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識從可怕的黑暗底層漂浮上來的時候,等待他的依然是一片黑暗。


    四周漆黑,他用力睜開眼睛,眨了幾次依然什麽也看不見。他舉起右手放在眼前照一照,不隻是手的輪廓,連影子也看不到。


    他仰麵朝上躺著,脊背上感到又涼又硬,他猜想這是地板。


    這是在什麽地方?在朦朧的意識中,他問自己。


    我在幹什麽?


    脖子的後邊——頭後部下方,感到劇烈的鈍痛。這疼痛如同一個有生命、有意誌的活物,它在後腦似乎已築起了巢穴。江南想用力坐起來,剛一動,一陣疼痛立即襲來,由頭部一下於竄到肩上,耳朵上,又穿過頭蓋骨,直達腦子的中心。


    江南低聲呻吟著又倒在地板上。


    記憶好似一個不定形的阿米巴蟲,它在腦中隨著疼痛的節奏,反複收縮變形,過了好一陣時間才逐漸地固定成形。這樣,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江南才逐漸想起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


    想起來啦——


    瓜生為了尋找跑出去的小梢,一個人去了“鍾擺軒”,自已等小早川平靜下來之後也追了過去。


    在那裏見到了瓜生的屍體,腦頂已被打破,仰麵躺在起居室的書桌前麵。他右手緊握著音樂盒內的照片。我自己在思考他臨死之前想留下什麽訊息的時候——


    “對啦。”他出聲地說了一句。疼痛又從脖子擴大到全身。


    我是突然由背後遭到襲擊的。甚至沒來得及回過頭去看一下罪犯。剛一驚覺,立即失去了一切意識。這麽看來,現在自己的位置應當是在原來的屋子裏。可能那個罪犯隻想把我打暈,並不想奪去生命吧。他大概把燈弄滅後就跑了。


    江南轉動一下眼球,左右看看,依然是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他強忍著疼痛,支起身子。


    從手的觸感,他知道這屋內沒有地毯。剛才那間起居室內是鋪著地毯的。由此可見,至少這裏和剛才不是同一地方。


    那麽到底失去知覺後過了多久呢?他覺得好像隻有幾分鍾,又覺得似乎過了好幾個小時。


    江南摸摸口袋,懷表已不在身上,可能是自已被打倒的時候,滾落到什麽地方去啦。


    他重新看看四周,也許會有帶螢光針的鍾表,但是沒有。總之,沒有一個可以發光的東西。自己是被包圍在真正的黑暗之中了。


    他開始爬著摸索起來。


    一會兒,找到了牆。這不是貼著壁布的牆,而是光滑滑縱橫交叉著許多淺溝的牆。看來是磁磚牆。他雙手扶著牆站起來,不久摸到了一個突出物體,似乎是電門。但是,按了幾下也沒有反應,難道是停電了嗎?或許是電燈全被破壞了。


    他在黑暗中摸著牆走起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這是“鍾擺軒”的洗臉間,位於起居室的裏邊。


    他摸清牆上有個大梳妝台,梳妝台前邊的地板上扔著摔壞的座鍾,他光著腳,幾次踩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疼得叫出聲來。


    這屋子共有兩個門,一個通向浴室和廁所,可以打開,但仍沒有燈。另一個門通向起居室,這重要的門卻緊閉著,不是上了鎖(因為任何建築都不會在洗瞼間的門外裝鎖的),看來是外麵用什麽重東西擋住了。他用身體撞了幾次,門紋風未動。


    雖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卻毫無逃脫的辦法,恐怕隻能在這裏等著有人來搭救自己啦。


    江南無計可施,他把背背靠在牆上。全身已被汗水濕透,喉嚨渴得要命。他用手摸索著,走到梳妝台前,擰開水管,水雖然流出來,因為充滿鐵鏽氣味,無法飲用。


    脖後依舊很疼,他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邊用水澆頭,疼痛似乎有些減輕。但是,緊接著,嚴重的困倦重又襲來。


    他坐在地上,背靠著牆,逐漸擴大到全身的怠倦感變成了麻痹,頭腦中又充滿混濁的白色迷霧。


    小梢到底怎麽樣啦?留在大廳裏的小早川平安無事吧?瓜生右手握著的照片意味著什麽?江南已無法慢慢考慮這些問題。不一會兒,他的意識重又滑下陡峭的山坡,沉入剛才的黑暗中。


    後來有過幾次短暫的清醒,但是每次看到的依舊是黑暗。他彷佛在沉睡中做了許多夢,夢超越現實的時間與空間,夢夾雜著各種映象、聲音、臭氣、感觸,反覆折磨江南疲憊的心。


    “喂,江南,清醒點!”江南聽到這親切的聲音時,以為還在夢中。他很快想起這聲音的主人。但是又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他覺得這人不可能在自已身邊。


    “江南,江南!”這是怎麽回事?有人在拚命搖晃自己的肩膀。他在叫自己的名字。聲音就在耳邊。


    他的聲音這麽急迫!


    江南慢慢睜開眼,心想這個夢大概做完了。


    “啊,醒過來了!”


    有了光亮。是他,他正在眼前焦急地注視著自己。


    “啊——”噢,這不是夢。


    “島田兄!”


    我得救了。


    “太好了,總算平安了,你身上有傷嗎?”


    “島田兄,鹿穀兄——”江南顧不得擦去奪眶而出的淚水,呆呆地反覆叫著他的名字。


    江南問道:“你怎麽到這兒來的呢?”鹿穀說。“詳細情況過會兒再說。”說著拉住江南的手扶他站起身來。


    “能行嗎?!可以走嗎?”


    “可以。”


    脖子的疼痛已經消失,也許是心情的關係,頭腦似乎清晰了許多。隻是非常口渴,肚子饑餓,胃部疼痛。渾身無力,玻璃紮破的腳心很不好受。


    江南看了看四周,果然自已被關在“鍾擺軒”的洗臉間裏。剛才推不動的門,現在已經打開,起居室的燈光照進屋內。


    江南想知道這屋子的燈為什麽不亮,抬頭看了一下天花板,燈罩已經破損,裏麵的燈泡毀壞了。梳妝台上的照明也是同樣情況,怪不得怎麽按電燈也不亮呢!浴室和廁所的燈大概也是一樣吧。


    他穿上拖鞋,由鹿穀扶著到了起居室。那裏站著兩個人:一個是伊波紗世子,一個是沒見過的小個子半老男人。兩個人都臉色蒼白,滿臉是汗,呆望著自已。


    “我先說說情況吧。”鹿穀說,“因為有事,我從前天就來到了這裏。今天過午,田所,”說著指指那小個子男人,“他看到大門口地上有血跡,告訴了我和伊波女士。我們走去一看,血跡由‘舊館’人口一直連續不斷。知道出了事,才慌忙打開鐵門跑進來的。”


    “看見死屍了嗎?”江南問。


    “中間大廳裏有個蓋著毛毯的男屍,伊波女士說他叫渡邊,是個學生。先看到他,田所就去報告警察了。”


    “其他屍體呢?”


    “寢室裏有個女屍,聽說姓樫,是w大學的學生,我們看見的隻有這些了。”


    “隻有這些?”江南驚呆了。“河原崎和內海的呢?在資料室裏。”


    鹿穀嚴肅地搖搖頭說“沒有”,“河原崎是學生中的一個吧?內海是幹什麽的?”


    “稀譚社的攝影師。”


    “哦——”鹿穀用力擦了擦鼻頭上的汗。


    “大廳裏扔著一個筆記本,記下了你們進來後發生的每件事情,像個時間表,那是你寫的吧?”


    “是。”


    “我看了一下那個本子,大體已知道這裏發生的事,資料室也看過了。本上寫著在iii號室和ix號室裏有河原崎和內海的屍體,但是實際沒有。不過還留著殺人現場的痕跡。”


    江南沉默了好一會兒,“那麽,鹿穀先生,小早川怎麽樣啦?他在什麽地方?”


    “是那個‘混沌’雜誌的副總編吧!哪兒都沒有他。”


    “有這種事?!”


    “我們三個人把整座房子都看了一遍。到處是一片狼藉,鍾已全被砸毀,大廳的天窗也破了,像是有人想逃出去。不過,看到的隻有剛才說的兩個屍體。最後走到這間屋才發現了你。”


    鹿穀用下巴指指江南被關的洗臉間,“那個門前邊剛才放著鋼琴和櫃子,堵得嚴嚴實實,我覺得奇怪,打開一看,原來是你在這裏。”


    “可是,那麽……”究竟是怎麽回事?所有的疑問一齊湧上腦海,又像煙火火花似地四處飛濺。


    鹿穀用心疼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看著江南,江南想避開他的視線,把臉轉了過去。這時,他才注意到,躺在桌前的瓜生的屍體,已經消失了。


    “屍體呢?”


    “你說什麽?”


    “瓜生君的屍體沒有了。”


    “瓜生?瓜生民佐男嗎?他也被殺了嗎?!”


    “在這兒。”江南指著地上。他突然朝書桌那邊走去。一直揣在懷中的倒三角形懷表,就在地板上。表的玻璃已破,時針脫落,完全壞了。


    “我跑來時,他就躺在這裏,頭被砸開,仰麵朝上,已經停止了呼吸,右手還拿著照片。”


    “照片?什麽照片?”


    “裝在音樂盒內的那張,啊,就是那張!”


    一張折彎了的照片,掉在不易看到的、翻倒的椅子下麵。鹿穀立即走過去,從褲子口袋內拿出手絹,包上自己的手去拾照片,以免留下指紋。


    “這上麵是永遠和由季彌吧?”


    “是小姐十四歲生日那天,老爺拍的。”紗世子探頭看著鹿穀手中的照片說。“的確是一直收在音樂盒裏。”


    “出了什麽事?江南。”鹿穀看完照片,放在桌上,又轉過來問江南,“那筆記本上隻寫到昨天下午你們發現河原崎潤一的屍體為止。以後又發生了什麽事,你能告訴我嗎?”


    “警察還沒來嗎?”


    “是呀,通知倒是通知了,因為台風,馬路壞了,現在正在修複。看樣子不會馬上來的,真是不巧,偏發生在這種時候。”


    江南按照鹿穀的要求,講述了後來的事情經過。他想盡量抓住主要問題,說得簡明一些,實際怎麽樣,很沒把握,因為他的腦中還相當混亂。


    “在這裏見到瓜生屍體時大的是昨天幾點鍾?”大體講完以後,鹿穀立即問起來。


    江南想了一下。“我記得放下小早川,走出大廳時是午夜一點鍾,所以應該是一點五分左右。”


    “你被襲擊是在什麽時候?”


    “是稍過了一會兒,我從瓜生手中拿過照片正在看的時候。是從後邊打來的。”


    “噢,那正是我們在鍾塔內的時候。”


    鹿穀說著看了看旁邊的紗世子。她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那麽,你是說,自已失去知覺後,被罪犯關進了這個房間,對吧?”


    鹿穀用手掌迅速地撫摸著自己的尖下巴,用嚴厲的聲音說:“問題還在後邊呢!”


    “那邊去看了嗎?”江南發現通往寢室的門正開著,就問鹿穀。鹿穀歪著頭想了想,“不,還沒去,那是個什麽房子?”


    “是寢室。”紗世子從旁答道。


    “噢?!那可……”


    鹿穀小跑著朝那門走去。江南、紗世子緊隨其後。一直站在牆角一言不發的田所也戰戰兢兢地跟了過去。


    寢室內和剛才沒有多大不同。這裏看不到那些失蹤人的影子,地板上的破爛鍾表和床對麵輪椅的位置也是江南見過的老樣子。


    鹿穀走近一個砸壞的鍾,說,“這叫法國枕式鍾吧?”他彎了彎細長的身子,接著又轉過頭去問紗世子,“這也是一百零八個鍾的一個嗎?”


    紗世子點點頭。


    “難道造罪犯對鍾表有仇恨嗎?”鹿受意味係長地說。


    “那鍾座上有血跡,地毯上也有。”江南指著說,“進來後的第二天下午,到這裏麵找光明寺美琴的時候就發現了。”


    “就是本子上記著的那個人吧?——嗯,確實有血跡。”


    鹿穀抬起頭又看了看這間屋子,盡管點著燈仍是很暗。


    “門的那邊是個大壁櫥。”江南說。咖啡色的兩扇門沒有關好,從開著的門縫中可以看見黃色的光亮。


    這時鹿穀突然挑起濃眉,點點頭,想說什麽。他可能預感到了那裏藏著什麽期望找到的東西。他徑直朝房間的後部走去。


    過了一會兒。


    江南隨著鹿穀走進大壁櫥裏。沒想到,在這裏竟遇到了他確信存在,而且一直在尋找的那個東西——地板的一個角上開著口子,一個七、八十分分見方的洞口——這就是“舊館”內外相通的秘密通道的入口。


    朝洞中望去,看見了一直伸延到地下的陡直台階。這時鹿穀的動作慎重起來。人口的蓋子是向下成扇形打開的。他把蓋子朝上提了提,然後對站在大壁櫥門外向裏望的紗世子招招手,“請你也來看看。”他指著蓋麵說。這蓋麵和其他地板一樣,鋪著黑色的木製仿磁磚。


    “你看這上麵有孔,一定是打開這個蓋子的鎖孔。你對這個有印象嗎?”


    一看,在蓋子邊上有個直徑為二、三公分的圓孔,孔中有個黑色的鐵棍,露出了頭。紗世子驚奇地搖搖頭。


    “有這種東西,我以前一直沒注意過。”


    “我想,這大概是在增建‘新館’的時候安裝的。那些資料室牆上的暗門,當然是在‘舊館’修建之初安裝的。”


    鹿穀說著又把目光落到鎖孔上,“和它相同的鎖孔,我到這個宅院之後,已看到過兩個。伊波女士,你知道,一個是在骨灰堂的地板上,一個是在昨天晚上伊波女士帶領我們去的鍾塔機械室裏?那是上發條用的螺絲孔。是不是呀?”


    “對。”紗世子膽怯地點點頭,好像十分害怕鹿穀將要推出的答案似的,“是這樣,您這麽一說,確實……”


    “也就是說,上發條用的鑰匙,同時也是打開這個蓋子的鑰匙。是不是可以這麽想呢?”


    “不可能的。那麽……”紗世子麵色蒼白,搖了搖頭。


    “如果像江南君說的那樣,被殺的瓜生手裏確實握著那張照片的話,”鹿穀繼續嚴肅地說,“那就是他在臨終之前,使盡最後力氣,要告訴人們一件事。他的用意很可能就在照片上。照片上有兩個人,一個是永遠姑娘,十年前已經死了,這就是說……”


    “不可能的……”


    “從江南的記錄來看,第一次在‘舊館’的殺人事件是發生在三十一日半夜十二點左右。那天晚上的事自然還沒有忘記。我們三個人從鍾塔的書齋回來,看過由季彌的房間,他沒有在屋。”


    “不可能……”


    鹿穀的目光從不斷搖頭的紗世子身上,又轉到台階,他說道:“總之,還是先進去看看吧。江南君,你能一起下來嗎?”


    江南用力撐著疲憊的身子點點頭說:“可以。”


    四個人下了台階,裏麵點著燈。長長的隧道式通路一直向前延伸。鹿穀走在最前邊,成一隊前進。走到隧道盡頭又有一個台階。上了台階,走進一個漆黑的地方。


    由於隧道上透過來的光線,勉強可以看清四周的情況。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四周的牆壁似乎都是石頭砌成,潮濕的空氣中飄著一股令人惡心的臭味。


    “果然是這兒!”鹿穀的聲音在小屋內反響,“這裏是骨灰堂。”


    黑暗中點起了一個小火苗,是鹿穀用身上的吸煙打火機打著的。從牆上的壁龕中找到了一支臘燭,鹿穀把它點上,舉過頭頂,照了一下靈堂。


    地上並排放著三個石棺。


    江南心想,既然叫骨灰堂,那麽每個棺中應當故著一個死者的骨灰盒。一個是古峨倫典,一個是永遠,還有一個是……剛想到此,江南突然發現最右側的石棺邊上露出了一塊黑色的布。


    江南咽下一口唾液,“鹿穀先生,你看那個!”他抬起手指著說。


    “啊?什麽?”


    “那個,那個棺材裏邊,露出個東西。”


    “哪個?啊!”


    鹿穀看清之後,立刻叫紗世子打開堂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外麵的光亮照進來。鹿穀把臘燭交給江南,走向那個石棺。


    “伊波女士,請允許我打開棺材,可以嗎?”


    沒等紗世子回答,他已彎下身去把兩手放在棺蓋的沿上,往旁邊推去。石頭與石頭摩擦出的聲音震動著小小靈堂內沉默的空氣,今人毛骨悚然。


    “啊!”一看棺內,江南幾乎驚叫起來,他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已,“是新見梢!”


    裏麵躺著新見梢,眼睛瞪得老大,幾乎要努出來;失去顏色的嘴唇痛苦地歪向一邊。淤血浮腫的瞼上,已絲毫找不到小狐狸活潑伶俐的神態。棺材邊上露出來的是她身上穿的黑色“靈袍”襟。


    她大概也是發現了大壁櫥內的通道,逃到這裏,被罪犯殺害的吧?或許是在舊館內被殺之後,由罪犯把她搬運到這裏的?


    “這是永遠小姐的石棺吧?”


    鹿穀問紗世子。在棺的底部,屍體的腳旁放著一個骨灰盒。


    “另外兩個石棺也應該打開看看。”鹿穀說,“江南,來幫幫忙,你開那邊。”


    “好的。”


    過了一會兒,兩口棺材全被打開了,江南又不能不克製住自己的驚叫。果然和預料的一樣,裏麵除骨灰盒外,都是慘不忍睹的屍體。


    江南打開的左側棺中是一具女屍。一看見她臉上獨特的濃妝豔抹,立刻就明白她是光明寺美琴。


    她隻穿著貼身的內衣,裸露的胸部與腹部都已變成肮髒的黑綠色。臉上除去幾處化妝顏色脫落以外,和生前沒有什麽變化,隻是沒有了令人欲睡的香水味,卻充滿了令人欲嘔的腐爛臭氣。


    “她是被殺的。”


    江南空蕩蕩的胄裏好像被什麽東西猛抓了一下,他低聲呻吟著,趕快離開了那裏。


    第一天的夜裏,她到底還是被殺了。


    鹿穀打開的棺中是個老者的屍體,身著咖啡色和服。這是誰呢?江南不認識他。


    “野之宮先生。”紗世子這麽一說,江南也想起來了。


    就是那個老人,野之宮泰齊。第一天來到舊館時曾見到了他,他就像追趕江南他們似地跑過來。這就是那個滿臉皺紋的老人,那個用嘶啞的聲音大叫“快從這裏出去!”的占卜師。


    “真奇怪呀!”席穀沈痛地說,“這老人就過:看見死神了。死神——就是說,他看見出人送個骨灰堂的罪犯了。所以他才…”


    這時,突然——


    “不得了啦!”


    從打開著的門外傳來田所的粗啞喊聲。不知什麽時候,他一個人走出去了。


    “來人呀——”


    鹿穀、江南和紗世子一齊急忙向外跑去,田所正站在距離骨灰堂五、六步遠的地方。一看見他們三個出來,就指著後麵院子說:“那邊,有個人!”


    陽光十分刺眼,一片晴朗的天空中,聳立著石造的高大鍾塔。在塔的下麵左前方圍牆附近,有個人趴伏在荒蕪的綠草之中,隻看得見他身上的黃衣服。


    “福西!”鹿穀叫起來。


    “是福西。”


    鹿穀跑到那趴著的男人身邊,連叫著“福西!”雙膝跪下來。


    江南也知道福西這個名字。


    福西涼太,他和瓜生、河原崎同是w大學的超常現象研究會會員。起初也準備參加這次特別活動的,後來因為有急事沒有來,他也是十年前和瓜生一起挖掘那個陷坑的人。但是,他怎麽會和鹿穀相識?又為什麽會躺在這裏呢?


    弄不清楚的事依然很多。


    時間大概已近日暮,遠方的群山反射出斜陽的光輝,夕陽光照射之下,鍾塔投下斜長的影子。


    江南默然看著塔上。


    這裏正對著鍾的正麵,可以看見傳說的“無針鍾盤”的雄姿。他隨著鹿穀,沿塔身向左轉了一圈,看到深褐色的牆上有好幾個小窗戶,兩層以上的窗前,都有一個小小的陽台。


    說不定福西是從這些窗子的某一個裏邊掉下去的吧?那麽是不小心掉的,還是別……?江南思考著。


    可能由於疲勞、饑餓,再加上強烈陽光的刺激吧,江南突然感到一陣昏眩。他搖晃了一下身子,覺得眼前的東西失去了顏色,歪歪扭扭,就像透過高度的近視鏡看到的那樣。突然,在他的視野的一角,有個東西一閃。


    他趕快擦擦眼睛,斷了線的意識重又集中起來,注視著上麵。那是在塔的石牆上位於第三層的一個窗戶,在打開著的窗子裏,有個人在探頭張望。那是——是那個少年!


    江南想把看到的情況告訴鹿穀,他強忍著頭的昏眩,正要走過去時——


    “田所師傅!”鹿穀對著旁邊觀看的小個子男人大聲說,“請你馬上去叫急救車。”


    “還活著嗎?”


    “還有氣,你叫他們趕快來!”


    “可是,路全壞了,救護車過不來呀,連警察都還沒來呢。”


    “不管怎麽困難,要快,你就說是緊急搶救,求求他們想辦法快一點來。”


    鹿穀看見田所還在猶豫,便氣急敗壞地下起命令來:“行不行啊,你快一點吧,快去!”


    “啊,好吧。”


    田所朝鍾塔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起來。


    鹿穀站起來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又低下頭,蹲在福西身邊。


    “你不能死,要挺住啊,福西。”


    “搬到屋裏去好不好?”


    江南到鹿穀身旁彎下身去問道。鹿穀沉重地搖搖頭,“我想,還是原地不動好,好像摔壞了頭部。大概是從那上邊掉下來的。”


    他依舊跪在地麵,朝塔上掃了一眼。江南也隨著他的視線,向上看去。第三層的窗子裏已不見了剛才那個少年。


    “真是萬幸,因為下雨使地麵鬆軟,不然的話……”


    “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


    “噢,對啦,應當弄點冷水、毛巾,還有毯子。哎呀,伊波女士呢?”


    聽了這個,江南也看了看四周,空曠的大院子裏哪兒也看不見紗世子。難道她還留在骨灰堂裏嗎?


    “去哪兒了呢?”鹿穀不安地皺起了眉頭,“難道去他那兒啦?”


    “由季彌少爺——”


    正在這時,兩人頭頂上傳來了紗世子呼喊古峨當代主人的聲音。聲音來自剛才那個窗口。


    “由季彌少爺!”


    鹿穀和江南同時站起身來,仰望著近在眼前的高聳的石塔。


    “伊波女士——”鹿穀大聲喊起來。但她未必聽得見。


    “啊,請你……”傳來斷斷續續的悲戚的喊聲,“由季彌少爺,不行啊,不要這樣啊——”


    “糟了!”鹿穀低聲說了一句,立即把身上的夾克上衣脫下來蓋在福西身上,接著朝剛才田所離去的方向猛跑起來。江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應當跟去,還是應當留下照顧傷者?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追鹿穀。


    他們轉到鍾塔的背麵,找到後門,跑進建築物中。穿過兩道開著的門,到了通頂大廳。這裏已是塔內。


    鹿穀朝正麵的樓梯口跑去,那樓梯陡直,幾乎貼著正麵的牆伸延上去。江南全速跑到這裏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昏眩重又襲來,他跪倒在地上。


    “由季彌少爺!”上邊又傳來紗世子的喊聲。“不要這樣,快回來!”


    頭上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往上一看,在高高的樓梯頂部,一個白色的人影正在快速沿著階梯向上衝去。啊,是那個少年——由季彌。稍過一會兒,紗世子也追了上去,兩個人消失在第四層。這時鹿穀還剛剛到達第二層的位置。


    江南好不容易站起身來,但是再也沒有力氣去爬上樓梯追鹿穀。他靠在人口附近的右側石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望著天井。


    看上去天井足有十公尺多高。在天井中央開著一個長方形的口子,這洞口是幹什麽用的?他一時弄不清楚,但又想起鹿穀說過,上邊有鍾塔的機械室,也許就在洞口的上方吧。


    “由季彌少爺——”紗世子的聲音更大了,好像是從那個方洞口傳來的。


    “快站住!由季彌……”聲音沒了。變成了尖利的慘叫。隨著“哢當!”一聲,一個白色物體從江南正在望著的洞口飛了出來。


    “哎呀!”江南大叫起來,正在由第二層樓梯跑向第四層的鹿穀也同時叫起來。


    一個人,頭朝下方,穿過大廳微暗的空間,一直墜落下來。他就是那個少年。身上依然穿著白色的睡衣。就和剛到這裏的第一天在新館的大廳中見到他時一樣。


    事情發生在一瞬之間,連眨眼都來不及,那少年已伸開雙手砸落在紅褐色的大理石的地麵上。江南驚呆了,他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大廳中又是死一般的沈寂。江南耳中依舊盤旋著那少年落下來時發出的最後呼喚——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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