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冒名頂替】


    白駒過隙,轉瞬一年。


    初容更了便裝,坐在徽州西城城角一間不起眼的茶社中,留意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她已等了三天三夜,卻始終沒等到當初信誓旦旦的兩個人。她隨時可以掉頭走掉,但惦念病患是每個大夫的通病,沒見到步雲鷹,始終還是不放心。


    於是,繼續等。


    多年修道,使她早已心靜如水,波瀾不驚。再漫長的等待都不會難倒她,再絢爛的景色都不會擾亂她。她靜靜的坐在熙攘喧鬧的外圍,冷眼看世。若不是有一道光忽然照進眼底,晃了心神,她都忘記了自己的心原來還可以跳的這樣快。


    走進茶社的那道光,是兩個白衣男子,一個戴著大大的帽子,帽簷垂下,幾乎遮住整張臉,但舉止優雅,不落俗套,一看便知不是池中之物。另一個白衣如雪,俊容華美,翩然瀟灑,又冷傲孤絕,目下無塵,眼神清冷,完美的像是落入凡間的神仙。可惜白璧微瑕,行走間有些跛足,令人生憾。


    初容幾乎是立刻就衝動的走過去:“這位公子,我是個大夫,可以看看你的腿嗎?”


    那人看都不看她,隻叫茶博士快上茶水來。


    倒是他旁邊那個戴帽子的男子謹慎發問:“望聞問切,姑娘可看得出一二?”


    初容道:“傷筋動骨後最忌諱兩樣,一是無醫藥,二是休養不得法,依我看,這位公子是.........”


    她還未說完,戴帽子的已經丟了原來的謹慎和耐性,直截了當的追問:“有什麽好法子?”


    初容心道這人古怪,居然這樣就信了她,不知是涉世太淺,容易輕信,還是心無塵垢,本無善惡之念:“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將腿骨從原來的傷處再次打斷,重新接骨、再休養上.......”


    她的話又被人打斷,這回是那跛足公子,霍然站起,二話不說,邁步就往外走,連茶都不喝了。看樣子,是決計不會同意初容的療法。對此,身為醫者,初容認為自己明白他所想——斷骨複生,鑽心之痛,勢必難以忍受。


    誰知,那戴帽子的卻說:“他不怕疼,他怕的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這百日的休養,我們耗不起。”


    初容恍悟,瞬間又見到鬼似的瞪圓了眼,不可思議的盯住戴帽子的人,聲音都在發抖:“你、你、你怎麽知道我想什麽?”


    那人剛要回答,就被一聲厲喝打斷:“還要耽誤到什麽時候?”正是那跛足公子,去而複返。


    戴帽子的起身,卻並未跟他走,而是伸手將他拉回座位,把幽香的茶遞到他掌中:“從來跑的最快的,不是人腿,不是鳥翅,而是傳言。相信他們已經在找我們了。”


    喝過茶,那跛足公子的臉色才略緩和:“以逸待勞?”


    “順便治病,”戴帽子的人手緊緊抓著跛足公子,叫他不能再度離開,“這位姑娘醫術不凡,定然不會讓你躺上百日的。”


    一旁的初容又是一驚:“你,你怎知道我醫術不凡?”


    跛足公子不耐的瞥她一眼,答非所問:“首先要斷骨是嗎?”他手掌一揮,竟沒有絲毫猶豫就大力拍在了自己的小腿上,雖未痛呼出口,臉上卻再無血色。


    初容呆若木雞,行醫多年,她見過的,有絞盡腦汁諱疾忌醫的,有不管一切遠離病痛的,有本性懦弱哭天搶地的,稍有膽色也會討價還價,不為診費,而是為疼痛能減輕一分。她明白,生死病痛麵前,再大方的人都會變得格外小氣。至於那刮骨療傷的,隻在傳說中,關雲長那樣的絕世英雄才做得到。她從未想過,傳說竟也可以成真,比如這跛足公子,自斷筋骨如折柳一般,決絕的仿佛不識疼痛。


    倒是那戴帽子的人,唇角繃的緊緊,捏著跛足公子衣袖的手指,大力到指節都蒼白。相較起來,似乎更像傷者一些。


    跛足公子耐性非常有限,初容愣了一瞬的功夫,他已經瞪了眼,目若寒冰,看得初容一時手忙腳亂。


    “你快.......”他剛要催促,旁邊戴帽子的人突然身子顫了顫,令跛足公子終於緊張,一把握住他的手,以氣聲噓寒問暖。雖然聽不清他說什麽,那種關心則亂,小心翼翼,細致入微,和剛剛冰山一樣的公子,完全判若兩人。


    一定是兩個人,不然,這樣趾高氣揚的人,怎可能低眉順眼,說出一句請來?


    “請姑娘動手。”他如是懇求。


    又是三十日。


    白衣公子憑著年輕力壯,內功深厚,傷愈的極快,三十日便要自行下地。他雖快好了,初容卻高興不起來,甚至覺得,自己一身修為,遲早會被這家夥氣到煙消雲散。為了阻他下床,她已經說過許多與自己身份完全不相稱的狠話:“吉公子,”那人自稱姓吉,另一位姓黃,“你總不願年紀輕輕,就留下什麽隱患吧,莫非不怕日後你的娘子因此厭煩你?”


    那吉公子當然想大怒駁斥,可隻要旁邊的黃公子用一雙澄澈無垢的眼睛無聲的看著他,他就會比女子還小心的,乖乖收斂。這令初容感到驚奇而有趣,也使她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若這黃公子入道,定能修成正果,羽化成仙。她身為修道之人,最願意與有緣之人分享修道之愉,同登極樂,於是她問:“世事庸俗悲愁喜,人人說甚親疏密。黃公子你怎麽看?”


    黃公子一笑,溫潤如玉:“燥勝寒,靜勝熱,清平為天下正。”


    初容大喜:“正是如此。黃公子果然有道緣,不知願不願.......入道修行?”講最後四個字之前初容已經看到吉公子殺人般的眼刀,但她還是說了出來,畢竟像黃公子這樣靈性十足,又有非常之智的人,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黃公子卻道:“春秋有管仲,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然老子卻說,罪行之事,是因富裕而起,若想避免,就須常使民無知無欲。孟子則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懷悅而誠服也。菽粟入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初容姑娘以為孰對孰錯呢?”


    初容想想:“百家之言,各有千秋。”


    黃公子問:“既都有道理,誰高誰更高?”


    初容啞口無言。道家身份,她自然崇尚老子之說,但並不能因此一舉否定餘下兩家理論。


    那黃公子又問:“華夏自炎黃起,那時一沒有三綱五常,二不來百家爭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得自有一番滋味。隻是我們無法盡知。姑娘覺得,我們不能知曉的,是不是就等同於他們生活的愚昧而無趣?”


    初容睜大了眼。她從未思索過這些!


    黃公子續道:“同樣道理,今天的我們若離棄仁義道德等等各種信仰的束縛,改了這些習慣,是否就不能活?”


    初容如坐針氈。她似乎找錯人了。


    黃公子卻回她一個安慰的微笑,春風溫煦:“就像我二人與姑娘不同路,不會明白姑娘從修行中獲得的寧靜一樣。”這話很貼心,既肯定了初容多年的修行,又神奇的安撫了她的忐忑,令她原本失落的心裏,忽悠悠,又生出點希冀。


    再度遊說還未出口,又被那黃公子搶白道:“我倒覺得沒有這些道理捆住心思,是一件好事。不盲從,不跟風,不先入為主,才有自己的判斷。不束於別人所思所想,才有自己的點子,能活出自己的模樣,”他看看初容,眸正神清,和顏悅色,卻把初容最後一點勸解的念頭說死在繈褓中,“或許是我還未徹悟,天意要我多走些彎路,或許日後開蒙,再入道修行也說不定。”


    抬出天意,初容還能再說什麽?


    當下隻好尋了別的借口出門去,全沒注意床榻上的病患嘴角快要扯到耳朵根:“可不要光說別人,忘了自己。”


    黃公子背過身,故意不睬他。


    那吉公子就自己坐在床上笑,孩子偷到糖一般:“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爾非風,焉知風不羈不是為了有朝一日的駐足?焉知他不會在守護中自得其樂?”


    黃公子起身就往外走:“我這就去退房,亟兄既然是風,自是不必住在屋子裏的.......”他還未說完,一道劍影已經刺破窗紙,長蛇吐信般撲到眼前。吉公子眼睜睜目睹劇變,急得窒息,想要奔過去,卻忘記他腿上有傷,一個跟頭栽下床。


    扶起他的是一雙粗糙而靈巧的手:“師弟?!你怎麽在這裏?!”步雲鷹簡直欣喜若狂,一把抓住對方的手,仔細打量。那吉公子卻沒空搭理他,一心往窗前望去,見那‘黃公子’施展輕功,堪堪避過這一劍,才長出一口氣。


    幸好,幸好來的是自己人,幸好出第一招的是顧回藍,隻有他有能力中途變招,力挽狂瀾。


    “師兄。”他終是認了身份。


    顧回藍卻很生氣,一劍劈下,八仙桌立時斷去一角:“你們為何冒充釋然?!還放消息鬧得人盡皆知。你們想做什麽?”他咄咄逼人,問向那‘黃公子’,料定必是他出的主意。


    “師父容稟,”這人居然就是那日與亟初禾一起墜下懸崖的樂子期,“徒兒並不知師父和步掌門......安然無恙,又想早日引出嫻靜門,所以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要引出嫻靜門就沒有別的法子?”顧回藍覺得這方法簡直糟糕透頂,欲蓋彌彰,他當初一聽就知道是有人假冒,他都知曉,嫻靜門更加不在話下。若是嫻靜門先找到這裏,恐怕就再難見到劫後餘生的兩個人了。


    他發著脾氣,床上的病號怒火也不弱:“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引出嫻靜門當然有別的法子,可是時隔一年,要盡快找到你和我師兄,這就是唯一的法子,”他很生氣的又加了一句,“若不是七公子的大名,誰請的動你顧回藍?”


    “初禾!”樂子期回頭低叱,“師父總會明白,給他一些時間。”


    亟初禾卻不罷休,仿佛要將多日的鬱卒一並發泄出來:“還有其三,我們中任何一個,嫻靜門都視為死敵。若我們不先下手為強,他們遲早會想到這冒名頂替的辦法,來誘你倆上鉤......”


    “初禾!”樂子期第二次叱道,話到嘴邊偏又緩和,“你傷未痊愈,不宜動怒,好好休息。我......”


    亟初禾何等聰明,拍著床吼道:“莫忘了你在崖底應過我什麽!”


    樂子期長睫一顫,終是收回請顧回藍和步雲鷹出去談的手勢,坐回原位。


    亟初禾看他不語,也消了大半的氣,一言不發。


    顧回藍還在回味亟初禾的那幾句話,一時間鴉雀無聲。


    幾個關心則亂的人,各自心事重重。


    (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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