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女郎山】


    【第一章伯樂相馬】


    亟初禾發覺自己越來越喜歡跟樂子期說話,因為他並不是一個喜歡侃侃而談的人,而樂子期最大的好處恰在於能通過一句話就了然整件事。


    這次也不例外。他很快躺回亟初禾身邊,小心翼翼的問:“什麽時候的事?”


    黑暗中看不清亟初禾的表情,隻能聽見他的聲音,依舊清冷,像含著一塊冰:“什麽事?”


    樂子期一怔,笑了,這家夥這時候還要考他,算又一場文鬥嗎:“我記得七巧殿本領高強,技藝超群,和黑道白道都有交往,連五毒教都得求你們做飛星逐月鎖。這樣巧捷萬端的能耐,誰能奈何?能令你們為難到來找我的,普天之下大約隻有兩個人。”


    “哦?”


    “一是我師父,他是妙算老人鬥了一輩子的宿敵,沒贏也沒輸,足夠叫你們頭痛。”


    “二呢?”


    “二,”樂子期將聲音壓的更低,“便是失蹤至今的,你的師父妙算老人。”


    亟初禾很滿意的笑了,他就知道樂子期不會叫他失望:“好,輪到你問了。”


    樂子期翻個白眼,鬧了半天真的是場文鬥,看來這家夥當初輸給釋心術輸的還不夠慘:“何時何地?”


    “十八個月前,七巧殿主殿的機關內。”


    “誰做的機關?”


    “我師父。”


    樂子期將一聲驚呼掩在口中:“......原來如此。能將妙算老人困死在自己的機關裏,除了七巧殿的弟子,其他人根本辦不到。”


    亟初禾銳目一閃,反問:“你怎知他已過世?”


    “若尚在人世,你還用得著來找我嗎?直接問他便是。他若是昏迷不醒,你們一定會留足夠人手看守主殿,不可能傾巢而出。”


    亟初禾再次滿意的點頭,他看中的對手果然不同凡響:“隻有三個人知道師父已經去世。”


    “你、七巧殿掌門,剩下一個,便是凶手。”


    亟初禾冷笑:“是!掌門師兄和我約定好,這次出來,就是尋個機會給他逃跑,隻要他一動,就會露餡,我們立刻動手。”


    “誰知居然沒有人逃跑。”


    “幸好我們準備了第二招。”亟初禾信心滿滿。


    樂子期卻苦笑:“釋心術不是萬能。”


    “沒關係,你樂子期是萬能的就好。”


    這句話出去,得來的卻是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亟初禾有些困惑,他聽到了樂子期不太尋常的呼吸聲,仿佛暑天雨將下未下時候的悶,亟初禾心頭一動,在他想到的同時,樂子期已經開口:“從放出聞天機去找我的那一刻,你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這招?助我一臂,處處維護,令我欠你人情諸多,積重難返,隻能今天聽從你指使。亟兄,你押寶未免押的太重,”他心頭沉甸甸,百味陳雜,言語間也有些不客氣,“欲與取之,必先予之。這假戲也演的太辛苦了,你就不怕七巧殿真的因你我而內訌到底,搭上你師父一生心血?”


    歎了一口氣,雖然知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利用與被利用,實在沒什麽可抱怨。但這話還是幽幽的,壓抑不住的泄露一絲不甘與忿忿。


    亟初禾當然聽得出,但他並不解釋,隻淡淡道了聲:“真幾分,假幾分,你若不知我,就白叫了樂子期。”


    樂子期心裏生氣,翻個身,背對著他:“這一場,在下輸的心服口服。”


    偏偏亟初禾不肯放過他,腆著臉湊上來:“我叫亟初禾。”


    樂子期心頭一顫,預感不妙,趕緊往床外挪了一寸。


    這一挪,更叫亟初禾覺得有趣,追著攆著就貼上來:“初,是第一。伯仲叔季的伯,也是第一。”


    樂子期繼續悶聲往外挪,亟初禾不屈不撓的繼續貼繼續說:“禾,初芽也,同芽,音同......”


    他大手一撈,將快要掉下床的樂子期撈回身邊:“雖然是我師父取的名字,但也算天意是不是?”


    樂子期狠狠踹了他一腳:“都二更了,別擾我睡覺!”


    亟初禾揉揉痛處,乖乖躺回床裏,賊笑了一宿。次日晨色剛有些微亮,便迫不及待借光去瞧樂子期,隻見那人睡的安然,眉頭舒展,唇邊隱隱存著笑。見他能睡的如此毫無芥蒂,毫無防備,亟初禾心情大好。他確定,昨日坦誠,並未有損彼此間這份難得的信賴。忙叫紅衣侍女去準備早飯,而後輕手輕腳的起床,去大快朵頤。


    吃飽喝足,又端了一碗粥一碟點心給剛剛洗漱完的樂子期送去,一邊看他津津有味的吃,一邊意有所指的說道:“人言伯樂相馬是美談,我說大錯又特錯。”


    樂子期睫毛顫了顫,不抬頭,不理他,接著吃。


    亟初禾自顧自的繼續:“伯樂隻管叫馬兒載人跑千裏,全不顧馬兒從此被轡頭韁繩套牢,輦重如役,學會了規矩,也失了自由,無形中折了壽命,成了坐騎,再做不來本來的騏驥,”他隨手接過樂子期吃空的碗,遞上一塊柔軟的巾帕,“我不是伯樂。你可以選。”


    樂子期終於撩起眼皮,沒好氣的瞪他一眼:“知道。”


    亟初禾抿嘴樂,不自覺的得寸進尺:“那件事,其實你也可以......”


    樂子期擦擦嘴,複又垂首,良久才道:“總要有始有終.......再說,當初定下千金一諾.......”


    亟初禾收了笑,前一個答案他很滿意,後一個答案卻怎麽聽也不順耳,正要再說什麽,門忽然被一陣雨點般的拳頭砸響,跟著傳來寶鈿急匆匆的聲音:“小師叔,大事不好了!”


    望著門外黑壓壓的一片人,樂子期亟初禾都忍不住頭痛,這個五毒教真是陰魂不散,人都死光了,魂還追著不放。


    那個當初將樂子期領進樹林就不知所蹤的掌櫃模樣的郭乃朝,居然首當其衝,不怕死的吆喝道:“就是他!就是他!他有藍玉蟾。”身後一群老弱婦孺,呼啦啦,全體跪下,扯著嗓子哀嚎,震耳欲聾的聒噪。連涵養最好的任平生都聽不下去了:“你們到底要什麽?!”


    顧回藍倒是瞧出端倪:“你們,要藍玉蟾?為什麽?”


    郭乃朝朝身後揮了揮手,那些人果然安靜下來:“我們中了五毒教的毒,非藍玉蟾不能解。還請樂少俠慈悲......”


    亟初禾想都不想就打斷了他:“你們真不是秋後算帳來的?!”五毒教留下的陰魂舊事,還躺在不遠處的林子深處。


    郭乃朝有些尷尬:“我們原本是這裏的平頭百姓,誤中了五毒教的毒,才被迫加入了它的什麽分壇,青壯勞力都被拉去助紂為虐,為虎作倀了。他們若當日沒有葬身諸位大俠手上,事後也會毒發無治,我們明白。他們的死都是五毒教一手造成,與樂少俠沒半點關係,我們絕沒有來為難之意。隻是,這一村子人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若再不解毒,恐怕就和山下兩個村子一樣,留不下活口。樂少俠慈悲,我們實在不想死.......”


    他越說越難過,還沒說完,居然撩袍跪下。身後村民跟著呼啦啦拜倒,鼻涕眼淚,婦啼孩哭,嚎啕不止,一時間像是烏鴉滿天,夏塘蟬鳴蛙聲,此起彼伏,擾的人心煩意亂。七巧殿一個叫左棋逢的弟子年紀最小,火氣最旺,見這些人哭起來沒完,喝止兩聲也無濟於事,一著急舞出自己的雙龍錘,兩錘齊墜地,砸的地板山響,砸的所有人一激靈,這才恢複肅靜。


    “哭哭啼啼有什麽用?!你,”左棋逢把手一抬,指著郭乃朝,“先把話說清楚。”


    郭乃朝誠惶誠恐的應道:“諸位大俠有所不知,這座女郎山,看上去鬱鬱蔥蔥,有林有木,實則水源很深,樹根夠的到,人卻勉強。打井尤為不易。所以常年來,我們全村共用一口井。誰知,十天前,就是一夜之間,我們整個村子的人同時上吐下瀉,發燒頭痛。去請大夫才發現村裏唯一的大夫前天采藥,掉進山澗死了。無奈隻好派身體強健的去鄰村請,哪料到剛出村子幾步,那幾個人就不明不白的倒地上死了。”


    “死狀可怖,七竅流血,就像女郎山自古以來的傳說中說的,是因為先輩欠了女郎山的血債,必須世世代代守護,不得有逃離之心,否則,必遭天譴。從此再沒人敢出村,治病隻能用些土方,應付兩天還是不行,”郭乃朝又抹了把鼻涕,眼角窺見左棋逢威風凜凜的雙龍錘,趕忙把眼淚憋回去,“這樣下去,水米不進的,壯小夥都撐不下去的,在下仗著早年經商走南闖北,有些拳腳功夫,便鐵了心再去找大夫。哪怕被咒死,也不能委屈死不是。”


    “你也沒能出村?”


    “沒有。在下剛走到村口便被堵回來了,”郭乃朝看了看眾人,目光最終落在樂子期身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自稱是五毒教的人,是他在井水中動了手腳。他給了我們一半的解藥,教我們先保住性命,但要徹底解毒,就得乖乖聽他的。”


    “你們乖乖聽了不還是死了許多人嗎?”寶鈿翻他一個白眼,不客氣道。


    這直來直去的話,叫郭乃朝等人頓時顏麵掃地,“是......我們也不曾料到,是遭人利用。不過,我們知道錯了,這一家家老老小小的不容易啊,”郭乃朝一直跪在地上說話,這時更是整個身體前傾,伏倒在樂子期腳下,猶如敬神般虔誠,“還請樂少俠救命啊。”


    他這一拜,後麵一群人跟著五體投地,一百多張嘴各說各話,各倒苦水,各訴委屈,各言哀慟,一時間人聲鼎沸,蜩螗羹煮,亂成一鍋粥。


    樂子期笑了,風輕雲淡,毓秀鍾靈。


    亟初禾也笑了,白衣肅殺,冷若千丈寒潭。


    顧回藍則更幹脆,直接拂袖回房,睡回籠覺也。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


    世人都被明日累,


    春去秋來老將至。”


    他輕輕吟唱著,慢慢踱步,仿佛合著童謠的節拍,又仿佛緊跟著前麵看不見的人的腳步,回到了外頭鬧劇完全侵襲不到的空蕩大廳中。


    (繼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釋心傳奇之三千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飛簷走壁的奇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飛簷走壁的奇跡並收藏釋心傳奇之三千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