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安無事的送走六月,到了七月。


    新的災難並沒有隨著新的一個月而降臨,於是我和鳴——“不存在”的兩人的奇妙的學校生活基本上也與以往相同。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最初所感受到的無所適從了。但是這種和平與寧靜卻包含著不知何時會崩潰的危險。


    千曳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似乎從第二天開始請了一段時間的假,所以不像六月份那麽常常見到他了。或許是沒有代替他的人吧,0號館的第二圖書館一直都關著門……


    至於千曳是因為什麽“私事”而離開城市的,不久之後就有了得知的機會。


    原來與千曳長期分居的妻子和孩子住在妻子的故鄉劄幌……然後,他似乎是被妻子叫去了北海道。


    更詳細的事情就無從得知了,不過我也試著相像過。說不定家族分居是因為千曳一直留在夜見北“觀察”這裏的“現象”吧。並不是因為夫妻關係不好,而是為了以防萬——為了不讓妻子和孩子卷入“災厄”,才讓他們住在相距甚遠的“服務區外”,等等。


    先不提這些——


    這段時間我偶然了解到一個事實。是從鳴那裏得知的。


    “昨天呢,學姐到美術館來了。是一名叫花的美術社團的學姐。她是前年畢業的,而且是原來三年級三班的學生。她喜歡人偶,以前就時常會到美術館來。但是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


    我頭一次聽說有這樣一位學姐。不顧我有些驚訝,鳴繼續說下去。


    “原來她是聽說了今年的事情的傳聞,然後……”


    “是因為擔心你所以才去的嗎?”


    聽了我的問題,鳴一邊微妙地歪著頭一邊說:


    “本來並不想扯上什麽關係,但又很在意於是就……應該是這種感覺。”


    她冷靜地陳述著自己的見解。


    “傳聞的出處可能是望月吧。因為她似乎也知道我是今年的‘不存在之人’。但是也不是來跟我提什麽建議的,說起話來總感覺有些戰戰兢兢的樣子……所以就由我來問了一些問題。”


    一個就是關於前年的三年級三班中混入的“另一個人”=“死者”的問題。


    鳴向學姐詢問了通過千曳的文件得知的“淺倉麻美”的名字。問她“你還記得有過這麽一個人嗎?”。


    結果基本上同千曳所說的一樣。她回答說“不記得”,但又似乎很不安接著說“但是之後似乎略微聽到過似乎是這個名字的女生的事……”。關於“死者”真麵目的記憶消失,果然也發生在了本是三年級三班一員的她的身上。


    還有一個是關於在前年的三年級三班被當作“不存在之人”的學生的問題。


    鳴單刀直入地問了:“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因為那個人在中途打破了‘慣例’,所以‘災厄’才開始了吧。那那個人自己怎樣了呢?”。


    “她說前年的那個人是一名叫做佐久間的男生。似乎本來就是不太顯眼的老實的學生呢。”


    鳴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的,告訴我她從叫做立花的學姐那裏問出的事實。


    “那個佐久間在第二個學期剛開始不久放棄了‘不存在之人’的職責。所以似乎在十月初‘災厄’就開始了。十一月和十二月也有人死去……然後佐久間他在正月之後自殺了……”


    “自殺……啊啊……”


    “雖然沒能繼續問下去,但說不定他自己就成了九六年度‘一月的死者’了……”


    這是在梅雨放晴的午後,兩人在夜見山川的河岸上一邊眺望河流一邊進行的談話。逃掉了下午的課程,我們不約而同地溜出學校來到這裏。


    在第六節課也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們倆從後門回到了學校。然後在那時,突然聽見一聲“站住!”的怒吼。


    我立刻就知道了是體育老師宮本,但是他遠遠地看到了我們,似乎錯以為是普通學生溜出學校又回來——


    “站住!你們在這個時候去了哪裏……”


    他一邊向這邊跑過來一邊吼著,卻吃驚地停下了腳步,重新審視我們。然後把接下來的叱責又咽了回去。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宮本老師有些尷尬地看向別處說:“你們也是,真辛苦呢。”


    聲音裏混著喘息。


    “不過啊,溜到校外去可不太好呢。稍微注意一下吧。”


    2


    發生了這樣那樣的事,我決心再一次問問憐子。在煩惱中絞盡腦汁之後,我終究還是無法沉默不語。


    那確實是六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的晚上——


    “那個,這是我最近在圖書管理員千曳那裏聽說的。”


    晚飯之後,我叫住一言不發準備離開的憐子,這樣問道。那時候我沒心情去在意祖母她們的眼光。


    “那個……憐子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就是三年級三班的學生的那一年似乎是‘發生之年’呢。”


    “——‘發生之年’?”


    那時候,感覺總是在發呆的憐子的眼神一下子充滿了警戒。——看上去是這樣的。


    “班裏多出了不知道是誰的‘另一個人’,‘災厄’降臨的一年。相關者每個月都會以某種形式喪命……所以才叫‘被詛咒三班’吧。憐子你當然是知道的吧。”


    “啊啊……嗯,是的……”


    憐子用沙啞的聲音回答,右手握起拳頭輕輕打了自己的頭。


    “是呢。——是這樣的呢。”


    我很久沒與憐子這樣說話了……當然我非常緊張,恐怕她也一樣。


    “——對不起,恒一,對不起啊。”


    憐子輕輕搖搖頭。


    “沒有辦法,我……”


    我總是把憐子蒼白的臉與畢業影集上的媽媽的麵孔重疊在一起。我一邊努力平靜微熱而疼痛的心,一邊說:


    “我想確認一下十五年前的事。”


    “媽媽生下了我,之後在這裏死去……那是不是那一年的‘災厄’中的一件事呢。”


    不置可否,憐子隻是重複說著“對不起啊,恒一,”。


    之前我向憐子詢問過一次十五年前的問題。我知道她也和媽媽一樣,中學三年級的時候是在三班。那時候——那時候的三年級三班也被叫做“被詛咒的三班”嗎?


    對於我那時候的問題,憐子隻是推說“都是十五年之前的事情了呢。我都忘記了啊。”


    那時她是有意裝傻,還是真的記不清“十五年之前的事情”了呢?——正常想來應該是前者,但是後者也不是不可能。就像千曳所說的那樣,於這個“現象”有關的人們的記憶保存狀態絕對稱不上是良好。而且也因人而異,大不相同。


    “是怎麽回事呢,憐子?”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能不問。


    “憐子你是怎麽想的呢?”


    “——我不知道。”


    “小恒一,你突然問什麽呢……”


    聽到了我們的對話的祖母停下裏收拾餐桌的手,瞪圓了眼睛。


    外婆大概不知道吧——這時候我這樣想。假設過去多少聽說過一些事情,與此有關的記憶也一定變得曖昧了……


    “真可憐啊。”


    一直沉默的祖父突然開口了。他精瘦的肩膀顫抖著,如同在哽咽一般說道:


    “理津子她啊,真可憐。真可憐啊。理津子也是,憐子也是啊……”


    “啊啊真是的,這樣不行啊,孩子他外公……”


    祖母慌忙趕到祖父身邊,撫摸著他的背,用像是哄撒嬌的小孩一樣的語氣安慰他。


    “那樣想可不行哦。來來,還是去那邊休息吧。乖,孩子他外公……”


    與祖母的聲音一起,我似乎突然聽到了九官鳥的奇聲。它說“保重……要保重啊”。


    祖母拉起祖父的手讓他站起來,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那年的事……”


    憐子靜靜的說。


    “理津子姐姐的事究竟怎樣我也不知道。但是……可是啊,我感覺那一年好像在中途停止了……”


    “停止了?”


    我吃驚地確認了一遍。


    憐子點點頭,又輕輕打了自己的頭。


    “災厄”一旦開始基本上就沒有過中途停止的例子。在千曳這麽說的時候我就抱有了疑問。如果“基本上沒有”與“並不是完全沒有”同意的話,就成了也有過“中途停止的例子”了吧——


    那個罕見的例子難道是在十五年前,憐子上中學三年級的那一年……


    “為什麽呢?”


    我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加強了語氣。


    “那一年的‘災厄’因為某些理由停止了吧,憐子?”


    但是她的回答卻未能如我所願。


    “——不行。不知道為什麽感覺很亂,想不起來。”


    她又輕輕地打了幾次自己的頭,一邊緩慢地搖搖頭一邊說:


    “啊啊……可是呢,可能那年的暑假確實有什麽……”


    結果那天晚上從憐子那裏問出的隻有這些了。


    3


    我在六月份還兩次機會拜訪了在禦先町的“夜見之黃昏,虛空之蒼瞳”。


    在去市立醫院對肺進行複診回來的路上,我繞道了一次。付錢參觀了人偶,一個人走進了地下的展示室,但是這次卻沒有遇見鳴。因為也沒有事先通知,所以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家。我也沒讓那個老婦人——“天根婆婆”叫她出來,在滿足地觀賞了霧果的一些新作品後,不到一個小時便離開了。


    來到這裏卻不見鳴,這種感覺也很奇妙呢。——當時我是這樣想的。


    之後的一次是在六月的最後一天——三十日星期二的傍晚。放學的路上被鳴邀請而去……


    這一天我沒去三層的住居。也就沒見到霧果。我們先在沒有其他來客的美術館一層的沙發上消磨了一會兒時間。


    這次我第一次品嚐到了天根婆婆泡的茶。至少要比罐裝冰茶好喝得多。


    “從明天開始就是七月了呢。”


    說這話的是鳴。當然也有“從明天開始終於進入關鍵時刻”的含義吧。


    我雖然對此再清楚不過了,卻故意岔開了回答。


    “下周就要期末考試了……沒問題嗎?”


    於是鳴像是有點鬧別扭一樣撇了撇嘴說:


    “那大概不是‘不存在之人’應該在意的問題吧。”


    “確實是啊……”


    “真想去榊原家看一次呢。”


    聽她突然這麽說,我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是說,就是那個,去我在東京的那個家裏?”


    “不是,是夜見山的那個家。”


    鳴一邊輕輕搖著頭,一邊若無其事地眯了眯右眼說:


    “是古池町的你媽媽的老家那裏。”


    “這樣啊。——為什麽呢?”


    “——就是想去。”


    之後過了一會兒,我們在鳴的帶領下去了地下。館內一直流淌著灰暗的弦樂樂曲。我想那恐怕與五月初第一次來到這個美術館時所聽到的是同一首曲子吧。


    依舊是寒氣逼人的類似地窖的空間。放置在那裏的人偶們,那些各種各樣的零件。……這一天我似乎並沒有強烈的感覺自己必須要代替他們呼吸。果然是習慣了嗎?


    走到最深處的正麵襯著暗紅色簾子的黑色六角形棺材那裏,鳴靜靜的回頭看著我。像是要遮擋我的視線一樣,她站在那口裝著那個與她極為相像的人偶的棺材前,然後——


    從容地觸摸左眼的眼罩。


    “之前也有一次是在這裏摘了這個給你看的吧?”


    “啊……嗯……”


    那個時候在陽光下的,她展示了眼罩下的左眼。——我當然清楚的記得。


    虛空之蒼瞳。


    那裏是像嵌在人偶眼窩中的一樣,發出無機的光芒的蒼之瞳……


    ……為什麽?


    現在突然,為什麽……


    不顧我的困惑,鳴取下眼罩,然後與平時相反,用右手的手掌遮住了右眼。顯現出來的隻有左側的蒼之瞳,目光直視著我。


    “我在四歲的時候失去了左眼。”


    鳴的嘴唇震動,淡淡的聲音響起來。


    “我還隱約記得,那時候的事——眼球上長了惡性腫瘤,必須通過手術摘除……某一天一覺醒來左眼就變成空洞了。”


    我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注視著她的臉站在那裏——


    “據說為了填補空洞,一開始嚐試了不少普通的義眼。但是呢,因為都不可愛……於是我媽媽就做了一隻特別的眼睛。就是這隻特別的‘人偶之眼’。”


    ……虛空之蒼瞳。


    “明明不用遮起來的。”


    我在那時不由得脫口而出。


    “即使不戴眼罩,我也覺得見崎你的那隻眼睛很漂亮啊。”


    說出口以後自己又驚訝又緊張,同時開始心跳加速。


    麵向這邊的鳴的表情,由於她的右手遮住了右眼而無法順利確認。


    ——我的左眼是“人偶之眼”。


    耳邊回蕩起第一次在這裏遇見鳴的時候她所說的話。


    ——因為能看到眼不見為淨的東西,所以平時會遮起來。


    我心中突然充滿了奇異的不安感。


    那時候我完全不理解這個意思也毫無辦法……但是現在呢?——與那時候有些許不同。我感覺是這樣的。


    眼不見為淨的東西……


    究竟能看到什麽呢?不過我在這裏委婉地抑製住了想要詢問的心情。說不定總會有不得不問的時候——我模糊地抱有這種預感。


    “我是之後才聽說的,做手術的時候我差一點兒就死了。”


    右手遮著右眼,鳴這樣說。


    “雖然那時候的事也多少有印象。——你相信嗎?”


    “也就是說,是所謂的像是臨死體驗的記憶嗎?”


    “隻是四歲的小孩在病床上做的噩夢。不過你那樣想也可以。”


    這樣說著,鳴的口氣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死’啊,可能並不溫柔。雖然經常說到‘安詳的死亡’,但卻不是那樣的。黑暗——無論何處都是黑暗,無論何處都是獨自一人。”


    “黑暗,獨自一人……”


    “對。但是其實活著也是一樣的吧。你不覺得嗎?”


    “——可能吧。”


    “歸根結底,我還是孤身一人。先不說出生的時候……是說活著,還有死去的時候啊。不是嗎?”


    “……”


    “無論看上去關聯有多深,其實還是孤身一人。我也是媽媽也是……榊原你也是呢……”


    然後鳴在最後加上了這樣一句。


    “那孩子也是——未咲也是一樣……”


    未咲……藤岡未咲嗎?


    在醫院的電梯裏遇見鳴的時候的景象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鮮明得不可思議。


    4


    六月就這樣結束,七月到來了。


    雖然新的災難沒有隨著新的一個月的到來而降臨,但是滲透在教室裏的緊張感明顯有所增長。——雖說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六月份,已經有水野和高林兩名相關者喪命了。到了七月還會不會出現新的犧牲者呢?——說起來,這也是驗證“對策”的關鍵時刻,“不存在之人”前所未有的增加到了兩個人。


    可是即使這樣——


    我和鳴的學校生活,至少從表麵上看來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即使包含著不知何時會崩潰的危險,但最少現在還是處於難得的寧靜和和平之中的。隻屬於我們兩人的孤獨,還有自由在那冰冷的手掌之上——


    七月的第二周,期末考試的日程安排就緒。


    從六號到八號三天的時間裏,一共考九門課程。隻是單純的用名次來衡量學生的慣例儀式。無聊,並且煩人……


    不過我感覺從心底感到“煩人”這還是頭一次。作為“不存在之人?”中的一員,我這時候明明可以順勢輕鬆應對的。


    原因我是知道的。那就是——


    五月份期中考試的時候發生的那件事,不願想起卻還是會想起。發生在考試的最後一天的,櫻木由佳利的悲慘事故。那時候目擊的可怕的現場。


    有關那天的不祥的記憶也同樣拖累著鳴吧。她這次基本上沒有再早早交卷離開教室了,我也和她一樣。


    新的“對策”是否會奏效?


    一想到這個,我和鳴在學校裏的行動就自然比之前要更加慎重了。我們努力抹去自己在班級裏的存在感,班級裏的同學們也更加徹底地把我們當作“不存在”而繼續無視。


    日複一日膨脹的不安當然是與六月份沒有可比性的。同時,愈加不安也愈加盼望著這個月能就這樣平安無事的過去。這一定也是班級裏所有人的心願。


    但是“心願”很容易變成沒有根據的“希望性觀測”——


    日複一日膨脹的不安、緊迫感,還有焦躁感。即使在此之中,不,或許正因為在此之中吧,我有時會不明緣由的樂觀起來。


    這樣的寧靜與和平。


    隻屬於我們兩人的,孤獨和自由。


    我想,隻要希望能夠繼續下去,就會這樣一直繼續下去,一定會繼續的。就這樣一直……是的,到明年三月的畢業典禮還有九個月,就這樣一直不變。


    ……但是。


    吞噬著我們的“世界”的現實並不可能美好到如此盡如人意。


    在期末考試平安結束,還有大約一個星期就到暑假的時候,七月份第三個星期裏的那天——


    從六月六日高林死後,班級裏好不容易保持了一個多月的平穩就這樣脆弱地崩潰了。


    5


    七月十三日,星期——


    自從我成為了“不存在之人”,早上的shr(短班會)幾乎有九成都不出席。基本上都是在第一節課馬上就要開始的時候溜進來,鳴也一樣——


    但是這一天的早上,雖然並沒有商量好,但是我們倆都早早來到了教室裏。當然沒有跟班裏的任何人交談,連眼神都沒交換過。


    我在膝上打開心血來潮開始閱讀的文庫本。金的短篇集(順便一提,這時候我讀的是其中叫做《人類壓榨機》的怪作)。——從近距離接觸到血淋淋的“死亡”開始已經過了一個多月,我的心裏終於恢複了些許能脫離現實來享受小說樂趣的餘地。對於這一點,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強大……


    前天才剛剛發布了這裏的梅雨季節已經結束的公告。


    從早上開始就是萬裏無雲的好天氣。似乎在宣言著真正的夏天到來的耀眼陽光。從教室開著的窗戶裏吹進來的風比上周幹燥,而且感覺更加舒服了。


    我看了看坐在靠校園一側窗邊最後的位置上的鳴,她的輪廓因為照射進來的陽光好像一個飄忽的“影子”。就像我五月份第一次來到這個教室的時候一樣……但是,她才不是什麽影子。她實實在在存在於那裏。——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兩個多月了嗎?


    上課鈴剛過,教室的前門就開了,班主任久保寺老師走了進來。


    他一如既往地穿著普通的白襯衫——如既往地讓人覺得不太可靠的舉止——如既往……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呆呆地看著,卻突然感到不對勁兒。


    有一些改變。


    一直都打的領帶,老師今天早上沒有打。平常shr的時候明明隻帶著點名冊,老師今天早上卻小心地抱著一個黑色的波士頓包進來了。而且,他總是分得一絲不亂的頭發,今天早上亂糟糟的……


    我這樣想著,觀察著站上講台麵向這邊的久保寺老師,感覺果然很奇怪。眼神有些空虛……感覺好像看不見眼前的任何東西。而且——


    坐在我這個位置上都能覺察到他一半臉上斷斷續續的、細小的動作。


    像是痙攣一樣一跳一跳……應該說是顫動吧。看起來是某種病態的扭曲的動作。


    除了我以外,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覺察到了什麽可疑情況。大家雖然都回到了座位上,但是教室裏還略有喧鬧。


    “大家……”


    雙手撐著講台,久保寺老師開口了。


    “大家早上好……”


    果然,一聽到這句問候我就感覺奇怪了。和他的臉一樣,他的聲音也有些奇怪的抽搐。


    三神老師沒和他在一起。雖然應該不是請假了,也不是一定會出席shr。


    “……大家……”


    久保寺老師繼續說。


    “今天我必須向大家道歉。今天早上,我在這裏無論如何都要向大家……”


    聽了他這句話,教室裏漸漸安靜下來。


    “希望大家一起努力,能在明年三月平安畢業。我這樣期望著,並也打算努力下去。雖然五月份發生了悲慘的事情,但我想即使這樣,從現在開始也要……”


    雖然繼續這樣說著,久保寺老師的視線卻不在學生們身上。空虛的眼神隻是閃爍飄忽著。——看起來是這樣。


    他把帶來的波士頓包放在講台上——邊說老師一邊打開包,把右手伸進去。


    “在此之後的事,就是大家的問題了。”


    像是讀教科書上的例文一樣的語氣。這本身一如既往。雖然一如既往,但是……


    “一旦開始了,就無論怎麽抗爭都沒用嗎,或者說有什麽中止的辦法嗎?——我並不知道。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不過我覺得這些已經無所謂……啊啊不是,但是我果然是,作為這個班的班主任,希望大家齊心合力不屈不撓的克服苦難,在明年三月安全畢業,雖然這樣期望但是我果然,我果然我……”


    與平時沒什麽太大變化的語氣。


    從這裏開始變得奇怪了,聲音也開始聽不清楚……我才剛這樣想著,就發生了驟變。老師說話的聲音突然嚴重走樣了。


    “啊咕”“咕咳”“嗚唧”之類的……寫起來雖然很像漫畫,但是他突然發出了這種感覺不像正常人類會發出的聲音。在大家因無法理解而呆住了的時候——


    老師慢慢地從講台上的包裏抽出了右手。


    那隻手上握著與中學的教室不相符的物品。


    什麽……有著銀色利刃的東西。可能是大刀或者菜刀之類的。


    ——從我的座位上都能清楚地看到。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沒能理解正在發生的事。發出那種奇怪的聲音,拿出那種東西,老師究竟想幹什麽……


    但是隻過了二、三秒以後,班裏的所有人即使不情願也都知曉了答案。


    久保寺老師的右手向前方刺出去。他握著刀具的柄,肘部向內側彎曲,刀刃一側朝向自己,嘴裏一直發出無法稱之為“語言”的奇怪聲音。


    然後——


    在開始騷動的學生麵前,老師發出更強烈的奇怪聲音,並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奇怪的聲音變成了喊叫聲。


    騷動變成了此起彼伏的慘叫。


    喉嚨前麵被一刀切開,鮮血噴湧而出。瞬間,像是讓人無法再將此當成惡意玩笑一樣洶湧地噴出來,濺了座位離講台近的學生們一身。有人踢倒椅子逃走,也有人像是僵住了一樣一動不動。


    可能是氣管也和血管一起被切斷了吧,老師的叫喊聲已經不再是“聲音”,而變成了呼呼的“響聲”。不僅僅是握著刀的手,他的襯衫和臉也被自己的血染得鮮紅。


    明明已經成了這副模樣,老師還用左手撐著講台支持著身體,站在那裏。被血浸滿的臉上,雙眸空虛地睜著——


    我感覺那裏突然泛出了某種色彩,瞪向自己這邊。某種……啊啊,就像是憎恨一樣的。


    那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老師又一次舉起右手,把沾滿血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更深地割了下去。


    不停噴出的鮮血。


    頸部前半部分的肉幾乎都被割斷了,頭咕咚一聲向後麵倒下去,喉嚨上被割裂的傷口像是某種不明生物張開的血盆大口。但是老師還是沒有放開右手上的刀,繼續扭動著身體……


    終於……


    倒下了。


    像是從講台上摔下來一樣。


    然後不動了。


    因為過於震驚,教室裏完全恢複了安靜。但是不一會兒這種平衡就崩潰了,學生們的各種聲音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滿溢出來,那時我不自覺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一個能看清倒下的老師的樣子的位置上。


    最前列的第一個座位上是風見智彥,他顫抖到似乎發出了哢噠哢噠的聲音。眼鏡片上濺上了血跡,但是他並不擦拭,甚至都沒法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在這樣的風見旁邊,有一個雖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卻順勢倒在了地上的女生。也有的女生抱頭俯在桌子上一直驚叫。還有男生趴在地上,喉嚨中發出咕咕的哽咽聲……


    ……那時候。


    前方右手邊的出口處,門猛地被打開,有人衝進了教室。


    為什麽是他?我吃了一驚——如既往的全身黑色和蓬蓬亂亂的頭發……是圖書管理員千曳。


    “大家都出去!”


    看到渾身是血倒在地上的久保寺老師,千曳一定也知道為時已晚了吧,他並沒有衝到他身邊。


    “總之先到外麵去!來,快點!”


    他大聲地指揮學生們。然後回頭看向進來時的門,叫“三神老師”。原來她站在外麵的走廊上,十分害怕地向這裏張望著。


    “老師!請你趕緊叫警察和救護車。拜托了!”


    “好,好的!”


    “有人受傷嗎?”


    千曳問走出教室的學生們。


    “——好像沒有吧。有誰覺得不舒服不要忍著盡管說。然後馬上去醫務室……明白了嗎?”


    千曳接下來看到了我。


    “啊啊,榊原你……”


    “我沒事。”


    我定了定心神,向他點點頭。


    “真的沒事。”


    “走吧,榊原。”


    背後突然傳來了這個聲音。我立刻聽出是鳴。


    我回頭看到她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當然,她不可能對突發事件無動於衷。雖然不可能——


    久保寺老師的身體撲倒在地上已經一動不動了。他看向那裏的眼神卻好像是在看陳列在“夜見之黃昏……”的人偶一樣……


    “……好像不行呢……”


    鳴低語道。


    “把‘不存在之人’增加到兩個人也果然還是……”


    “——不知道。”


    “你們也是,來!”


    被千曳委婉地催促,我們倆走出教室的時候與已經在走廊上的幾個學生交換了眼神。其中也有在櫻木由佳利死後擔任班長的女生赤澤泉美和她周圍的人——


    他們如字麵一樣麵色蒼白,全都狠狠地瞪著我和鳴一言不發——但是。


    都是你們的錯啊。


    我感覺似乎有這樣的聲音。


    6


    據說這天早上,久保寺老師的舉止一直很奇怪。


    在辦公室的時候也一直沉默不語,無論誰向他打招呼都沒有反應。說是表情看起來非常煩惱,好像丟了魂一樣……


    千曳好像在來學校的路上碰見了這樣的久保寺老師。那時候他的樣子就非常奇怪——倒不如說是看起來很危險。


    像是心力交瘁一樣重複著“已經累了”“已經累了”,脆弱地傾訴著“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對千曳說:“你的話應該能明白我吧。”因為久保寺老師知道千曳曾經是夜見北的社會課老師,當過三年級三班的班主任。快分別的時候老師用隱約難辨的聲音對千曳說:“之後就拜托你了。”


    所以他才在shr的時候到c號館三層來看看情況。然後聽到三班的教室裏傳出學生的慘叫和哭聲……


    警察和急救隊趕來的時候,久保寺老師早就斷氣了。他所使用的刀具是從自己家裏帶來的切肉用的菜刀。


    “警察調查老師的家的時候,好像發生了很嚴重的事。”


    這也是從千曳那裏聽說的消息。從前來詢問的警察那裏,他反而問出了不少事。


    “久保寺老師是單身,一直都和母親住在一起。他的母親上了年紀,好像在幾年前就患上腦梗塞以後就一直臥病在床。那個老師基本上不向別人透露自己的私事,所以好像幾乎也沒有同事知道他這種家庭情況……


    他的母親呢,警察去一看,已經死在臥病的床上啊。而且——”


    把臉壓在枕頭上窒息而死。明顯的他殺——是這麽說的。


    死亡時間是十二日星期日的深夜,或者是十三日星期一的淩晨。把她壓在枕頭上殺死的十有八九就是久保寺老師吧……


    “就是所謂的看護疲勞吧,受不穩定的精神狀態壓迫,就這樣殺害了母親……但是呢,在那之後老師可以選擇采取其他的幾種行動。自首,或者隱藏事實,或者逃跑——但結果老師卻選擇了等到早上,來到學校的教室裏,特意在大家的麵前自殺。


    “你怎麽想?他的這個選擇。隻用一句不符合常理的行動就可以解釋了嗎?”


    “就是說這也是包含在那個‘現象’裏的事?”


    這時候我自然而然說出了那個詞。


    “所以久保寺老師才,怎麽說呢,用一般不會發生的那種方式……那樣被引入‘死亡’嗎?”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種解釋才合理吧。雖然沒有什麽方法可以證明。”


    千曳一麵咯吱咯吱地撓著蓬亂的頭發一邊悔恨地說。


    “不過考慮了各種情況之後,沒有殃及教室裏的學生還是萬幸的啊。”


    地點是第二圖書館。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星期二放學以後。雖然是和鳴在一起,但是她這種時候基本上都是沉默的。


    “不管怎麽說,就是不行了吧。”


    我壓低聲音,說出早就為時已晚的台詞。


    “久保寺老師和範圍內的親人,他的母親,這兩個人成了‘七月的死者’了吧?”


    “啊啊……”


    “把‘不存在之人’增加到兩人的新‘對策’結果沒起作用。就是說一旦‘災厄’開始就不會停止,無法停止吧?”


    “啊啊。很遺憾……恐怕是……”


    我的心情陰沉著,視線從陰暗的室內逃向窗外。窺見了梅雨結束以後晴得不祥的藍天。


    今年的“災厄”沒有停止。


    從久保寺老師的喉嚨處噴湧而出的大量鮮血,似乎現在也把那片天染得鮮紅——這種恐怖的印象突然浮現,我不由的緊緊閉上了眼睛。


    “災厄”沒有停止。


    在此之後,也還會有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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