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西涼太關上燈,上了床。可是怎麽也睡不著。暴風雨已經停息,整個宅院處在寂靜之中,和幾個小時前大不一樣了。這種寂靜反而妨礙了睡眠。


    三人離開鍾塔書齋時已是深夜三點半左右。回到新館的大廳之後,紗世子又端來白蘭地,說是喝了可以快些睡覺。鹿穀表示十分感謝,立即喝了下去。可是福西卻不想喝,他幾乎沒沾一口。不一會兒,到了四點,他回到昨天住過的這間屋子。疲勞不堪的身子一下就倒在床上。


    可是,輾轉反側,過了好久還是睡不著。他隻好作罷,索性打開台燈坐起來。


    書齋中發現的那張紙片——古峨倫典日記上的那段文字總是浮在眼前,難以消失。這是他在失去愛女的悲痛與憤恨之中寫下的文字,其中竟有我們四個人的姓名。


    瓜生民佐男


    河原崎潤一


    渡邊涼太


    樫早紀子


    從這段日記寫下的時間來看,古峨倫典早就知道十年前那個夏天來過這裏的四個孩子的姓名。這麽說來,福西好像也記得那天由樹叢中送那少女回到家時,在這個宅院確實看見過一個男人。他大概就是父親。他曾問過我們的姓名。但是,當時並未仔細說明,他為什麽會知道四個名字的漢字寫法呢?


    仔細想想,隻有一個答案。


    他曾懷疑,或者確信,造成女兒死亡原因的林中陷坑,就是那四個孩子挖的,於是把他們當成殺害女兒的“嫌疑犯”進行調查。結果便查明了一切。


    “我不能不恨他們。”福西咀嚼著最後的這行文字,黯然搖頭。倫典對我們的憎惡,恐怕不是這點文字所能表達的吧?他大概想殺死我們吧。


    鹿穀門實對新發現的這段文字未作任何評論。他也許因為看到福西緊張的神情,有意回避的吧。他隻說了句,“今天該休息了,明天再慢慢談。”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福西坐在床邊上,從床頭的靠背櫃上拿來眼鏡重新戴上。他朝窗子看了看,這窗子麵向後院,從白色的遮陽簾縫隙中露出漆黑的夜色。外麵一個路燈也沒有。


    瓜生和河原崎他們在幹什麽呢?他們是否也想到了我們過去的行為給這個家庭帶來的不幸呢?也許在光明寺美琴(寺井光江)說出暗示的話後,他們已回憶起過去了吧?但想到哪些內容呢?福西的目光離開窗子,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把剛才在塔內書齋裏想起的片斷思緒重新拉回來。


    十年前,一九七九年夏天,小學校放暑假不久,他參加學校舉行的夏令營活動到了鐮倉,那時大概剛過七月二十九日,他們計劃住三個星期,一直住到八月上旬。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四個人在林中遇到過永遠。這段記憶是十分清楚的。


    在七月下旬的一天,時間已記不清,大概——噢,對拉,是最後一個星期日的下午。


    在昏暗的樹林中,他們看見一個白衣少女,他們和少女對話的片斷也想起來了:“你是誰?”,“非常好玩”,“從哪兒來的?我們……”等等都是極平常的沒有什麽意義的交談。


    噢,對啦。


    不知為什麽,那少女突然變了臉色,嘴唇發抖,喊著:“瞎說,我不信……”當時她臉色蒼白,呼吸困難,我們都很害怕,所以一直把她送回到這座房子裏。


    當時為什麽她會生氣呢?另有一點也可以肯定,造成永遠早逝的陷坑確實有過。


    在那個林中挖坑的確實是我們。可是當時為什麽要挖坑呢?往下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他仍舊閉著眼睛。過去的事情好像是包在一個硬殼之中,怎麽也打不開它。


    “不行。”福西嘟囔著站起身來,他點上大燈,移坐到窗邊的桌前。


    也許一下子深入事情的核心去思考反而想不起來,說不定什麽時候有個意外的機會,反倒很容易聯想起來。


    還是先想別的事吧。先放下對過去的追憶,想想這三天來自始至終發生的事情,也許整理一下思緒更為重要。


    七月三十日傍晚,偶遇鹿穀,這就算事情的開始。我們訪問這一家,臨走時在門口見到白色人影;當夜在鹿穀住室聽他的談話;深夜,伊波紗世子打來電話,提出請求。


    第二天,三十一日重訪這裏,聽到奇怪的聲音;走廊上懸掛的假麵具缺少了一個;聽紗世子介紹過去發生的各種事情及古峨留下的不明詩文;野之宮說看見了死神;鍾塔之內;由季彌不在屋中;台風襲來;汽車輪胎爆破。


    然後到了今天。


    看起來的確發生了不少事情。明天夜晚大概可以和鹿穀去參觀舊館了,回到家以後,我要打鐵趁熱,把這些事情全部記錄下來。


    “噢,想起來了。”可能由於“記錄”兩字聯想起來的吧。為了幫助挖掘十年前的記憶,最好製作一個即時的日曆。邊看邊想,這比在腦袋中空想效果要好得多。說不定會想起當時的日期等等。


    於是,他從提包中找出本子和筆,立即開始由現在向十年前推算,幾分鍾之後,本子的一頁上出現了一九七九年七月和八月的日曆。


    據紗世子說,七月二十九日下午,永遠掉進那個坑裏,第二天早晨她在自己屋內企圖自殺,又過了兩天,八月一日早晨停止呼吸。


    福西握著筆,注視自己的日曆,突然,“啊?”福西不由得叫了一聲,“為什麽?”


    想到此,幾乎同時,那封閉的記憶的硬殼竟然裂開。他感到頭昏,緊閉上雙眼。在他的腦海裏,龜裂的縫隙中露出的光線,映出一個場麵:樹林中,一群孩子低著頭正在用鐵鍬挖坑,但不是四人,隻有兩個。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是瓜生民佐男。


    “噢,對啦。”那是瓜生想去的淘氣辦法,想懲罰一下河原崎,為此他們兩個人挖了這個坑。


    “對,對,”挖坑是在四人遇到永遠的前一天。


    他還記得挖完之後,有一種滿足感,同時又有一縷不安與罪過感。他們是偷偷跑出樹林的。那時候好像有人在觀察他們。


    接著又出現另一個不同的場麵:人們穿著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車子擺成一排,四周懸掛著黑白的布幕。就如同三天前在叔父家看到的那樣。這是葬禮的情景。


    後來他和瓜生又去過林中,想看看他們挖的陷坑怎麽樣了。正巧看到了這座宅院內舉行葬禮。


    那時雖沒有根據,卻感到可能是林中遇到的那個病弱的少女死去了。這可怕的推測在十歲孩子的心中,當時到底想到了什麽程度。比如說,是否把自己的惡作劇與少女的死,聯係到一起了呢?現在已無法回憶起來。


    “盡管如此,”福西慢慢睜開眼,又看了一下桌子上的本子。


    “這是怎麽回事?”他又遇到了新的疑問,他支起下巴,陷入迷惘之中。


    幾分鍾之後,他離開屋子向鍾塔走去。八月二日,星期三,午後一點多鍾。


    伊波紗世子小心翼翼地敲了幾下門。這是鹿穀門實睡覺的客用寢室。


    不知為什麽,裏麵老是沒有聲音。已經等得不耐煩時,裏麵才用迷迷糊糊的聲音答了一聲“哎——”,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


    “對不起,我想您該吃飯了吧。”


    聽紗世子一說,鹿穀趕快抓抓亂蓬蓬的頭發問道:“現在幾點了?”


    鹿穀愣呆呆的聲音裏夾著哈欠。紗世子告訴他時間以後,“呀,這麽晚了!”他眨眨深陷的眼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睡得太死了,我上了手表上的報時器,可是……”


    “您太累了,要不然再睡一會兒吧。”


    “啊,不,不,我馬上起來,福西君已經起來了吧?”


    “那個……”紗世子向隔壁的門看了一眼,“他不在屋子裏。”


    “不在?”


    “我叫了好幾遍,沒有聲音,所以向裏邊看了一下。可能已經起床出去了吧。”


    “噢,準是自己轉悠去啦。”


    “飯已經準備好了,在大廳等著您呢。”


    “好,好,我馬上來。”


    不到十分鍾,鹿穀果然收拾完畢來到大廳。他的睡意好像還沒有驅散,不時地咬咬嘴唇克製打哈欠。


    “天氣晴啦!”


    隔著窗子看著陽光下的草地,明燦燦的,晃得睜不開眼睛。


    “福西是不是到外麵散步去啦?”


    “我想也是……”


    “由季彌少爺還在睡覺嗎?”


    “嗯,最近起得更晚了,昨天睡到三點多,你們走了之後才起來。”


    “是嗎?!去看看野之宮老人的房間了嗎?”


    “去啦。”紗世子點點頭,臉上掠過陰影。


    “好像一直沒回來過。”


    “不過,如果是出去了,在昨天晚上那麽大的暴雨中,回來倒是奇怪的了。”


    鹿穀把兩個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交叉的雙手托著尖尖的下巴,他稍微皺了皺眉頭,“不知道塌陷的公路怎麽樣了。”


    “剛才叫田所用電話去打聽了一下,說是剛開始修複工作,到晚上大概就差不多啦。


    鹿穀不想再等福西,一個人先吃起飯來。可能是頭疼的緣故吧,他時而放下筷子揉揉頭部。不過,食欲依舊相當旺盛。


    他默默地吃淨盤中的食物,津津有味地喝幹了咖啡。然後就正正經經地開始說起來:“伊波女士,還是那件事,我反反複複想過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答案。”


    “是昨天晚上說的那個嗎?就是您說的:‘沉默女神’是指鍾塔上的鍾嗎?”


    紗世子一邊想著昨晚在機械室的情景,一邊抬眼看著鹿穀的表情。


    “是的。”鹿穀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的想法有點超出常規,到底是不是正確,我心裏還沒把握,搞不好也許完全猜錯了。”


    “您能講給我聽聽嗎?”紗世子正正身子說。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響了兩扇關著的房門。


    “噢,福西回來了吧?!”


    鹿穀自言自語說。紗世子還沒來得及說“請進”,門已打開了,鹿穀猜錯了,進來的是傭人田所嘉明。


    “有什麽事嗎?”


    紗世子依舊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比自己還矮小的半老男人。


    “出了怪事。”田所一邊向身後看,一邊回答。神情十分慌亂。


    “怪事?”紗世子想了一下,慢慢站起身來,“怎麽啦?”


    “大門口的地板弄髒了,那邊……那個,好像有血,是血弄髒的。”


    “你說什麽?血?”


    “血?”紗世子和鹿穀同時叫出聲來。田所緊皺著扁平的鼻子,點點頭。


    “那邊——血跡是從舊館的走廊裏出來的,怎麽說呢,就像有人拖出來了什麽東西,我實在害怕,所以……”


    “伊波女士,咱們去看看吧。”


    鹿穀猛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碰響了桌子上的杯盤。他那微黑的臉,頓時變得蒼白。


    過了一會兒,紗世子從廚房抽屜裏拿出鑰匙,把鎖著的大門打開。


    時間正是下午兩點半。“混沌”雜誌采訪組一行人進去之後,已經過六十八小時三十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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