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夏蟲豈語冰】


    輕功絕頂,身手敏捷,連昆侖山冰人陣都困不住的顧回藍,此刻,卻一動不能動。


    機警如他,當然不會被點中穴道或服下毒物,他的手腳也好端端的,絕沒有被束縛住,但他就是動彈不得,全身都是,包括眼珠。


    他連眼睛都不能眨,他連呼吸都忘記了好一會。他的腳牢牢地釘在地板上,這雙能壓鵲不驚的腳,第一次像移山般難以挪動。


    可是,他必須要走過去。


    他朝思暮想,險些因此丟掉性命而錯過的,就在客棧距離後門最近的一張桌子上,叫他驚喜地恨不得馬上飛撲過去,狠狠抱在懷裏;卻也叫他害怕的覺得一眨眼,就會發現那隻是自己又一場無緣無故的幻覺。


    又喜又懼,似真似幻,兩種感覺仿佛一雙手,要將他活生生撕成兩半,事實上,直到他被自己憋得喘不過氣時,才發現那並非一場夢。


    那是比夢還美的一件夾襖。長袖,立領,直襟,棉膽。極普通的樣式,極尋常的紫色,甚至並非一件全新的衣服。但就是需要顧回藍卯足了全身力氣才得以撲上前。緊緊攬在懷中並不算結束,顧回藍腳下一拔,蜻蜓點水,一步躍向後門。


    他拚卻的不僅僅是體力,還有勇氣。


    可惜迎接他的,是一片死寂。


    房後沒有人。寒冬冷硬的石頭山路上,也沒有任何的足跡。


    這件夾襖就像是憑空出現在客棧裏的。


    顧回藍不死心,伏身仔細在幹枯的野草草葉上辨認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前屢遭怪異,他為防萬一,已經和七巧殿幾名弟子將屋裏屋外仔細察看過,那時和現在一樣,並沒有踩踏的印痕。


    釋然和皇甫四哥的輕功雖然不差,但絕沒有好到可以踏葉無痕的地步,然而除了他們,顧回藍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帶來這件夾襖。


    他太熟悉的夾襖。


    前年深秋,皇甫大哥曾差人來為他和尚未蘇醒的釋然量身裁衣,用的樣式顏色都是顧回藍選的,看著普通,實則厚實,很是保暖。去年盛夏釋然醒來,玩心大發的非要在夾襖上練練針線。於是左袖上就多了歪歪扭扭,一個小小的“回”字。顧回藍記得清楚,那天乍見,他還以為是什麽蟲子爬在上麵,急急用手去拍,實在拍不下來才明白原來是七公子的傑作,一時忍俊,說還不如拿筆畫,起碼認得是個字。


    皇甫釋然當時真的提筆就寫,隻不過沒寫在夾襖上,狂草畫在顧回藍光潔的腦門上,大圈套小圈,比這繡上去的字還不像字,且不準他擦:“顧兄,有這鬼畫符保你上天入地都不怕。”


    顧回藍捧腹大笑:“隻要鬼魅們認得你這符,我悉聽尊便。”


    皇甫釋然瞪他一眼:“你怎知人家不認?”


    顧回藍一邊笑,一邊悄悄把夾襖收走,唯恐七公子又在上麵添上‘顧’和‘藍’字,那兩個字筆畫多多,到時候隻怕要縫成一片:“釋然仙弟,你早是名在仙班的人了,何苦去搶鬼界生意?”


    釋然追過去索要夾襖,顧回藍一拍胸脯,說穿自己身上了。七公子噗哧樂了:“三伏天裏,顧兄穿著夾襖,要練什麽神功?”


    顧回藍捂的滿頭大汗,他才不稀罕夾襖變成什麽模樣,他是實在忍不下心看釋然白白的手指頭上多出的血洞,針尖大小也覺得刀劈斧砍的疼:“所謂神功,當然是秘而不宣。我.......”不好,有點眩暈,好像是中暑了。


    他趕忙坐下,乖乖任釋然把夾襖扒掉,再用涼帕子敷上額頭,折騰了好一會才緩過勁,隻是看到釋然歉疚的表情,又胡說八道起來:“我練的這叫‘執著’*,一等一的絕世神功,有誌者方能練成.......”


    他至今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中暑後腦筋糊塗了,還是在釋然昏睡三年憋的太久了,一肚子話跟倒豆子似的,呼啦啦一起湧出嘴唇,天上地下,海裏山中,想到什麽說什麽,說到什麽想什麽,到天黑的時候,仍不覺口幹舌燥,還說的津津有味。


    而釋然就坐在他對麵,靜靜的傾聽,偶爾在他說起江湖不平事,激昂難耐時,按住他的手,搭一句:“夏蟲豈語冰。他們又不是顧回藍。”


    輕輕的一句話,就像酷暑驕陽下,一口飲下的清涼甘泉,澆熄他心頭熊熊怒火。


    他重新安靜下來,就像現在,他雖然激動到身體每一個部分都叫囂著,要怒號,要呼嘯,要爆裂開來,但仍然強壓著鎮定下來,重回客棧。


    他差點忘記了,客棧之內,還有一個人。


    他尋人的這一刻,客棧前麵,仍是亂糟糟的一團。哭的,鬧的,罵的,嚎的,捶胸頓足的,翻出祖宗八代的,種種種種嘈雜,匯聚一處,還有不斷放大的趨勢。實在叫人頭大。


    忽有一聲刺耳如裂帛撕扯,如利爪劃過石壁,如針尖刺穿耳膜,綿延亙長,久久不歇。驚的人紛紛住口掩耳,四下張望。卻不見凶禽怪蟲,有的隻是一根小小的玉哨,原本應該在樂子期懷裏的東西,現在停在亟初禾唇邊,那臉紅脖子粗的,定是吹的極辛苦才熬出這一聲。


    可沒人敢笑話他。那一身的修羅煞氣,堪比西村口王屠戶家整日懸在鋪子口,那把磨的最快最亮的刀。那一句咬牙切齒的話,簡直就是棺材鋪裏最大的家夥,隻等將人疊好了去裝的。


    他陰冷冷慢悠悠的問:“說完了?”


    一眾村民戰戰兢兢,慌不迭的點頭。


    “滾!”


    村民都一愣,閻羅不殺人,那便不是閻羅。既不是閻羅,還怕什麽?膽子一大,紛紛又絮叨起來,七嘴八舌,菜市場去而複返。


    亟初禾耐性終於耗完,旋身一掌,劈在客棧隔壁一間糧倉的門柱上,嘩啦啦摧枯拉朽,塌了村裏最大的房。


    再無人敢吐一個字。


    當然,也無人肯離開。畢竟解毒的希望近在眼前,沒人舍得放棄。


    亟初禾怒,剛要繼續發作,手背卻被人輕輕拍了一下,怔怔的望去,隻遇見樂子期一笑,如羊脂玉壺盛的乾坤玉露,瑩澈無瑕:“夏蟲豈語冰,他們不是樂子期。”


    登時,心頭熊熊燃著的三昧真火,瞬間熄滅,仿佛不曾燃過一般。


    “在下要先恭喜諸位,”樂子期朗聲道,“諸位此次中毒,實在三生有幸。”


    眾人一傻,很快反應過來,幾個潑婦立刻怒不可遏的站起,指著樂子期的鼻子罵:“你什麽意思?!”“不想借藍玉蟾你就直說,咱們犯不著看你臉色,管你叫爺爺!”“你以為你誰呀,手中有把柄就嘴巴噴糞,我今兒還告訴你,別看咱們這一百多號人,都是老弱婦孺,但這天天山裏闖崖上爬的,最不怕的,還真就是這個死字!”“就是!我們連死都不怕,會怕你個毛頭小子!”


    郭乃朝也愣了半晌,等他醒過味兒來,身後村民已經民怨沸騰,痛罵不迭了,更有甚者,已經回家去取菜刀,非要死時拽上樂子期!


    “大家安靜,安靜——”郭乃朝急急張開雙臂,攔住已經衝到客棧門口幾步的一排村民,大聲喊道,“你們這樣莽撞,不怕他砸了藍玉蟾?!”


    有脾氣差的早暴跳如雷,管不得什麽藍玉蟾了:“砸了才好,大家黃泉路上就個伴兒,奈何橋上推牌九,誰怕誰呀。”


    “就是!”


    “大不了同歸於盡!”


    “十八年後老娘又是巾幗英雄!”


    一時間,同仇敵愾,群情激昂,竟比方才那亂糟糟的菜市場,誌氣高出不知多少倍。


    (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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