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空俯瞰,那個深山老林中的小湖就像是猿猴或人類的足跡,能清楚辨認出“五個腳趾”和“腳後跟”。難怪當地人稱其為“大猿猴的足跡”。


    “視點”不停地無規則旋轉,忽大忽小,時急時緩,降落到位於該湖“腳後跟”部位的小島上。黑暗館就位於這個小島上,當時天色己暗,整個建築顯得更黑。


    “視點”降落下來,在薄暮中滑行,衝著黑暗館一樓一間開著窗戶的房間飛去。


    屋子裏燈光昏黃,有兩個人。一個人身材細長,20歲左右,站在窗邊;另一個人稍微高點,年紀看上去也大些。


    “視點”滑進屋內,與前者的視點重合在一起。


    1


    當時是9月3日——白晝和夜晚的長度基本相同——傍晚時分。我正站在別名“黑暗館”的浦登家的一間屋子裏,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


    這個宅邸占據了整個湖中小島,大致說來,由四幢建築組成。


    當時我所在的東館是木結構、西洋風格的兩層建築。它最靠近小島入口處,堪稱整個宅邸的“正麵形象”。整個宅邸的入口當然就設在這裏。


    據浦登玄兒介紹,在四幢建築中,這個東館和位於最內裏的西館,年代久遠,其曆史可似追溯到明治後期。


    不僅是年代久遠,外觀也很奇特,和聽說的一樣:黑屋頂、黑牆壁、黑門、黑窗戶,不管是誰,看到這個黑色外觀的建築都會感到驚異。而且,雖然建築整體是顯著的西洋風格,但通過奇妙的安排,也揉合了傳統式建築的樣式和技法,隨處可見。這引起我很大的興趣、在文明開化時代,日本各地興建了許多“仿西洋式建築”,這也許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快到下午6點20分了。我和浦登玄兒兩人在東館。樓的一個西洋式大房間中,玄兒把這個房間叫做“會客廳”。


    窗戶上鑲著可以上下移動的毛玻璃,外側是黑百葉窗。當時窗戶大開著,外麵的夜色越來越濃:昏暗中,在茂盛的庭院樹叢的對麵,能著見一個更加黑糊糊的塔。


    塔孤零零地屹立在那裏,和這邊的建築有一定的距離。塔不是很高,雖然沒有靠近看過,無法斷言,但估計也就相當於三四層樓高。


    塔的最上層好像有個小露台,黑糊糊地凸出來。突然——


    我著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那裏移動。


    “哎……”我不禁嘟嚷起來。


    那是什麽?難道那裏有人?


    我覺得奇怪,回頭著看屋內。


    這個房間無論是牆壁、地麵,還是天花板,基本色調還是黑色。可能正因為如此,那塊鋪在房中央的暗紅地毯才會顯得那麽耀眼。


    浦登玄兒泰然地坐在皮椅上、抽著煙。他穿著黑褲、黑鞋、黑襯衫以及薄薄的黑對襟毛衣。他一身的黑色打扮似乎是為了和這個宅子相配。


    他看見我回頭,放下蹺著的二郎腿。


    “中也君,怎麽了?”


    玄兒還是用那個已故抒情詩人的名字叫我。我多次讓他不要這樣叫,但等於對牛彈琴,因此近來我也完全習慣,一本正經地戴上黑色棒球帽。


    “從這裏可以看見那個塔。”


    “你說的是十角塔。如果感興趣,明天我帶你去看看。”


    “現在,塔上有人。”


    “什麽?”玄兒覺得奇怪,手中夾著煙,站起身。


    “奇怪,那裏的確……”


    我再次將視線移到窗外,凝視著黑塔的最上層。那裏有個白影——沒錯,那是個人影!雖然看不清楚,但露台上的確有人。玄兒走過來,他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就在那時,仿佛要阻止他過來一樣——


    傳來了低沉的地動聲……隨即,沉悶的聲響和撞擊接踵而至,我抓著窗框,趕緊貓下腰,身後傳來玄兒的聲音——“難道又地震了?”當時發生了當天的第。次地震。


    和兩小時前的第一次地震一樣,火山噴發,煙霧衝天的景象從我腦海中閃過。


    今年6月的那次火山大噴發,死傷者眾多。說不定那個活火山又開始大噴發,從而引發了這個地震……不,這種想法不切合實際。從距離上看,不太可能——兩小時前,自已產生過同樣的想法,同樣被自己否定了。


    最初是上下晃動,然後是比較猛烈的左右晃動,持續的時間似乎比第一次長。


    窗戶上的毛玻璃,桌子上的茶杯、茶壺,裝飾架上的小物件被震得嘩嘩響,還能聽見什麽東西開裂的巨響;我顧不上回頭看玄兒,雙手抓住窗框,撐住身體。就在那時——


    窗外傳來人的悲鳴聲。那聲音很短促,很微弱,但一聽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貓著腰,循聲望去,清楚看見那白色人影從露台上直墜地麵。


    “啊!”


    我失聲叫起來,與此同時,壁爐上的座鍾也報時了,那音色很清脆,與當時的混亂情形完全不協調——下午6點半。


    當鍾聲的餘韻消散時,晃動也停止了。


    “停了?”


    玄比嘟噥著。我無意識地歎口氣,站起身。


    “哎呀,哎呀,被嚇了一大跳。感覺比第一次猛烈。”說著,玄兒環顧室內,開玩笑般展開手臂,似乎安心了。那件肥大的黑對襟毛衣似乎不適合他。隨著他的動作,那件沒有扣好的毛衣向兩邊上升,看上去像蝙蝠的羽翼。


    “房子好像沒事。太好了。”


    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的電燈還在慢慢晃動。在這個房間裏,損害並不很大,也就是架子上的小物件倒了幾個,牆上的畫框傾斜了一點。


    “你特意到這裏來,如果重要的房子因為地震坍塌了,可不是鬧著玩的……真危險。”


    玄兒還蹲在那裏。煙頭掉在他腳邊,將地毯燒焦了一塊。看來地震時,玄兒驚慌不已,失手將香煙掉到地上。


    “火災也不是鬧著玩的。”


    玄兒撿起香煙,用腳踩了踩燒焦的地方。


    “這宅子自古就與火犯衝,曾發生過好幾次火災。北館被完全燒毀,後來整體重建。當時我還是個孩子。”


    “玄兒!”我終於可以說話了,“剛才,那邊出大事了……”


    我朝窗外望去,玄兒皺著眉頭,覺得奇怪。


    “噢,你是說十角塔上有人?”


    “他掉下去了。”


    “什麽?”


    “剛才,我親跟看見那個人掉下去了。”


    “真的?”


    “我聽見有人叫。他剛走上露台,就發生地震了。”


    “你的意思是——他失去平衡,摔下去了?”


    “恐怕是。”


    “去看看。”說著,玄兒將香煙丟在煙灰缸裏,衝出房間。我猶豫一下,趕緊跟著跑出去。


    2


    通到一層大廳的樓梯帶拐角,在平台處,我們撞上了一個瘦高女子,她穿著喪服一般的黑色套裝。我剛到這個宅邸時,是她出來迎接的,玄兒喊她“鶴子君”。據說她是浦登家的傭人,後來給我泡茶的是另一個傭人,那人個頭矮,年紀大概30歲左右。


    鶴子——姓小田切——看上去40過半,雖然還是中年,頭發卻全白了,如同百歲老人。乍一看讓人覺得怪異,但那盤在腦後的白發與她冷峻的麵容相得益彰。


    看見我們跑下來,鶴子一下站住,她肯定察覺出發生大事了。


    “玄兒少爺!”她抬頭看著我們,表情詫異。


    玄兒一語不發,從她身邊跑過,她更加迷惑了。


    “出了什麽事?玄兒少爺!”


    “塔的門鑰匙在哪裏?”玄兒停下腳步問道。


    “嗯?”


    “就是那個十角塔的鑰匙。那個門不是一直鎖著的嗎?”


    “的確是……”鶴子掃了我一眼,隨後又看著玄兒,“十角塔怎麽了?”


    “好像有人爬上去了。剛才地震時,中也君看見有人掉下來。”


    “什麽?!”


    “如果真那樣,可不是小事。鶴子,我要去看看……”


    “我也去。”


    我們三人衝到屋外。


    周圍已經一片黑暗,隻在門廊柱子上孤零零的有一盞燈。天空滿是雲,星光很微弱。庭院的樹叢間是無盡的黑暗。


    “還是帶上電筒比較好。”鶴子說道。


    玄兒點點頭:“你去拿一下,我們先去。”


    鶴子折回屋內。


    “中也君,這邊!”玄兒領著我,衝出門廊。


    黑暗中,玄兒跑上那條通往小島入口的小路,我緊隨其後。途中,我們拐到左邊,跌跌撞撞地跑著,周圍越來越黑,過了一會兒到達塔下。


    借著微弱的星光,我仰頭看看這聳立著的黑色十角塔。塔內沒有燈光,其止麵有門,像是入口,但現在關閉著。玄兒放心不下那個“一直鎖著的”門,徑直走過去,但走到一半,停下腳步,似乎想起了什麽。


    “那邊吧?”一邊嘟噥著,玄兒朝左首方向,也就是麵朝東館的方向走去。我也跟在他後麵,順著塔的外圍朝那裏走去。


    “什麽地方?要是露台下方,應該就是這一帶了……”


    兩人環顧四周。黑暗中,我用眼睛搜索著,腦海中浮現出那個自色身影。


    有聲響傳來,我們趕緊擺開架勢。那是地麵雜草被踩踏的聲響……能聽出是人的腳步聲。


    “誰?”玄兒衝著黑暗處叫道,“那邊是誰?”


    聲音又傳過來。


    沒錯,是腳步聲,有人朝這裏走過來。


    突然光線亮了一點,我抬頭一看,隻見風將雲層吹散,圓月從雲縫中露出臉。那月亮讓我聯想到熟透了、腐爛在即的檸檬,似乎那表皮將要脫落,黑糊糊的蟲子即將從糜爛的果肉中蠕動出來。


    “誰?”’


    玄兒又問了一聲。無人應答,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


    蒼白的月光下,從塔旁邊的繁茂楓樹中,一個小身影顯現出來——那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穿著短袖襯衫和短褲。


    “在這裏幹嗎?”


    少年停下腳步,看著我們,隨後斜耷拉下光頭,因為天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感覺少年好像很害怕。


    “玄兒少爺。”少年的嗓音聽上去像是沒有吹好的笛子聲,“哎……那個……”


    “怎麽了?”


    少年將右手插在短褲口袋裏,往前走了幾步。


    “那邊!”少年伸出左手指著自己剛走出來的方向,“有人躺在那裏。”


    “躺在那裏?!”


    “我沒見過那個人。”


    “你說那邊有人?”玄兒朝一前走去,加重語氣問道。少年渾身一驚,往後退了一步。就像做了錯事,遭到批評一樣。


    “同答我!慎太!”


    “我不知道。”少年虛弱地搖搖頭,轉身就跑。


    “等一下!”


    少年就那樣跑走了,右手還插在口袋裏。他朝我們來時的反方向——宅子的後院——跑去。


    “那孩子是誰?”我問玄兒。


    “是羽取的孩子。”


    “羽取?”


    “不是有個傭人把茶水送到你的起居室嗎?她叫羽取忍。剛才那小孩是她的兒子,叫慎太。”玄兒停頓一下,用食指戳著自己的太陽穴,“智力有點問題。”


    “那孩子怎麽會……”


    “這個……不說了,還是先去那邊看看。”玄兒看著慎太所指的楓樹。我點點頭,和玄兒一起走過去。少年說有人躺在那裏,而我剛才也看見有人從塔上墜落,兩個情況聯係起來了。


    穿過枝葉繁茂的楓樹,我們看到了那個趴在地上的墜落者。


    3


    在一叢杜鵑花的前邊——


    一個臉朝下的身軀浮現在月光下,似乎湮沒在繁茂的草叢裏。


    從著裝、身高、頭發的長度來判斷,那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年輕男子。


    我們跑過去,那人紋絲不動。莫非死了?還是……


    玄兒單腿跪在他身邊,湊過去看看。


    “還有氣。”


    “還有救嗎?”


    “說不上……不錯,也有脈搏。隻是失去知覺了。”


    “這人是誰呀?”


    玄兒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挺直上身,環顧四周,然後又看看頭頂上方,自言自語起來:“原來如此。恐怕是……”


    就在那時,從楓樹對麵傳來“玄兒少爺”的叫聲。好像鶴子把電筒拿來了。


    “鶴子,我們在這裏。”玄兒站起來,回應道,“這裏!快過來。”


    很快,一束刺眼的光線打破了黑暗。


    “玄兒少爺。”


    “快照這裏。”


    鶴子準備了兩個電筒,將其中一個遞給玄兒。兩人用電筒照著那個人。


    “就是這個人從塔上……”


    “好像是的。還活著——好像沒有致命傷。”


    玄兒拿著電筒,又單腿跪下。


    “鶴子,幫個忙。把他翻過來。”


    “好的——中也君,請幫我拿一下。”


    鶴子將電筒遞給我,然後和玄兒一起慢慢地將那個人翻過來。她手腳麻利,並沒有太害怕。


    我拿著電筒,照著那個墜落者臉部。果然是個年輕男子,和玄兒年紀相仿,25歲左右。


    他雙眼緊閉,臉頰和鼻頭被泥巴之類的弄髒了,但並沒變形,雖然有血痕,但似乎沒有嚴重外傷。


    “喂!”玄兒輕拍他的肩膀,“能聽見嗎?”


    那人的唇邊帶著一絲血痕,稍微動了動。我們能聽見微弱的呻吟聲。


    “還行。”


    玄兒點點頭,拿電筒照著年輕人的臉,確認一下瞳孔的反應。雖然他幾乎沒有什麽臨床經驗,但總歸是醫學部畢業生,檢查起來井井有條。


    看著他,我的思緒飛回到五個月前的那一天。


    五個月前,18歲的我來東京上大學不久。那天,從晌午時分開始下起的小雨冷得出奇,已經過了開花期的櫻花也被雨水打蔫了,這些似乎都是很遙遠的回憶。那個春天的夜晚……我說不定也是被玄兒這樣檢查。那天,那個時候,在那個地方,我……都是想像,我已經回想不起當時的情況。不管我如何努力,記憶中的那部分就是一片空白,讓人著急。


    當玄兒給那個年輕人檢查的時候,鶴子迅速解開他襯衫紐扣和腰帶。她的動作看上去也很熟練。


    “在這裏,什麽也幹不了。”玄兒說道,“他好像沒有骨折。搬動一下也不要緊。還是把他抬到房間裏。”


    “好。”鶴子隨即應答著。


    玄兒抬頭看看我:“中也,你來抬腳。”他指揮起來,“鶴子先回去,到客廳鋪好被褥,再把野口醫生叫來。”


    “是,我馬上去。”


    鶴子跑開後,玄兒從年輕人背後,將雙手插到他的腋窩處,抱起上半身。我把電筒塞到腰帶裏,伸手抱住他的兩條腿。


    年輕人身上的外套和他的臉一樣,被弄得很髒,褲子也不例外。當我和玄兒同時抬起他的身體,緩慢移動時,發現其左手纏著手絹。在從塔上墜落下來之前,他好像就負傷了,那白手絹下滲著血跡。


    “玄兒。”當我們把他抬往東館的時候,我按捺不住,問了起來,“這人是誰呀?”


    “我還想知道呢。”玄兒邊走,邊失望地回答著,“這是個陌生人。至少不是這個宅子裏的人。”


    “這麽說,是從島外來的?”


    “也許吧,但不管怎麽說,這家夥真走運。”


    玄兒抬頭看看塔。


    “剛才我的話說了一半,這家夥真走運。”


    “怎麽說?”


    “通常情況,從露台上摔下來不可能安然無恙。畢竟有七八米高,即便當場死亡也不足為奇。”


    “那倒是。”我問想著墜落者周圍的狀況,“那個楓樹幫他緩衝了一下……”


    “也許吧。那樹有三四米高,他可能被塔下的楓樹樹枝彈了一下,然後落到杜鵑花叢中。在那裏又被擋了一下,最後落到地麵。那裏又有雜草,加上直到昨天雨才停,所以也很鬆軟。”


    “原來如此。”


    “不管怎麽說,這家夥夠幸運。”玄兒看著失去知覺的年輕人,苦著臉,思索著,“但這家夥到底是誰?從哪裏來的?”


    與他的問題相呼應,一個詞語在我腦海中複蘇曰——我是?


    啊……這是……


    ——我究竟是誰?


    五個月前的那個春日,這是我自我發問的問題。


    ——為什麽我會在“這裏”,與“這個人”交談?


    “……他為什麽在這個島上,為什麽爬到那個塔上?希望他能早點蘇醒,說明白。”


    月亮又被雲層吞沒,夜色比方才更加濃厚。我們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在黑暗小路上快步走著。


    4


    大約是下午4點前,我和玄兒到達浦登家的老宅子——準確地說是——登上了宅子所在的小島。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


    非請莫入


    大約半小時前,我看到了那個木牌。


    即便進入私有土地,道路依然如故,走了一截,來到了湖邊。


    湖麵一片墨綠,湖畔有一個作為停車場使用的小廣場。我們將車停放在那裏,下到岸邊的棧橋上。


    我們坐小摩托艇到島上去,駕駛員是一個叫蛭山丈男的傭人。他50多歲,背蜷曲著,上麵有個很大的瘤,也就是常說的羅鍋兒。我們一到,他就從棧橋旁邊的小石屋中搖晃出來。他好像住在那裏,既當門衛,又當小艇駕駛員。


    宅邸所在的小島被高如城池的石牆所圍繞。我們乘船顛簸了不到十分鍾。


    到達島上的棧橋後,我們登上一段長長的沿牆而上的石階,穿過大黑門。穿過樹叢中的前院小路後,我終於——我終於能看見這個宅邸了。在此之前,由於圍牆和庭院中的樹叢阻隔,隻能斷斷續續地窺其一角。


    最初,在灰色天空的背景下,那個宅邸看上去像個影子。


    那個宅邸不在那裏,那宅邸仿佛位於其他地方,擋住光線後,在這裏落下影子,一個巨大的影子。或者是——


    在人跡罕至的、狂野的大自然中,似乎隻有那個黑色宅邸拒絕融入周圍的風景中,讓人看上去是這樣。頑固地拒絕,頑固地否定,頑固地……不,或者是——


    那個宅邸貪得無厭。


    它貪得無厭,妄圖吸收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光線,一切色彩,結果就變成混沌的“黑色”。最後這個世界就沉入由此而形成的無邊黑暗中。說不定以那裏為中心,這個世界顛倒過來,外側的事物顛倒至內側,內裏的事物顛倒到外側。不,或者是……


    “感想如何?中也!”


    玄兒的叫聲把我從白日夢中拉了回來。我稍微有點慌亂,搖搖頭,眨眨眼睛,再次仰頭打量石眼前的宅邸。


    那當然不是“影子”,是實際存在的宅邸。黑色的牆壁、黑色的窗戶、黑色的房頂、黑色的煙囪、黑色的……


    “這個宅邸果然奇特。”我裝得若無其事,“尤其是那個牆壁。”


    “牆壁?——噢……”


    “既不是木板,也不是石頭。”我凝視著那個黑色的牆麵,“原材料是瓦。”


    四方形的黑瓦緊緊地排列在一起。塗在菱形瓦縫處的灰漿也和瓦一樣,黑糊糊的,毫無光澤。外觀奇特,讓人聯想到覆蓋著硬鱗的爬行類動物的皮膚。


    “工藝手法應該和海參形凸棱牆一樣吧。”


    “海參形凸棱牆?”


    “在倉庫牆上,常用這種工藝手法。你沒看過?把平瓦一塊接一塊排好,將接縫處的白色灰漿像魚鱗一樣堆砌起來。”


    “噢,是那樣。但這個……”


    “感覺完全不同。這牆上的灰漿是黑色的,隆起得也不夠高,一點都不像海參形凸棱牆——這種牆,我是第一次看見。”


    “遠道而來,還是有價值的,對嗎?”


    玄兒微笑著。我無聲地點點頭。


    “還有別的建築嗎?”


    “是的。這是東館。家裏人也將其稱為‘正館’。大致說來,它隻占據了整個宅子的四分之一。這宅子的中間是庭院,東南西北方向各有一幢樓。”


    “這些建築的構造都一樣嗎?”


    “隻有東館和裏麵西館的牆壁是相同構造。其他地方則各不相同。當然所有建築都是黑色的——你看!能看見那邊吧?”玄兒指著東館右側,“那就是北館。用石材建造的,與東館相比,它才是真正的西式建築。”


    “內部也是黑色嗎?”


    “基本上是。如果說還有其他顏色,恐怕就是紅色了。”


    “黑色和紅色……”


    “血紅色。”玄兒摸摸尖下巴,頗有意味地撇撇嘴巴,“所有建築都很大,但窗戶很少。而且幾乎所有的百葉窗和擋雨板都關著。即便白天,屋內也很黑,真不愧是黑暗館。”


    “這宅子真怪異。”


    “也許吧。但我從小就在這裏,見怪不怪了。後來,過了好長時間,我才意識到這宅子的怪異處。”


    玄兒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看上去很疲憊。本來就白的皮膚看上去蒼白如紙,毫無血色。從熊本市到這裏,一直是他一個人開車,當然疲倦了。


    “即便如此,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修建這麽一個宅子……”


    “不可思議?”


    “一般人都會這麽認為。”


    “這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遙,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由我來說,似乎有點炫耀——據說他年輕時,善做生意,到30多歲時,已經積累了巨額財富。他性格相當怪異,一天,突然買下這個小島和周圍的森林,建造了這個大宅子。隨後他又決定隱居,將眾多的事業托付給部下。即便如此,他一直擁有絕對的權力……”


    我一邊傾聽著玄兒的說明,一邊看著這個宅子。剛看到這宅子時,我不禁胡思亂想,現在好多了,開始對建築造型產生興趣。


    “基邁拉。”過了一會兒,我說道。


    “你說什麽呢?剛才你提到海參形凸棱牆,現在又說起希臘神話中的怪物。”


    “正確說法應該……基邁拉是簡稱。”


    基邁拉出現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傳說是有著獅子頭、長蛇尾巴、山羊身段,日噴烈火的怪物。後來,這個詞演變成生物學術語,指那些由兩個以上具有不同遺傳基因的細胞構成的個體。


    “這個宅子建於明治後期,是嗎?”


    “東館和西館應該是建於那個年代。”


    “文明開化時代,在日本各地,人們興建了許多仿西式建築。當時,工匠中的佼佼者照葫蘆畫瓢,建造出所謂的西洋式建築。在那些建築上,東西方建築風格被奇妙地揉雜在一起。”


    “明白了,從這點看,這些建築可謂是基邁拉式。”


    “據說人們談及‘仿西式建築’時,常帶一種蔑視的口吻。日本工匠們煞費苦心,建造出的都是些不倫不類的西洋式建築。後來他們常說‘日西結合’,這其中也隱藏著一種自卑感。但至少我不討厭初期的仿西式建築。”


    “這個宅子也屬於那種建築吧。”


    “年代上有點差異,但這麽看上去……”我抱著胳膊,眯縫著眼睛,“日本現存幾個帶海參形凸棱牆的西洋建築。像慶應大學三田演說館、新瀉稅務所等建築早就化成灰燼。築地賓館也在其列,那是日本國內最早的賓館,在東部地區獨一無二……這凸棱牆可非同一般。”


    “不愧是建築係的學生,很熟悉呀。”


    “我才一年級,隻是自己感興趣。”


    雖然這個建築中揉合了海參形凸棱牆之類傳統的日本建築技法,但整體上還是西式風格。不論是凸出的玄關門廊,還是兩扇大門;不論是百葉窗緊閉的細長窗戶,還是突兀在房頂上的方形煙囪。但另一方麵。玄關上方是鋪著瓦的歇山式屋頂,與左側——也就是南邊相連的平房,還有無雙窗。


    但我覺得這個宅子和自己以前在照片或當地看到的仿西式建築在本質上有很大的不同。一般說來,建於文明開化年代的建築總是給人一種明快的感覺,有一種朝氣,讓人心情愉悅——從今往後,日本將融入世界,日本將成為世界的中心。但是——


    眼前的這個宅子如何呢?壓根就讓人產生不了那樣的感覺。這個宅子隻能讓人覺得又黑又暗,自我封閉。


    建造這個——這個西洋式宅子的人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呢?


    如果那個海參形、黑牆麵猶如剛才感覺的那樣,像一種生物的皮膚的話,那麽整個宅子的正麵就如同神話中某個雜種動物的臉。


    “進去吧。”玄兒說道,“走了很長一段路,你也累了吧?明天再慢慢看。”


    “是呀。”


    我提起腳下的包,跟在玄兒身後,朝玄關門廊走去。走著走著,玄兒突然扭過頭說道:“中也,你稱呼自己時,還是說‘我’呀。”


    “嗯?!是的。”


    “我上次不是對你說過嗎?19歲的大學生一般不說‘我’。不是還有別的叫法嗎?”


    “我不是也對你說過嗎?我從上高中起就這麽說。”我故意一本正經地回答,“如果你讓我說‘俺’、‘咱’,我覺得別扭,還是說‘我’最自然。”


    “看不出來,你還蠻注意稱呼的嘛。”


    “我正朝這個方向努力。”我也學玄兒剛才的樣子,撇撇嘴巴,“我一直討厭被別人看做小孩,也討厭別人用‘年輕’來概括本人”


    “原來如此。”


    “你希望我稱呼自己叫‘咱’?”


    “也不是,當然隨你便。”說完,玄兒聳聳肩。就在那時,發生了地震。(這天的首次地震)


    5


    我和玄兒抱著那個從十角塔墜落下來的、身份不明的年輕人,回到東館。


    穿過玄關的黑門,就是寬敞的大廳。正麵有樓梯,向右拐個直角後,通到樓上。剛才我們跑下來的時候,就是在那裏撞見鶴子。


    當拜訪者剛來到這個宅子,踏進這個玄關大廳的時候,都會被那個地麵吸引。因為和外牆一樣。地麵也鋪著黑瓦。那方而平的黑瓦被鋪成棋盤狀,瓦縫中的灰漿也是黑色,而且房間的牆裙、天花板也被塗成黑色。整個空間很怪異,讓人覺得這裏被那個“雜種動物”完全吞噬了。


    進入大廳,沿著右側的牆壁,有一塊兩米多寬,鋪著地板的區域,這塊區域比鋪著瓦片的地方要高出點。鋪著瓦片的區域似乎相當於日式房間的外屋,當然,我們不脫鞋子也能進入鋪著地板的區域。


    我們走到大廳內裏。


    走到頭,在左側,有一扇雙開大門敞開著。一條鋪著瓦片、筆直而寬敞的走廊延伸出去。從方位上考慮,這條走廊似乎一直延伸到東館南端。玄兒衝鶴子所說的“客廳”就在這條走廊的旁邊。


    雖然我早就知道黑暗館是個土洋結合的建築,但看到客廳時,依然有點吃驚。風格獨特自不必說,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個純日式的房間與西式大廳近在咫尺,兩相對比,給人的視覺衝擊比較大。


    這個房間在布局上與長廊並排,入口有三尺寬,有一排黑門,麵前的兩扇門敞開著,裏麵鋪著榻榻米。


    我們暫時把年輕人放在入口處,脫掉滿是泥漿的灰色帆布鞋。


    與那個可以鋪20張榻榻米的大房間相比,垂掛在天花板上的電燈的燈光顯得很微弱。在房間中央已經鋪著一床被褥,但看不到鶴子的身影。或許她去喊“野口先生”了。


    我們把被褥蓋在年輕人身上。


    “喂!”玄兒把嘴巴湊到年輕人的耳邊,“你要挺住,明白嗎?”


    那年輕人除了低聲呻吟,沒有其他反應。


    “不要緊吧?”我問道。


    玄兒抿著嘴,輕輕地搖搖頭:“呼吸和脈搏都正常,我覺得應該沒有大事,但問題在於他的頭部受到了多大的衝擊。”


    “野口先生是誰呀?”


    “是我們家的主治醫生。每兩個星期,從熊本市來這裏一趟,一般會住上兩三天。他也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他昨天晚上來的這麽說,那些停在湖畔停車場的車子中,有一輛就是野口醫生的。


    “不用送他去醫院嗎?”


    “別急!先讓野口先生看一下。況且這裏在深山老林中,就算喊救護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趕到。”玄兒拿起枕頭邊的濕毛巾,幫那個年輕人擦擦臉。


    當泥垢和血漬被擦去後,那年輕人閉著眼睛的神態竟然很安詳。他皮膚白白的,看上去是個規矩人。年紀大約在二十五六歲。


    “他到底是什麽人呀?”玄兒低頭看著他,嘟噥著,“也許有表明身份的物品吧,還是把他外套脫掉好。中也,幫個忙。”


    我們兩個人把他身上灰色的夾克脫掉了。玄兒隨即翻起夾克上的口袋,片刻後,搖搖頭。


    “什麽都沒有。”


    “連錢包都沒有嗎?”


    “沒有。真奇怪。”


    玄兒接著又翻了翻他襯衫和褲子口袋,但隻找到一包開封的香煙。似乎沒有表明他身份的物品。


    “還有六七枝香煙,連火柴和打火機都沒有。真奇怪。”


    我站在玄兒身邊,四處張望著。雖然我很關心這個年輕人的身世,但與此同時,或者說,我更為在意這個房間。


    房間裏空空蕩蕩,光線昏暗,沒有任何家具。


    腳下的榻榻米已經很破舊了,踩上去,感覺不爽。走廊一側是黑色的木門,對麵是普通的紙拉門。看上去那個紙拉門也很長時間沒有替換了,上麵破了好幾處。


    “現在,這個房間幾乎不用。”玄兒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那邊是院子嗎?”我指著紙拉門方向,問道。


    玄兒點點頭:“那裏變成套廊了。外麵的窗戶一直關著。”


    房間一角有一個像樣的書齋,旁邊有一個帶著黑檀木立柱的壁龕,再旁邊有一個壁爐。這些小布局似乎是為了體現出這個“西式宅邸”的風貌,倒也讓人覺得幾分有趣。


    在壁龕對麵——朝南的一麵,有一排暗紅色的拉門。我不禁想起玄兒在宅子前所說的話:


    ——黑色和紅色……


    ——血一般的紅色。


    我注意到其中的一扇拉門半開著,便手撐在榻榻米上,伸長腦袋,窺探著對麵。


    幽暗的拉門對麵一片寂靜,麵積不小。借助這個房間裏的光線,根本就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大。


    “對麵有四間屋子。”玄兒告訴我,“南邊的平房部分有這個客廳這麽大,全部打通的話,可以開運動會了。”


    “是嗎?”


    我家在當地也算是個大戶人家,宅子裏也有個可供家人、親戚相聚的大客廳,可沒有這麽大。光看這個客廳,就不難想像這個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浦登玄遙是多麽富有,權威是多麽的大。


    當玄兒站起身,關上那半開著的拉門後,鶴子跑過來。看見我們後,她停住腳步,站在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我把先生叫來了。”


    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手上提著深藍色的包,看上去很重。他外麵套著皺巴巴的白大褂,裏麵穿著灰色西裝和襯衫,領帶也沒打好,鬆鬆垮垮的。這就是野口醫生嗎?


    他個頭很高,有180米左右。與其說他“魁梧”,不如說“大漢”更貼切。他挺著啤酒肚,我覺得他這種體型,倒不如不要穿白大褂,穿柔道服更合身。


    他臉通紅,戴著術帽框的眼鏡,胡子灰白,從額頭到頭頂,頭發都掉光了,由此估計他可能55歲左右。


    “這個年輕人就是病人嗎?”


    他聲音圓潤,是個男中音。


    他慢慢吞吞地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在玄兒身邊。我從被褥旁站起來,隱約聞到他身上有灑味。


    野口醫生低頭看著四仰八叉躺在那裏的年輕人,低聲嘟噥著。


    他摸摸胖下巴上的灰白胡子,歪著腦袋,考慮片刻,然後看著玄兒說道;“聽說他從塔上掉了下來。”


    “還算走運,被樹枝擋了一下,然後才落到地麵上。”


    “是嗎?”


    “我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沒有骨折和大的外傷,呼吸和脈搏也正常,但意識似乎不清醒。可能是墜落時的撞擊造成的。”


    “他腦子受傷嚴重嗎?”


    “後腦_l方有一個大瘤。另外左手纏著手絹,似乎在墜落前,受過傷。”


    “我先看看。”野口醫生把包拉到身邊,再度直勾勾地看著年輕人的臉。他摸著下領的胡須,歪著腦袋,又輕聲嘟噥著。


    “野口老師,你認識他嗎?”


    聽到玄兒的問話,野口醫生說道:“不,不認識。”


    “鶴子,你呢?”玄兒衝著依舊站在門口的鶴子問道,“你見過他嗎?”


    “不,我壓根就不認識他。”她的回答冷冰冰的。


    6


    我和玄兒把年輕人的救治工作拜托給野口醫生和鶴子,然後離開了客廳。


    玄兒告訴我——鶴子曾經是醫院的護士。難怪在塔下發現年輕人時,她處置得井井有條,原來是有原因的。我總算弄明白了。


    “那個醫生的身上有酒味。”


    我壓低嗓門說道。玄兒細長的眼睛中,露出一絲笑意。


    “他隻要來這裏,就必定要喝酒。他已經是半酒精中毒了,如果他沒醉,那才有點不對勁。”


    “是這樣……”


    “沒事。即便那樣,他還是有本事的。在熊本的醫院裏,有許多病人都要求讓他看病。”


    “他是在你們浦登家族經營的醫院裏幹活嗎?”


    “是呀。在熊本的鳳凰醫院。怎麽樣?這個醫院的名字夠誇張的吧?他是院長。”


    鶴子以前所在的醫院恐怕也是浦登家族經營的。我這麽想也不足為怪。


    我跟在玄兒身後,走到大廳。


    在這條鋪著瓦片的走廊的對麵,也就是這個建築物的北麵,也有一個走廊。前麵提到的那個鋪著地板的區域與那條走廊相連。此時一個穿著罩衣的小個子女人正急急忙忙地從那裏跑過來。她就是將茶水給我們送到樓上去的傭人——羽取忍。


    “羽取!”


    玄兒很隨意地喊道。羽取忍停住腳步,站在那裏,連忙點頭行個禮,向上翻著眼珠,看著我們。


    “剛才地震時,沒事吧?”玄兒問道。


    “是的。”過了一會兒,她回答道。


    “房子沒有受損吧?”


    ‘“這個……”她又停頓了片刻,“就我看到的,好像沒有問題。隻是東西被震倒了。”


    “像這樣持續地震,我還真害怕。說不定附近又有新火山出現了。”


    “不會吧?”


    “開個玩笑。但九州就是一個火山目的地區,不管何時、何地發生地震和火山噴發都不足為怪。你老家是在阿蘇吧?”


    “我出生在阿蘇。”


    “我曾經去過中嶽的火山口,那山可夠厲害的,如果真的大噴發,恐怕整個九州都要湮沒在火山灰下了。”羽取忍看上去不知該如何作答。玄兒視而不見,繼續說著。


    “剛才碰見慎太了。”


    羽取忍一下子抬起頭,問:“那孩子又做什麽壞事了?”


    “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有個人從塔上掉下來,是慎太最先發現的。”


    “我早就對他說過——天黑後就不要出門。真對不起。”


    “你不要介意。應該說他是立功的。”


    羽取忍看上去半信半疑,稍稍點點頭。


    “野口老師和鶴子正在那裏救治傷者。也許他們有什麽需要,你去幫個忙。”


    “是,好。”


    羽取忍跑向客廳,玄兒則大搖大擺地穿過大廳,走到鋪著地板的區域上——那些地板當然也被塗成黑色。也許是脖子酸疼,他轉了幾下腦袋,然後從襯衫口袋裏掏出香煙,用那個他7歲就開始用的機油打火機點上火。


    我從今年春天才開始抽香煙,所以不是老煙槍,但此時此刻,卻非常想抽。我被玄兒誘惑,也在自己的襯衣口袋中摸索著,但這時才想起來——我把香煙擱在房間裏了。


    “給!”


    玄兒遞過來的是和平牌香煙。我猶豫了一下,接過來,玄兒隨即用他的機油打火機為我點上火。我第一次抽這種不帶過濾嘴的香煙,所以反應比較強烈,剛抽一口,便被嗆住了。


    “中也!”抽到一半,玄兒望著玄關大門說道,“你能陪我去一趟嗎?”


    “去哪裏?”


    玄兒一邊從褲子口袋中拽出電筒,一邊回答道:“再到十角塔去一趟。我想看看塔內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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