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天,正下著毛毛雨。


    湘北雲溪鎮外狹窄的土道上,蹄聲得得,馳來一匹棗紅色的住馬。韋鬆踞坐在馬背上,不時引頸眺望前方,下意識地總覺今天馬兒好像特別僵,慢得使人心煩,使人心跳。


    離開家整條十年,十年荒山冷月,埋頭苦練,熬過多少難耐的鄉愁,度過多少寂寞的黃昏,十年雖不算長,但對二十歲的韋鬆來說,卻幾乎包括了他整個歡樂的童年,十年未見,母親的鬢角上,不知又添了幾許白發?屋前那株垂柳,應該又到發芽變青的時候了。還有爹爹的風濕病,不知會不會輕了些?


    想到爹爹的風濕病,他就更煩恨這陰黯毒氣的黃海天,每年個時候,爹爹的風濕病總是令人耽心的。記得十年前當地離家遠赴衡山習藝,爹爹的清正重,但他老人家沒有半點傷感或氣餒,含笑將他喚到床前,撫摸著他的頭頂,幽幽地道:‘孩子,高高興興的去,將來高高興興的回來,別忘了你是金劍神鏢韋如森的兒子,更別辜負你師父南嶽一奇的俠名,爹雖然老了,但還硬朗,爹會熬著等你十年藝成歸來,當著你兩位叔叔的麵,把爹爹隨身帶了三十年的金劍交給你,那時候,爹雖死也就瞑目了。”’雖然經過漫長的十年,至今回想當年爹爹說這些話時,韋鬆眼中含著熱淚,獎一陣,又吸一陣,那情景曆曆如在目前,他那時年紀雖小,但卻有一點始終猜想不透一一那就是,爹爹年不過五十,說來並不老。但為什麽一個練武的人,竟會在壯年之際,染上了風濕症呢?


    這個疑問,他問過爹,也問過師父,可是他們都諱莫如深,始終不肯爽爽快快告訴他,這一問,在心裏問了十年,今天回家,他決心要好好問阿爹爹了。


    得得的馬蹄聲,飛濺的水花,使他沉緬在回憶中,又把他從回憶中喚醒,轉過一叢茂林,正是個交叉的十字路口,路邊一株高大黃榆樹,正漸瀝瀝向下滴著黃豆粒大的雨點。韋鬆了由自主勒住坐馬,伸出手,緩緩撫摸著那冰冷濕灑的樹幹,好一會,突然從馬背上挺身而起,撥開亂枝,矯捷地攀上樹頂,十分熟悉地從一個隱蔽的樹洞中,取出一隻鐵製的小盒兒。


    那盒兒上滿是鐵鏽,顯見放置的時間已甚久遠,韋鬆小心翼翼的拂去鏽漬,掀開盒蓋,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欣喜的微笑。盒子裏放著一隻布製的香袋兒,因為潮濕所浸,袋兒早已變了顏色,但仍舊可以看得出,那是一隻輕過精心繡製的香袋,袋麵上一對鴛鴦、一隻棲息在湖麵,另一隻振翅欲飛。


    韋鬆捧著香袋,含笑凝眸,好像從那陳舊的袋兒,望到一雙秀麗明媚的大眼睛。


    她是他的小表妹,當他離家投師時,她不過九歲,然而,卻在眾人紛亂為他整理行裝的時候,偷偷把他喚出來,手裏正拿著這隻香裝兒,嬌羞地道:“鬆表哥,喏!拿去!”韋鬆接了過來,臉上一陣紅,悄悄道:“謝謝你,蘭妹妹,可是,不知道師父許不許帶這些玩意兒……-蘭妹有些生氣:‘傻瓜,你不會私自藏著,不讓他看見?說著,一扭身子,跑了。但跑了沒幾步,忽然又自己站住,回過頭來,半笑半嗔地道:“等你回來,要是沒有這東西,瞧我會理你。”小身影奔過後園月門,韋鬆卻傻愣愣站在那兒發呆,幾經思付,他終於決定不帶它一塊兒去衡山,他想:師父南嶽一奇是個道士,我這一去,不管出家不出家,要是帶著這香噴噴的小東西,給師父知道,一定會挨頓臭罵。所以,他偷偷用鐵盒兒把香袋收好,離家的時候,就悄悄塞進這棵大樹樹洞裏,去時,他還慎重地設誓:‘十年後,要是我仍尋著過鐵盒,得著這香袋,證明蘭妹妹和我。和她怎麽樣?事隔十年,想起來還有些耳熱。如今,他果然藝成歸來,果然又拿著這隻鐵盒,得到這隻香袋-一切都像十年前一樣,可是,不知蘭妹妹已變成什麽模樣了?


    想著,他有些慰籍,又有些傷感,默默揣好香袋,抬起頭來,眺望遠方,那煙霧迷蒙的小山後,便是他十年不見的故鄉了。這時候,母親也許正在忙碌,廳堂裏隻怕鬧哄哄全是客人,爹說過,在他藝成返家的今天,要邀請當年和他老人家並稱“洞庭三劍”的藍衫劍客梅維民、連雲劍客吳涯,以及親朋好友,盛大慶祝,並且決定在席間,將他那柄金劍轉賜韋鬆那自然象征老一輩的從此退隱,讓年輕一輩的仗劍江湖。


    他不禁悠然神往,輕抖馬韁,正欲前行,卻在這刹那,實聞一陣急迫的衣袂飄風聲響,由遠而近!轉瞬間,十字路口奔來一群人,最前麵的是一個神情凝重的老年和尚,金黃色的袈裟,黑色芒鞋,低頭疾行,其速如風。在他身後,跟著十七八名中年僧人,個個步履矯健,一望而知盡皆身負絕高內功。這群僧人,臉色一股凝重,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顧忌地施展“陸地飛騰術”趕路,一晃眼,已由東而西,從十字路口匆匆奔過。他們誰也沒有停一停,甚至連看也沒有著韋鬆一眼,好像是根本不知樹下有這一人一騎似的。


    韋鬆懷著無限好奇,怔怔望著和尚們遠去的背影,不覺詫付道:看這些和尚,氣宇軒昂不凡,一望使知必是武林中名門大派弟子,是什麽事使他們如此匆忙?如此凝重?好像有著沉重的心事和任務。這念頭尚未轉完,暮地又聽得一陣急促的步履聲,由遠而近。


    韋鬆訝然四顧,當時又是一怔,原來從東方大道上,又疾奔來一群道士,為首一人,綸巾羽冠,背插兩劍,年紀在七旬以上,率著身後十餘名中年道人,低頭如飛從大樹前奔過。


    這些道人神情、人數,所去的方向,和剛經過那群和尚一般,甚至趕路的匆忙疾速,也全然相同。


    韋鬆大惑不解,忍不住向走在最後一名道人拱手叫道:”敢問道長”那道人來等他把話說完,精目一抬,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腳下不停,轉眼間從韋鬆馬側擦身而過,連頭也不回,匆匆而去。


    韋鬆悵惘而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腦中盡翻騰著無數疑惑,暗忖道:真是樁奇怪的事,假如不是急著趕回家,我一定要跟去看看。家,畢竟給了他更大的誘惑,他癡立片刻,聳聳肩頭,一帶絲韁,仍然選擇了歸象的小徑,隻是,雨還在紛紛下著,使他感到更加煩悶。


    緩緩馳過小山,老遠地,就望見家門前那株垂柳,果然,那軟的枝條上,已經茂生著新綠,屋頂煙囪,正冒著嫋嫋炊煙,是母親在廚下準備酒菜?他精神陡覺一振,“唰”地在馬屁股上加了~鞭,健馬撥開四蹄,風馳電掣衝下了山坡。


    十年啦,他終於走近了懷念十年的家門,人未近前,早已大聲呼叫:“娘我回來啦!-”屋中沒有回應,準是大家正笑鬧著沒聽見,韋鬆一挺腰肢,輕盈地躍落下馬,連造也顧不得抬換,搶行幾步,推開了屋門:“爹!我回來啦”


    猛可間,他語聲倏忽而住,瞪著一雙驚愕的眼睛,飛快地向屋中掃了一遍。首先映人眼簾的,是正廳中的酒席,席上羅列著菜肴,尚在騰騰的冒著熱氣,當中座位上,坐著他爹爹“金劍神鏢”韋如森,“藍杉劍客”梅維民和“追雲劍客”吳涯坐在上下首,對麵客位空著,另外,一個眉須斑白的老人和一位渾身綠衫的女郎打橫,一共五個人,四男一文,僵挺而坐,不言不動.毫無聲息。


    韋鬆從心底冒出一股寒氣,搶步上前,沉聲叫道:“爹爹,梅叔叔,吳叔叔-一。’誰也沒回應,梅維民手裏尚擎著酒杯,吳涯虛張著嘴,似在說話,又似在發笑,那斑發老人正舉著向盤中挾起一塊雞腿,手臂才縮回一半,綠衣女郎更使人心驚魄散,她竟是表妹徐文蘭。


    一切那麽安祥而甜靜,宴會正進行得熱鬧,是什麽原因,竟使他們速然而止,五個人全都已經冰涼僵硬,氣絕而死。


    韋鬆驚恐得疾退數步,突然嘶聲厲叫:娘!娘!你在哪裏?’叫聲中,身形似電,旋身直向通往廚下的門內奔去。掠過門檻,猛和一個人迎麵撞個滿懷,他此時正當驚恐之際,‘蓬”然一聲,那人直被撞得倒飛而起。韋鬆左臂疾探,快如電掣一把扣住那人腕肘,那人手冰涼,定神看時,那人正端著一盤熱騰騰的肉脯,竟是丫頭梅香。他伸手向她眼前晃了晃,梅香瞠目直視,早已死去。


    韋鬆心膽俱裂,一摔手,鬆開梅香,錯步間,穿過後廊,直奔後下。一腳踏進廚房,他心頭頓時一寬,爐上炭火正旺,他娘背身站在火爐前,手裏舉著鍋鏟,鍋裏下著爆雞丁,油辣火熱,劈劈啪啪正響著。


    韋鬆喚一聲:“娘,這是怎麽一回事?’驀然間,一股焦臭之味衝鼻而人,鍋裏冒著一股股濃煙。


    他心頭猛烈地一震,閃身而上,鍋裏菜者都焦糊,他娘瞪大了兩隻眼睛,好像突然看見什麽極其可怖的事物,張口結舌,業已氣絕。


    這真是一件奇怪而又可怕的變故,整個屋字中,已無一個活口,但他們的死,仿佛速然發生在刹那間,那麽突然,那麽意外,那麽安詳,甚至連被害的人,也全部死在不知不覺之中。


    如說是中毒,廚下還有沒用過酒萊的母親和梅香,何況,中毒之後,腸裂胃穿,也決不會死得如此寧靜安詳。如說是突然出現了可怖的事物,那麽,桌上吃酒的人並沒有驚愕表情,廊下送菜的梅香,甚至兀自站立著,手中端著菜肴,並未跌倒。唯一可能,是在大家興高采烈,不知戒備之中,被仇家使用奇毒暗器,先傷了廳上五人,再掩至廚下,連下毒手,不,這理由也不甚合理,廳上“洞庭三劍’並非泛泛之輩,他們絕不會毫無警覺,何況,絕毒暗器,也應該留下傷口


    念甫及此,韋鬆驀地~震,急旋身重又衝進廳房。他知道這決非一件尋常的變故,如果不能冷靜,必將失陷在迷亂中,是以極力壓抑內心悲傷,不斷地告誡著自己:冷靜!冷靜!


    一家七口血仇,全在我一人肩上,若不能查出實情元凶,如何對得起父母,如何對得起叔叔們和蘭表妹,更何以對得起十年埋頭苦學!


    大智大勇的人,往往能控製自己的情感,韋鬆強抑悲憤,重回前廳,再次瀏覽桌上情景,果然被他發現幾點可疑之處。


    第一.屋中物件,有條不絮,桌上菜肴尚溫,廚下爐火正旺,足見變故發生,並不甚久。


    第二,那班發老人麵目甚是陌生,搜遍兒時記憶,始終想不起此人是誰?他是什麽人?


    怎會突如其來,參與了這次的死亡的宴會?


    第三,他爹爹雖在正襟危坐,麵前放著半截斷劍即是他老人家仗以成名的金劍,原來要在今天歡宴席上,當眾傳給韋鬆的。然而,那柄純金利劍,此時卻隻剩下半截劍身,整個劍尖,已經折斷不知去向。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項發現,背向大門的空位之上,放著一隻曾經使用過的竹筷。這發現令他深深感到震撼和心悸,他本以為那座位是空著留給自己的,如今細想起來,敢情這屋中尚有另一位神秘的客人?


    他是誰?怎會在慘變發生之後,獨失蹤影?韋鬆戰栗地從蘭表妹發上,拔下一銀簪,-


    一試探桌上每一隻酒杯,但是,他失望了,酒杯中並沒有毒。他痛苦地將銀簪重又插回蘭妹發髻上,觸手杯中,摸摸那隻陳舊的香袋兒,心裏頓時泛起無限淒涼的漣漪。


    兒時情景,如在目前,十年來,她不知做過多少少女的綺麗的夢,今日滿懷欣喜,坐在這期待的酒席上,卻因而斷送了她燦爛似錦的青春年華。


    淚水充滿韋鬆的眼眶,但他極力忍耐住,不使它們滾落下來,朦朧淚眼中,這屋子裏一幾一椅,對他都是那麽親切而熟悉,然而,唉。


    這是一樁處心積慮的謀殺,計劃慎密,下手狠毒,一口氣殘殺了男女七人竟不留絲毫痕跡。


    是仇?是怨?他茫然無所知。用什麽方法?怎樣下手?他更是迷惘,唯一可以遵循的兩點線索,隻是那陌生的斑發老人和那神秘失蹤的不速之客。可是,這兩人一個已死,一個已去,叫他又能從何查起呢?


    失神地癡立在桌邊,許久沒有移動一下,不知什麽時候,淚水已浸濕了整個前襟,頰上淚水如蟻行,他也懶得去拭拂,盼了十年,如今隻得到空蕩蕩的房舍和滿屋屍體,假如他要哭,即使淚幹血盡,也難泄心中悲傷於萬一。


    朦朧中,窗外天色已暗,煩人的細雨,依然漸瀝下個不停,屋子裏光線陰沉,但韋鬆不想點燈。


    他願意那樣呆立著不動,哪怕站上十年百年,他更願意天永遠黑暗下去,最好再也沒有明天,讓一切都到此而止,生、死,豈不全部一樣了?但,老天卻是無情的,人死不能再生,天晴了,卻終於又明亮起來。


    當他驚憑窗外晨曦初露,才記起自己竟呆呆地站了整整一夜,這時候,雨已經停了,一絲金黃色的陽光,透過窗檻,遠處村落,傳來一聲聲雞啼,他強忍著無限悲慟,幽幽地取了一柄鐵鍬,默然在屋前垂柳之下,掘了一列七個土坑。


    掩埋了父母,接著是“洞庭三劍”,再接著是令他心碎的蘭表妹,他淚如泉湧,從懷裏取出那隻陳舊的香袋,拗開她的右手,想讓她握在掌心裏忽然,一件閃亮的東西,從她手心悄沒聲息墜落在泥地上。


    韋鬆眼中一亮,俯下頭去,卻見是一枝打造極其精巧的星狀暗器。那東西係用純鋼打造,共有六角,菱尖鋒銳,閃閃發著碧綠的光輝。顯見是經過劇毒浸淫的。


    韋鬆心頭猛震,用一幅細絹墊著手,謹慎地將它拾了起來,再看時,才發現蘭表妹纖腕“勞官”穴上,有一處非常細小的針孔。


    這個發現,使他渾身血液沸騰起來,急忙又檢視那尚未掩埋的斑發老人,奇怪的是,那斑發老人竟渾身無傷。


    韋科如瘋似狂,將那斑發老人身上衣物,盡都傾掏了出來,細細檢視,驀地,卻在地貼身衣袋裏,找到一張紅紙請帖。


    那請帖上寫著:“謹請於清明正日,故備菲酌,恭候台光,席設洞庭君山之巔,萬毒教主田秀貞謹具。”


    他握著那張請帖,腦中百念飛轉,一時想不起這“萬毒教主田秀貞”是何許人物,可是,偏偏這請帖會在班發老人身上發現,而自己一家七口,死得離奇,難道說這個慘變,竟跟“萬毒教”有關嗎?


    細算時日,這一天恰好正是清明,他霍地躍起身來,小心翼翼,將爹爹所遺半截金劍,以及那枚星狀淬毒暗器和請帖藏進懷中,掩埋了死者,鎖閉了屋門,恭恭敬敬在父母墳前拜了三拜,灑淚禱祝道:“爹娘,求你們老人家的在天之靈護佑,踏遍天涯海角,孩兒誓要查出元凶,替爹娘、二位叔叔、蘭表妹、梅香,和這位不知姓名的老前輩報仇,決不玷辱爹爹金劍神鏢和師父他老人家南嶽一奇的聲譽。”


    淒惶中,韋鬆揮淚上馬,一步一回頭,直到轉過小山,望不見家門那株垂柳和七座新墳,壓抑了一整夜的悲愴,才進發了出來。


    他悲憤地仰麵向天,發出一聲淒厲絕倫的情嘯,抖動馬韁,衝上了征途。


    怒馬如飛,轉眼又到了那棵大樹下十字路口,韋鬆俯首低回,那隻鏽漬斑斑的小鐵盒,還在樹根下爛泥中,回首前情,隻在昨宵,這一夜中去而又返,人事變遷,家毀人亡,竟是如此的悲慘和巨大,他縱是鐵石人兒,也不禁淚水滂沱哭一會,想一會,驀覺腦中靈光一閃,對了!昨天那神色匆忙西奔而去的和尚和道人,他們所去的方向,豈不也是洞庭?這一想,心神大振,勒轉馬頭,循著西去大道,放馬疾奔。


    他暗算腳程,要是能夠在午時之間趕到湖濱,還獲得及雇舟立趕君山,假如再遲了,縱然到得君山,隻怕也在黃昏日落的時候了。


    因此,他也顧不得道路泥濘,坐騎疲急,一口氣飛馳疾奔了五十餘裏,馬背上一片濕漉漉,已分不出是雨?是汗?還是濺起的泥漿?


    已到將盡,韋鬆人困馬乏趕抵湖邊,遠遠地,就見湖邊停著一列三艘大船,船上已密密站滿了許多人,其中道家、俗家都有,個個神情凝重,默默垂首不語。


    韋鬆奔到近前,棄馬落地,向船象供拱手道;“請問這船是去君山的嗎了’那船夥不屑地冷瞥了他一眼,道:“雖是去君山,但咱們是萬毒教主包下來迎接賓客的,你有請帖嗎?”


    韋鬆聽說沒錯,心裏頓時放鬆了一半,微微一笑,取出那張紅紙請帖,遞給船夥,那船夥細看了好一會,仍然狐疑地道:“閣下是那一派弟子,怎麽就隻你一個人?”


    韋鬆不悅道:“在了既是持帖而來,你管我是哪一門派?願意幾個人同來?’船夥冷笑道:“萬毒教主柬邀武林七大正派聚會君山,身份不對,是不許參加的。’韋鬆怒目一瞪,方要發作,卻聽一個聲音接口喝道:“既然持帖趕來,便是教主貴賓,你是什麽東西,倒敢追查起人家來曆,真是討打!”隨著“打”字,一縷疾風,逆襲而至,徑奔船夥兒麵門。


    那船夥兒身手競相當不俗,驀地滑步旋身甩頭,“脫袍讓位’,閃開三尺,怒目反顧,卻見是個虯髯大漢,虎視眈眈立在船頭上。


    船夥冷冷一笑,道:“朋友,待會兒君山會上,有的是抖露本領的機會,此時此地,未免有些犯不上吧!”


    虯髯大漢敞聲笑道:“區區萬毒教,諒也唬不倒伍某人,朋友既是會家於,咱們就先走幾招如何?”船夥方要回話,旁邊一個黑衣中年人冷冷瞅了他一眼,沉聲道:“時刻到了,開船,別給教主得罪了貴賓。”那船夥似對黑衣人十分恭順,不再爭論,揚揚手,三隻大船一齊解了纜。


    韋鬆岡身上了船頭,恰好和虯髯大漢並肩而立,不禁感激地含笑拱手,道:“兄台也是接到萬毒教請帖,往君山赴會的?’


    虯髯大漢笑道:“不去君山.怎會上得賊船,在下伍菲,乃華山門下,小兄弟氣宇不見,身手矯健,又是孤身一人趕會,難道是昆侖俗家弟子?”


    韋鬆忙搖頭道;“在下韋鬆,並非昆侖門下”


    伍非微微一怔,問:“那麽令師是?”


    韋鬆笑道:“象師雖也是道象,卻和昆侖並無淵源,伍兄乃華山派中高手,不知可曾聽說過衡山上百練-一。”伍非未待他說完,搶著叫道:“令師敢情是南嶽一奇百練羽士?”


    韋鬆點點頭。


    伍菲既驚又喜,道:“天下武林。除了七大門派,有首歌詞,叫做:天外隱三聖,宇內唯一君,南北分雙奇,西漠僅半人。這七個絕頂異人中,今師盛譽。不在天外三聖島、宇內一君康一等、北天山神手頭陀以及西漠怪傑簷迦耶彌之下,難怪萬毒教主,竟連令師也請到了!”


    韋鬆好奇地問:“伍兄所稱天外、字內、南北雙奇,都不費解,那句:‘西漠僅半人’,不知作何解說?”


    伍菲道:“西漠異人簷迦耶彌據說乃猿人交配所生,自幼神力天賦,行動如風,更練成一身曠世無匹的武功,所以,雖說西漠僅半人,這半個人,卻是武林中一代怪傑,盛名幾乎駕淩其他六奇之上。”


    韋鬆聽得出神,偶一回目,卻見所乘大船.正乘風鼓浪,向北洞庭君山航駛,三艘船一前二後,首尾相連,隱隱已可望見君山挺拔的峰頭。


    他心念微微一動,忙又問道;“小弟甫出師門,閱曆朕淺,今日初次參與武林盛會,卻不知那萬毒教主,究竟是何許人物,發帖邀請各大門派,莫非有什麽陰謀毒計?”


    伍菲曬然笑道:“這個,誰也弄不請楚,但據說那位萬毒教主,崛起江湖,有意開山立派,曾經在荊-一帶,連敗武當派十餘名高手,因此薄有虛名,是以發帖邀約武林中七大門派聚會君山,大約是有意炫露幾手武功,嘿!那她也太自不量力了。”


    韋鬆道:”七大門派都應邀趕到了嗎?”


    伍菲道;“七派之中,已到六派,實際武林各派,全是受了武當掌門青冥道長私函邀約.存心要在君山會上,報複荊襄挫敗的奇恥大辱,是以各派掌門人情難卻,都親自率領派中高手起來參加,其中隻昆侖一派未到,想必是他們距離太遠了。


    韋鬆緊接著又問道:這麽說,今日之會,無形中等於武林各大門派較技大會了?”


    伍菲笑道:“也可以這麽說,但較技對象,卻隻有那狂妄自大的萬毒教主,各派來意,不外給武當派助威而已。”


    兩人談到這裏,大船已抵君山山腳,三艘船一齊靠岸,眾人方才下船,就見岸邊一片新搭的竹棚中,適時奏起樂來,一個滿頭白發,身軀魁梧的老人大步迎出棚來,拱手笑道:


    “貴賓蒞臨,老朽歐陽琰,謹代表萬毒教教主,恭迎各位登山。”


    韋鬆愉眼打量那位白發老人,心裏不禁暗驚,那歐陽琰不擔身軀魁梧,聲若洪鍾,一雙精目,更是神光充沛.一眼就可以看出,必是個身負極高內功修養的高手。


    眾人都不知道這位歐陽琰在萬毒教中是什麽身份地位,含糊點了點頭,便動身上山,伍菲有些不忿,向韋鬆暗暗遞個眼色,忽然越眾而出,抱拳一揖,道;”敢問歐陽前輩,在萬毒教中任何職司?”


    他是要存心試試這老頭子有些什麽驚人藝業,一揖之際.掌心外露,暗蓄了七成功力.當胸突推過去。


    韋鬆一見,駭然失驚,身形疾閃,緊跟著也搶步上前那歐陽琰微微一笑,左掌當胸斜豎,含笑道:“不敢,老朽乃教主左護法,貴客不必多禮。”


    笑語聲中,上風與曆菲的內力造通一觸,隻聽”蓬”地一聲輕響,那歐陽琰紋風不動,伍菲和登登登連退四步。


    韋鬆適時跨到,左掌疾出,在伍菲腰際輕輕托了一掌,右掌迎胸半劃,“嘶”一聲裂帛脆響,應手而起,總算替伍菲擋開了對方強猛的餘力,同時助他站穩了腳步。


    歐陽琰眉頭微震,神情立變,卻見韋鬆氣定神閑,恍如無事人一般,忙含笑道:”少俠好精純的內力,敢問尊諱如何稱呼?”


    韋鬆冷笑道:“小可韋鬆,做謝歐陽護法感意。”回頭看時,伍菲臉色已變得一片蒼白,正有一位藍衣漢子,急急遞給他一粒丸藥。


    歐陽琰聳聲笑道:“名門大派,果然精英輩出,今日之會,能得韋少使光臨,為之生色不少,各位休嫌怠慢,快請!快請!


    說著,大袖一抖,身軀淩空拔起,微一擰轉,已到三丈以外。


    眾人全被那歐陽護法氣勢所懾,互相交換一個詫訝的目光.各展身法,緊追而上,韋鬆耽心伍菲內腑被震受傷,低聲問:“伍大哥,不礙事嗎?”


    伍菲露出一抹感激的苦笑,道:“還好,多虧韋兄弟那一托之功。”


    韋鬆笑了笑,深手握著他婉肘,沉聲道:“咱們也別落後,走!”一股灼熱內力,從伍菲“曲他”穴上直透過來。


    伍菲慚愧地一歎,輕聲道;“韋鬆兄弟不愧南嶽一奇傳人,愚兄心感就是了。”吸一口氣,舉步疾行上山。


    一群人甫登山頂,放眼望去,山頂上已搭蓋了十餘丈寬廣的一片彩棚,內中黑壓壓坐了許多人。


    左列客位上,順序坐著武當青冥道長、少林掌門了塵大師、峨嵋掌門飛龍禪師,三位掌門人身後,各侍立著十餘名門下弟子。


    右側是一排三張較小方桌,桌後約有數十名紅衣少女侍立,上首位上,坐著一個白發老人,模樣竟跟歐陽琰長得十分相似,下首位於空著,當中一把虎皮交椅上,卻坐著一個僅二八,渾身彩裝的妙齡女郎。


    韋鬆一眼望見那彩在女郎,險些驚得跳了起來,駭然忖道:“怎麽會是她?”


    他舉手揉揉眼睛,再看時,仍舊不錯,那女郎頂多十六七歲,眉如春黛,眼似朗星,玉麵柳腮,嫵媚含俏……這模樣他太熟悉了,分明就是十年前蘭表妹的影子活脫出現-但是,一天之前,他明明已經親手掩埋了表妹徐文蘭的屍體,她又怎會好端端坐在這幾?


    他一時之間,既驚又駭,伸手向懷裏一摸,那枚淬毒的星狀暗器仍在,咬咬舌關,猶有痛楚,足見並非夢中,而家中慘變的事,又決不會假。難道說,天下竟有這麽相似的人?


    他方自駭異,卻見歐陽琰緊行兩步,向那彩衣女郎恭恭敬敬躬身為禮,說道:‘老朽奉命迎得青城、終南、華山三派掌門及派中高人登山,請教主示下。”


    韋鬆一驚,暗自失聲叫道:”我的天,她就是萬春教教主田秀貞?這真是天下第一樁怪事了。”那女子年紀甚輕,但卻傲然不群地端坐在正中主位之上,本已顯得十分不配,聽了歐陽琰的話,她竟然站也沒有站起來,隻是露齒嫣然一笑,飛快地掃了這邊一眼,擺擺手,道:“請坐吧!”這話一出,剛來的青城掌門乙真道長,終南拳門鐵拐婆婆,華山掌門”奪命判官’藍榮山,以及三派門下,個個都怒形於色。


    上首座位那白發老人家緩緩站起身來,含笑拱手說道:“教主腿上略有不便,未能如禮起迎,老朽歐陽瑉謹代致歉意。’


    眾人這才發覺那彩在女郎自臘以下,用一條紅氈掩著,大家氣才消了一半,紛紛在客位上落坐。


    韋鬆一麵跟在伍菲身邊坐下,一麵暗暗吐了一口氣,心道:原來是個殘廢人,總算證明她不是蘭表妹了-一


    那萬專教主遊目在對麵客座上掃視一遍,輕聲問歐陽琰道:“還有昆侖派的人怎未見到呢?”


    歐陽琰正走向下首空位,聞言連忙止步,躬身道:“想必西昆侖相距太遠,是以不能在會期前趕到-一。’


    誰知這話未完,田秀貞突嫣粉臉一沉,冷冷道:“咱們一月之前就發帖傳邀,想不到昆侖派牛鼻子們好大的架子,躲過今天,諒他們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這位萬毒教主轉眼間換了一副麵目,語氣整是狂妄,隻聽得對麵青城、武當兩位道家掌門人勃然變色,武當派青冥道長第一個按捺不住,霍地立起身來,抗聲道:“貴教發帖邀中原武林七大門派聚會君山,未見以禮相敘,卻這般口出不遜,難道這就是待客之道?’萬毒教主田秀貞冷笑接口道:“道長何必急躁,天大的事,本教主今日自當還你一個公道。”回頭對歐陽兄弟吩咐道;‘二位護法,別叫貴客笑咱們怠慢,看酒!”


    歐陽瑉招招手,立時有兩名侍女轉過席前,其中一個手捧一隻大鐵盤,盤裏整整齊齊放著七八十隻酒杯;另一個肩上斜托一隻酒壇,壇口封泥,已經卸開。


    歐陽瑉含笑起身,左手接過盛杯的鐵盤,右手接過酒壇,壇口微傾,“唰”地一道酒箭疾射而出,繞盤三匝,肘肩一收,酒箭頓止,那鐵盤裏七八十隻酒杯中,已各自滿滿裝了一杯酒,竟然涓滴不曾外溢。單隻這一手傾壇注酒的上乘手法,就看得六大門派掌門人瞠目咋舌,臉色劇變,若非是內力、火候、手法俱臻化境,焉能使壇中酒液如此平均分布在酒杯之中?六位掌門人自忖不如,麵上皆有懼色。


    歐陽瑉棄了酒壇,含笑說道:“荒山歡晤,首需佳釀,老朽不敏,願代教主奉敬各位水酒一杯,聊助雅興。’語聲一落,左臂微微一科,那七八十隻盛滿酒液的杯子,呼地破空直起,猶如漫天花雨般,徑向對麵客席上飛射過來。


    六大門派顯然一驚,情不自禁蓄功戒備,但眨眼間杯影忽斂,眾入低頭看時,各人麵前,端端正正放著一杯酒,酒液超出杯麵足有三分,卻分毫未見濺潑出來。


    萬毒教主發出一陣咯咯嬌笑,舉杯道:“水酒一盅,不成敬意,來!各位先幹這一杯。”說著,一仰粉頸,飲幹了自己的一杯酒。


    那田秀貞嬌笑起來,眼兒彎彎,眯成一線,風韻神情,像煞了徐文蘭,韋鬆看得發怔,各派掌門人卻麵麵相覷,做聲不得。


    他們心裏雪亮,人家既稱“萬毒教”,必然不是無因,那麽,誰敢說這酒杯裏的,是純純正正的酒?


    少林派不愧領袖群他,了尖大師哈哈一笑,推杯而起,朗聲道:“貧僧等承教主飛帖相邀,冒昧趕來君山,見邀因由尚未明白,實不敢領此盛情。’終南掌門鐵拐婆婆也頓一頓拐杖,接口道:“正是,話未說明,老婆子如鯁在喉,食難下咽。”


    萬毒教主田秀貞嫵媚地笑道:“一杯水酒,各位何必疑忌太多,既然如此,咱們就先談後飲,也無不可。’


    她說到這裏,語聲一頓鳳目斜掠,向身後紅衣持女送了個眼色,登時有五名手捧瓷瓶的少女,閃身而出,分占五個方向,將手裏瓷瓶高舉過頂。


    這架彩棚搭蓋在群山頂端,除登山的小徑之外,四周俱是懸崖峭壁,那五名紅衣少女所占位置,都在懸崖邊緣,隻剩下小徑這一方,無人扼守。


    眾人都不解這番做作用心何在,更猜不透那五隻瓷瓶裏盛的什麽東西?各派弟子不由得全都緊張起來。萬毒教主卻微露皓齒。嫣然一笑道:“各位分掌一派門戶,個個都是當世武林難得的俊彥,大慨你們也知道,若憑我田秀貝一介弱女,要想開山立派,在武林中爭得一席之地,甚是不易吧?’


    了塵大師點點頭,道;“施主說的,的確不錯。”


    那田秀貞驀地臉色一沉,笑容盡斂,道:“但是,我田秀貞雖然隻是個不足道的弱女子,放眼天下,卻沒有一個人能叫我口服心服的,所謂名門大派,所謂一派宗師,在我田秀貞眼中,那真是平凡得很,不值一顧-一。’這話未完,已有許多六大門派弟子發出幾聲冷哼,都在心裏罵道:好狂的丫頭,你憑仗些什麽?


    田秀貞精目滿蓄銳光,冷冷掃了眾人一眼,繼續又道:“說句不怕人笑的話,咱們萬毒教雖有聞名立宗、開山立派的雄心,卻自知勢孤力薄,難成大事,因此誠心邀約各位高人集會群山,正有一樁不情之請,要各位鼎力協助。”眾人聽到這裏,仍不懂她葫蘆裏賣弄些什麽玄虛,了塵大師低喧一聲佛號.道:“施主年紀雖輕,有些雄心壯誌,實屬難得,有何疑難,隻管直說出來。”


    萬毒教主田秀貞又嬌笑起來,道:“這件事,在各位是輕而易舉,在萬毒教,是得益良多,隻是不知各位願意不願意?’


    了塵大師仰頭望了其餘五派掌門人一眼,朗聲道:‘但凡不損武林正義情理之事,貧僧和少林門下,自當效勞。”


    田秀貞笑道:“容易得很,咱們的意思,是要請各派掌門自今日開始,舍棄門戶之見,同心協力。投效萬毒教,使紛擾支離的武林,從此得歸一統。”


    話來說完,華山掌門“奪命判官”藍榮山已經虎吼一聲,霍地立起,叱道:“什麽?你要咱們投效萬毒教?”


    田秀貞嬌媚地點點頭,道:“一點也不錯,諸位要是願意,就請幹了杯中之酒。”


    藍榮山氣得臉色發青,嘿嘿冷笑道:”各位,咱們千裏迢迢趕來君山,隻道萬毒教有什麽震驚武林的創舉,想不到卻聽這狂妄無知的丫頭,癡人說夢,嘮叨了許多廢話,藍某人尚有要事,無心奉陪,要告辭先走一步了。”說罷,向身後華山弟子一揮手,轉身便欲離去。


    誰知就在他將行未行的刹那,猛覺得暗影一閃,仿佛有個冷冰冰的東西,疾如電閃,纏向自己右腕。


    藍榮山貴為一派掌門,身手何等迅捷,心念才動,右臂一抖一揮,大喝一聲,排山倒海般掌力,已自暴湧而出。但他掌勢才施出一半,忽然右腕脈門上,已被一隻軟若無骨的柔荑扣了一下,同時,耳邊響起嬌滴滴的聲音:“藍大俠,這樣可算得是震驚武林的創舉嗎?”


    藍榮山被那冰冷玉指一扣,渾身力道盡失,駭然回過頭來,那萬毒教主田秀貞仍然端坐在椅上,含笑盈盈相望,好似未曾移動過。他連忙低頭,隻見自己右腕脈門上,顯現起一圈烏黑指印,再一運氣,內腑一滯,真氣已無法提聚。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眾目睽睽之下,他堂堂一派掌門之尊,被人暗下毒手,連怎麽被製的,也有些莫名奇妙藍榮山回頭望望身後華山弟子,沒有一個說得出所以來,望望各派掌門.也隻有一片迷惘駭詫之色。他心知當前這萬毒教主,必是身負絕世奇學之人,今日之會,吉少凶多,隻得喂然一歎,頹廢地又坐回到原位上。武當育冥道長坐得離他最近,忙低聲問:“藍施主.怎麽樣了?”藍榮山痛苦地搖搖頭,道;“咱們今天認命了吧!語音中,充滿了頹敗淒涼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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