖免一死,他們這一去,必然放不過魯堡主父子,務求少俠仗義拔刀,解救魯堡主一家百餘口性命。”


    韋鬆詫問道:“哪魯堡主父子是什麽樣人呢?


    店東泣道:“魯家堡世代行善,仗義疏財,是咱們這兒有名的大善士,小老兒不知受過他老人家多少恩厚,剛才萬不該貪生說出魯家堡三個字,如今越想越悔,隻恨話已出口。已經收不回來-一。‘韋鬆道:“你先別隻顧哭,把這事的原原因因,詳細告訴我吧!”


    店東拭淚說道:“前天夜裏,有年輕姐弟兩人,狼狽不堪到小店投店,一進門,就問起‘摘星手’魯老太爺的名諱,據那位姑娘說,她爺爺原和魯大爺是知交,許多年未曾來住了,近日她們家遭惡人尋仇,她爺爺負傷墜湖,生死不明,剩下姐弟兩人逃出來,要想投奔魯家堡去。小老兒見他們姐弟怪可憐的,又曾身受過魯大爺厚恩,因此一麵安頓姐弟倆食宿,一麵派人連夜去魯象堡送訊。昨天一清早,魯家堡少堡主親自趕了來,用一輛大車,把姐弟兩人接了去,臨行又賞了小老兒許多銀兩,叮囑不得把他們姐弟行蹤去向對人提起。這原是件平常事,平時常有遠道投奔魯家堡的人,小老兒也見過幾次,也許這姐弟兩人跟堡主交誼特別深些,事過之後。小老兒絕口未向任何人提起過。可是,今天一大早,卻來了這一大群凶神,撞進店門,便要殺要砍,追問那姐弟兩人去向,小老兒一時被他們嚇昏了。竟衝口說出了魯家堡-一。”


    韋鬆沉吟說道:“哪位魯家堡主,號稱“摘星手”,想必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武林人物?


    他叫什麽名字?”


    店東道:“老堡主諱字伯廷,聽人說,他老人家使得一手特別暗器,與眾不同,人家暗器是飛鏢飛刀,他老人家卻是一枚六隻角的金星。”


    韋鬆猛地一震,忙道:“什麽暗器?你再說一遍。”


    店東畏縮地望望他,低聲道:“聽說是一枚六角金星,因此人家才稱他老人家‘摘星手’”


    韋鬆急急從房裏取出布包,解開結頭,用顫抖的手,托著那枚喂毒金星,沉聲道:“你仔細看看,是這樣形狀不是?‘店東揉揉眼睛,聚精會神端詳那枚金星,韋鬆一顆心,隨著他的目光,起伏升沉,險些要從口腔裏跳了出來。


    誰知那店東看了好一陣,卻搖搖頭,尷尬地苦笑道:“小老兒也沒有見過,不知是不是這般形狀。”


    韋鬆喟歎一聲,收好包裹,又問:“魯家堡在什麽地方?”


    店東忙道:“出東門十來裏,一片大宅子,堡前種著兩列垂楊-一。‘韋鬆點點頭,霍地立起身來,向裏便走。


    店東詫問道:“少英雄,你-一你不去魯家堡了嗎?”


    韋鬆道:“我還有一位同伴在店裏,須得告訴一聲,即刻就去。”店東忙道:“可是昨夜和少俠同來的那位姑娘?”


    韋鬆額首道:“正是。”


    店東急道:“那位姑娘方才已經獨自出去。”韋鬆一怔,問道:“是嗎?什麽時候?”


    店東道:“就在那些凶神離去以後-一。”“她沒有說什麽?”“沒有。”


    “騎了馬去的?”


    “也沒有。她獨自悄悄出去,那匹白馬,還在店裏。”“快去牽了出來。”


    店東忙去備馬,韋鬆趁機飛步奔過田秀貞的臥房,果然房門虛掩,已不見她的人影,他匆匆在桌上床上掃了一眼,也沒有發現留字或圖記,心裏頓感迷惘,轉身又奔到前廳,店東已親自將馬匹牽來。


    韋鬆閃身上了馬背,吩咐道;“哪位姑娘若是回店來,你可告訴她到魯家堡來。”


    店東連聲恭應,韋鬆勒轉馬頭,一抖絲韁,那馬兒揚鬃怒嘶,四蹄運轉,一陣風似直奔東門。


    出得鎮外,極目一片無垠曠野,韋鬆心急如焚,放馬疾奔,十來裏路,在他此時看來,竟比一百裏、一千裏還要遙遠,恨不得一腳便到才好。


    一路上,他不停地喃喃吟著兩句話:“摘星手魯伯廷,摘星手魯伯廷,六角金星,六角金星-一。‘陡忽間,道旁一件東西,映人眼簾,韋鬆目光如煙,凝神望去,心中頓時一陣欣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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