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重蹈覆轍】


    亟初禾找到小廚房的時候,樂子期還僵著身子站在原地,麵色蒼白,額頭微微滲出冷汗。亟初禾一驚,忙伸手去攥他的腕子,樂子期沒躲沒藏,任由他號脈,羽般長睫垂散,遮住黑曜石般的眸,一片光彩黯淡。


    亟初禾沒來由的一陣心慌,盡管樂子期的脈象平穩的不能再平穩,盡管他完整無損的站在麵前,但亟初禾就是覺得慌亂,仿佛就要失去這個人似的。不自覺的用力鉗住對方長期奔波而愈發纖瘦的手臂,迫使他抬起頭,直視自己,隻是,聲音掩不住的焦急:“樂子期,我這話就隻講這一遍。”


    樂子期的手臂已經被勒出五指紅印,卻不知疼,看向亟初禾的眼神也渙散,不知在遊思何方。亟初禾氣極,鼻尖頂上他的鼻尖,咬牙切齒道:“你給我聽清楚,樂子期,我信你。天塌下來,我都信你。”


    樂子期的身體終於動了一下,銀河之水旋即漾回眸中,鳳凰涅磐、流光溢彩:“可,若是我真的捅破了天.......”


    “我和你同去補上就是,”亟初禾總算鬆了一口氣,同時放開手上的緊箍,他雖然不知道樂子期是從崩潰、絕望、傷心、失落究竟哪一種邊緣回來,但他很開心他的歸來。“三個月夠不夠?”


    樂子期的眼睛愈發明亮。


    “夠不夠你捅破天?”亟初禾看見對麵人的唇角慢慢恢複了本來存著的笑意,心情跟著大好。


    樂子期眯起眼,嘴角卻不自覺挑高三分,露了打趣的本意:“顯然.......遠遠不夠。”


    亟初禾伸手點了點他秀挺的鼻梁:“那就先辦我七巧殿的事。三個月,應當富富有餘。”


    樂子期瞪他:“你當我是玉皇大帝還是如來佛祖?”


    亟初禾的口氣霸道的不得了:“他們指望不上,我就指望你。隻是,”他忽然壓低聲音,殷殷囑咐,“不準用瞳術!”


    “哦?”樂子期專心望著他,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裝不懂。


    亟初禾的條件更加苛刻:“不止瞳術,所有傷身的東西都不能用。”


    “那恐怕就要三十年光景才能斷出真凶.......”樂子期抱肘而立,還想說什麽已經被對方毫不客氣的打斷:“結果無所謂。我隻要你答應我的條件。”


    樂子期含笑承諾:“亟兄是怕虧欠我瞳門嗎?”


    亟初禾一挑眉毛,嗤笑:“你是掌門?”


    樂子期搖頭。


    亟初禾道:“我也不是。我隻是疏影暗香客,你隻是臨山照水人。”


    樂子期笑了,第一次主動伸手拉過他,低聲絮了幾句話。


    亟初禾臉上放出光來,不是因為聽見絕妙的主意,而是因為拉住自己的那隻手,那一刻他很肯定,許久以來的混沌雲破天開:“不是一見如故。”


    樂子期默然,推推擠在小廚房門口的亟初禾,叫他先走。


    那人卻磐石一樣紋絲不動:“其實,你比我更早。”


    亟初禾的目光灼灼:“你比我更早有的熟稔的感覺,否則不會乍一見麵就用性命來交換。”盡管空白的記憶叫他無從探究這種感覺的來曆,但顯然未能阻止自己每每碰到樂子期,就身比心先行一步的言談舉止。


    沒來由的信賴,沒來由的幫助,盡管事後勸慰自己說是因為目的接近,是因為要投桃報李,是因為押寶在樂子期身上,才有一次接一次的舉手之勞。可理智仍然追不上感覺,下一回,又不自覺重蹈覆轍,盡心竭力的扶持,早超過一臂之力的範疇。或許他是瘋了,比顧回藍得到七公子送來的夾襖還要癲狂。亟初禾苦笑:“七十年的嫻靜門一定有關於我們的線索,可是我不想知道。”


    樂子期了然的注視他,他明白對方的感受,因為自己也正身處同樣混沌之中,從第一次見麵起,他就相信和依賴這個人的一切,拋棄理智,遠離道理,已經到了毫無顧忌的程度。即便在亟初禾挑明說接近自己是有目的的,他依然無法抹煞心底莫名的親切和嗬護。他甚至很開懷聽到那樣開誠布公的利用。


    他懂得他的意思,不必釋心術,不必日久見人心,甚至可以省略察言觀色。那重沒來由的久違感總能叫自己洞穿眼前人的心思,那重似曾相識似乎從不因記憶抹煞而被消除去。


    或許他是瘋了,熟悉一個人並不需要太久,但信賴,常常是一輩子的事。如果不是瘋了,他怎能屢次性命相托給一個沒見過幾次麵的宿敵。


    並且,事前沒有半點猶疑,事後沒有半點後怕。


    亟初禾忽然認真的問:“你是不是很記仇?”


    樂子期點點頭:“估計你我之間是血海深仇。所以牢記至今。”


    亟初禾馬上大步流星往外走。這就是他不想去嫻靜門追根究底的原因,他太擔心,擔心他們之間藏著命與仇謀,藏著天意弄人,藏著推辭不了的擔當,和難以把控的結局。果真如此的話,還不如像現在,什麽都不知道,也就什麽都不用愁。所以,那平素天地第一他第二的堂堂七巧殿三弟子,此時居然信口雌黃,胡掰著拖延的藉口:“你師父等你半天,想必一定等急了。”


    樂子期望著他匆匆背影,眼中又閃過連自己都未察覺的一絲溫柔。


    出門才知,皇甫釋然從未出現過。或者說是沒有留下任何蹤跡,唯一來過的證據就是顧回藍已經貼身穿好的那件紫色夾襖。身上雖暖,心裏更急,在旁人都疲憊不堪停下休息時,顧回藍依然兩眼噴火,不知倦怠的到處梭巡。眾人暗自唏噓,都想勸說一番,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唯獨寶鈿丫頭最是直來直去,小嘴一瞥,話已經不經大腦脫口而出:“七公子若想見你,才不必又躲又藏,叫人好找。”


    顧回藍怔住,忽然散了精氣神,頹然坐下:“是啊,他必是不想見我的。”


    樂子期忙上前勸慰:“七公子定有苦衷.......”


    寶鈿搶話:“堂堂皇甫家七公子,當今聖上的親叔叔,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文武雙全,舉世無雙的人物,他能有什麽苦衷......”她撩了一眼灰心喪氣的顧回藍,這個人從她第一次見麵就滿身酒氣,頹廢邋遢,根本沒有江湖男子的一點英氣,別說瞧得起,她連看都懶的看他一眼,偏偏全派還當他是個寶,千裏迢迢傾巢出動來協助他,實在叫她百思不得其解,“說不定人家這是謝禮,謝你多年照顧,就此別過,江湖再見的意思......”


    樂子期難以置信的瞪著她,不等他發火,亟初禾已經嗬斥道,“寶鈿!好沒規矩,快跟顧大俠道歉。”


    寶鈿倔強的揚起頭,她本就與眾不同,身為七巧殿第一個入門的,又是掌門親傳的唯一女弟子,從小倍受嬌寵,連七巧殿殿主妙算老人都捧她當親孫女一樣溺愛,遇到事情無論她對她錯,都一概算賬算到別人頭上。莫說嗬斥,就是一個冷眼都沒有受過。偏偏此時,大庭廣眾下訓責她的又是自己仰慕如星辰的小師叔,寶鈿更覺委屈。眼淚很快劃過香腮,晶瑩落地。


    然而,亟初禾並未動容。他仍在冷著顏色催促。


    寶鈿終於按捺不住,尖著嗓子叫喊起來:“小師叔你變壞了!你都不與我們親近了。”


    亟初禾終於住口,眉頭卻擰得更深,目光如利劍一般劈向寶鈿指點樂子期的手,寶鈿渾然不覺,她還以為自己哭訴有用,應該再添一把薪火:“我知道,都是他,全是因為他,他一來你就不是你了。小師叔你從不願多問閑事的。可是他一來,他的事你要管,他師父的事你也要管。我知道,掌門師父那裏是你去求的,是你要幫他們。皇甫家是我們的大恩人不假,可這個顧回藍算什麽東西,他憑什麽對咱們頤指氣使,當咱們是騾子是馬嗎?這個樂子期更是妖孽,他們瞳門都是妖孽!往日害人,現在就勾魂.......”


    啪!


    好響的一個巴掌,打的寶鈿臉頰火辣辣的疼,打的所有人瞠目結舌,打的樂子期急急奔過來,扯下亟初禾高懸在半空的手,用脊背迎上寶鈿惱羞成怒的一掌。


    “妖孽!”寶鈿功夫不強,這一掌雖然是憤怒至極而發,卻也沒多大威力。她自己也清楚,所以她的手摸進了腰帶,那裏藏的都是她多年苦學的精華。她相信,這裏麵隨便哪一樣,都能折騰掉樂子期的半條命。


    酒氣忽然飄過,寶鈿一愣,手並沒能掏出什麽,因為眨眼工夫她整條腰帶不見了蹤影。事實上,腰帶留在了原地,不見了蹤影的是她——


    腰帶由顧回藍捧給任平生,腰帶的主人已在腰帶離身的同時,被他拂袖送進了最近的一間客房。


    “就此別過。”拱了拱手,顧回藍毫不拖遝,轉身就走。寶鈿雖然驕橫,不可理喻,但七巧殿除了亟初禾並無旁人阻止。不知是讚同寶鈿所講,覺得不該聽顧回藍指使,還是對瞳門仍懷舊恨。無論哪一樣,他顧回藍都會選擇離開。釋然說的對,他們不是顧回藍,不會懂自己心底一隅方寸之地,深藏的驚天動地。


    他們更加不會懂,自己在追尋和失落間,反反複複重蹈覆轍中磨礪出的堅韌。


    顧回藍淡然一笑,他做事,素來不求旁人皆懂,更不奢求別的襄助。


    懂的人自會懂你,不懂的解釋也無用。


    回頭看去,樂子期正竭力跟上,他身旁,竟是那個瀟灑到連師門都棄之不顧的白衣公子,亟初禾,和他的六個紅衣侍童。


    (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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