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暮黑,狄公與洪參軍、方校尉率一隊衙役趕到了紫光寺。


    排頭四名衙役手上各擎一個“蘭坊正堂”的大紅燈籠,方校尉手中拿著一副軟梯和一捆細麻繩。狄公將衙員在大雄殿內外布置定妥,急忙關合殿門,先在大殿內一番勾當,半日乃開門出殿來,與洪參軍一起去清風庵。


    寶月親自開了庵門,見是狄老爺與洪參軍來訪,驀地一驚,忙迎人禪堂坐了,又命春雲獻茶。


    狄公揖禮道:“衙裏的小卒受傷後,十分驚擾寶庵,本縣這裏來謹表謝衷。”


    寶月唯唯,款身還禮。


    狄公轉念忽自語:“這寺庵乃是清靜修性之處,僧尼又都是塵外高品之人,原不應顧念世間俗務,人事糾紛。誰知往往卻溺在其中,不肯自脫,當然亦有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


    寶月雖不甚明白狄公沒頭腦這一番言語,但也約略感到縣令親駕來庵,恐有不祥。莫非真是無可奈何,身不由已的俗務要來糾纏,心中不免惴惴不安,臉麵上紅一陣白一陣。


    狄公正色道:“三日前,紫光寺內發生了一樁殺人的血案,今夜本縣特地邀了幾個證人在寺內大雄殿裏就地勘察合議。亦請寶月師父前去寺內略略駐息,協助官府勘破此案”。


    寶月哪裏敢推托?點了點頭,自去雲房取了件玄色大氅披身,吩咐春雲守門,便隨狄公、洪參軍出庵來。


    狄公三人回到紫光寺時,吳宗仁、周氏和李玫都已在山門裏庭院等候。彼此一番禮數,步入大雄殿。


    大雄殿內早已燈籠炬燭照得白晝一般,神壇正中三尊佛像,兩廊的天罡羅漢纖細畢現。殿前東隅懸著一鍾,西隅支起一麵鼓,各有兩名衙役站番。大殿到山門,方校尉早布置守值,秩序井然,氣象別致。


    狄公自去釋迦像蓮花座前站定,讓吳宗仁、周氏站在供案正中前列,寶月在右,李玫在左,與自己正好照麵。洪參軍則站在狄公後側。


    狄公目光憂鬱,將眼前四人掃過一遍,開言道:“本縣今日邀你們四個來,隻是想實地解析一樁情節連環的案子。——我先從白玉小姐說起。白玉小姐已經不在人世了,去年八月她就死在這個大雄殿內。”


    吳宗仁夫婦、李玫、寶月神誌昏眩,麵麵相覷,心中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狄老爺黑夜荒寺布此疑局,是何居心。又聽得說是白玉小姐就死於此殿內,不由升起一陣驚怖,一個個隻覺周身不自在。


    狄公與洪參軍使個眼色,洪參軍將大殿前兩隅值番的四名衙役傳到供案前。


    “將這供案移開!”狄公忽然命令。


    四名衙役各持定供案一角,由東向西轉動起來,隻聽得供案四條木腿吱吱格格地響,轉到一半,狄公喝令停止。吳宗仁四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心中益發亂絲一團,如坐針氈燙鐵,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一抹兒看在眼裏,隻作沒事一樣,又道:“吳相公,白玉小姐經不住楊茂德的百般引誘,已經與他訂了終身。那夜你正擬挑選黃道吉日,令她與李掌櫃完婚。她逃出門後並未去姨母家,而是直接奔上山來這寺中找楊茂德商計——楊茂德常來這寺中勾當,白玉曉得。偏巧那一夜,他正不在,白玉卻意外地撞上一人,這人正是殺她的凶手。”


    “這個凶手策劃了盜劫京師司庫掌固去沙陀國選辦禦馬的五十錠金子——下手的便是金匠米大郎。”


    周氏忽地發出一聲呻吟,臉色登時蒼白如紙,隻捏著兩把汗,低了眉頭,鼻息也不敢出來。


    “米大郎竊得金錠後埋藏在這廟中,癡心一念想獨吞。凶手幾番追問,他隻推說忘了埋金所在,又說被人掘去,三來四去,拖宕了一個多月。去年九月初六夜,凶手終於動手害死了米大郎。但他並非用凶器殺的,而是略施小計,將米大郎騙入此殿內。”


    “凶手知道這大雄殿內的供案下麵,早年便建有一個很深的窨子。隻需由東而西轉動這張供案,供案下的地磚便會裂出一個人口。——昔時寺裏的和尚正利用這窨子積儲米糧果蔬,以備兵燹,同時又可將寺內值錢的金銀法器藏在窨子內,免於遭劫。——凶手將米大郎騙到大雄殿,轉動機關,果然就在你們此刻站著的地方露出一窨子入口。他對米大郎說,金子可是藏在這窨子裏。米大郎驚恐十分,答應下去看看。凶手放下繩梯,讓米大郎下到窨子裏。米大郎在下麵摸索半日,回頭稱窨子裏沒有找著金子,正欲攀繩梯上來。誰知那凶手嘿嘿一笑,登時抽掉繩梯,轉動機關,將入口閉合。”


    “原來金子果真藏在窨子裏的一個暗櫥中。凶手先前也曾下窨子搜過,因不知暗櫥機關,大意錯過。這米大郎是藏金的,豈能無數?不過彼時他心存僥幸,一時也琢磨不透凶手真否識破藏金機關,故還想拖宕一番,蒙混過去。他被關入漆黑的窨子裏時,乃心生悔意,摸著暗櫥機關,將自己匿藏的五十錠金子一一取出,貼向塞滿自己的袍懷裏和長袖中,隻等凶手再來打開窨子時全數交出。”


    “四天後,凶手果然又打開了窨子人口,用燈籠一照,誰知米大郎已經斷氣,不覺生侮,隻恨自己魯莽。正踟躕間,偏巧白玉小姐闖來大殿,撞破凶手機關。凶手殺心陡起,一把抓住白玉手臂,順手一推,可憐白玉小姐,香閨弱質,登時跌死在窨子裏。”


    “凶手是誰?是誰?”吳宗仁渾身顫抖,聲嘶力竭叫道。


    狄公看了一眼李玫:“凶手正是李掌櫃的胞弟李珂。”


    李玫驚叫:“凶手是李珂?!李珂品性歪劣,行止不端,固是事實,但這殺人行凶的勾當未必敢做。李珂他畢竟……”


    狄公一揮手,止住了李玫的囈語:“將窨子打開!吳先生你們快快後退。”


    四名衙役上前,各把定供案一角,將供案輕輕轉動起來。供案轉過半周,供案前的青磚地果然豁裂出一個小小入口,裏麵黑幽幽,升起一陣穢腥臭氣。吳宗仁四個目瞪口呆,不敢上前。狄公伸手拉著他們沿窨子口走了一周。


    窨子約二丈來深,燈籠火炬下果見窨底左角躺著一具女屍,衣裙腐敗,卻屍肉完好。細看,淤血滿麵,雙目未閉。右角靠牆坐定一具男屍,低垂著頭,胸前褲下散落著一堆光芒灼灼的黃金錠。


    “啊!白玉!我的白玉!”吳宗仁發瘋般嚎叫起來。李玫泣不成聲,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掛下。


    “凶手何在?”吳宗仁禁不住扯定李玫衣襟。“你那個狗兄弟何在?!”


    狄公拍了拍手,大聲道:“李珂進大殿來!”


    殿後門開了,走入一條漢子,後麵緊緊跟定馬榮。


    那漢子見大殿內窨子洞開,燈火煊明,狄公官飾嚴正,神色威猛立在正中,周圍一群驚惶失措的人,心裏登時明白了。


    “楊……”周氏大驚,失聲吐口,急忙舉手用長袖捂住了自己的臉麵。


    狄公使一眼色,四名衙役上前立即套了那漢子的頭頸,又迅速合了手枷。


    眾人抬頭看時,來人竟是楊茂德。不由都十二分詫異。


    楊茂德低垂著頭,臉色憔悴。


    “我的兄弟呢?”李玫忽然想起了李珂。


    狄公輕聲道:“李掌櫃,你兄弟已經死了,他害了兩條人命,到頭卻被這人害了。”


    “原來你害了我兄弟性命?”李玫動了兄弟情分,失聲大叫。


    狄公示意衙役將窨子關合,衙役轉動供案,入口碰合。一切恢複舊觀。


    “李掌櫃,你且聽完本縣的敘述。——米大郎既已死了,李珂無奈,隻得自己動手搜尋金子,一麵又各處翻覓有關紫光寺建寺的文字載錄,一意想將米大郎的藏金尋出。”


    “李珂知道紫光寺是蘭坊地方偷兒、丐兒、閑漢、無賴棲集之處,又有若大的殿宇花園,他獨個是無論如何搜不遍的。於是,他找來了楊茂德,答應雇金,相幫搜掘。不過他並未吐出禦金的內幕,隻道是尋一件寺僧留下的值錢箱盒。”


    “李珂、楊茂德兩個嚴嚴實實將紫光寺一應殿宇台閣翻騰顛倒過一遍,仍未見著金子,日長月久,他兩個也漸漸灰心喪氣,將這掘寶發財的美夢撇在腦後了。——後來楊茂德因奸騙白玉事發,被吳先生逐出,故能有恃無恐投奔李珂,李珂自然也不敢推到。”


    “三天前夜晚,李珂忽然瞞過楊茂德獨個上了紫光寺。哪裏知道楊茂德暗中一直在廝守窺察,就在同時楊茂德夥同沈三也上了紫光寺。他們兩個乘李珂不備。將他勒死。楊茂德又乘沈三大意,一刀戳死了沈三,並將兩個身首調換,為了不使李珂吃人認出。——楊茂德,本縣這一段推測可有理有據?你盡可據實駁辯。”


    楊茂德心裏畏服,況且這時已被誆來捉住,處於任人宰割的地步,豈敢再行頑抗,自討沒趣。於是招道:“狄老爺推導不錯,李珂、沈三兩人正是我所殺害。——自從得知紫光寺內有巨額藏金,我早已垂涎。我不僅隨李珂多次去翻掘,自個兒也暗中去尋過幾回,可惜一直未能得手。沈三常年住紫光寺,我又私約了他去尋過,並答應分成,仍是不見金子影子。”


    “李珂雖佯裝心死,其實不時去學館書肆查閱文字典籍。那一日我見李珂從書肆回來,神采飛揚,好不得意。又見他從床底下找出了繩梯和風燈,塗畫了草圖,又特地翻出一口牛皮袋,匆匆裝束停當,誆我說,要去西山千佛洞畫畫。我早悟出其中奧妙,隻是嘴上不說破。夜裏我便與沈三約了章程,擺布了他。沈三嘴快,道出阿牛同來,我便頓生滅口之念,移花接木,栽陷阿牛。”


    “那一夜我連殺兩人,心中不免膽寒,哪裏再敢尋金子?第二日我翻出了李珂畫的草圖才明白黃金就藏在大雄殿下的窨子裏,李珂不正是緣此備下了繩梯和風燈?偏巧這時老爺來拜訪李珂,急中生智,我便冒名頂替,自稱李珂,哄騙老爺。”


    狄公問:“你既殺了李珂、沈三,又知道金子便藏在寺中的窨子裏,本可以耐著性子等候凶案風平浪靜,官府勢頭過去,再穩當去取金子,如何急不可耐,夜夜闖寺,陰謀狙殺衙員衙卒呢?”


    楊茂德搖頭苦笑:“凶案發生第二天,官府便在紫光寺裏外設了暗哨,布駐衙卒,我又怎敢貿然取金?況且,我假充李珂,能苟延幾日?一旦被人識破,豈不壞事。我又擔心官府俯瞰全局,弄清藏金機關,先一步取了金子去,這許多心血豈非徒勞?於是乎顧不得凶吉緩急,唯求早早將金子握到手,溜之夭夭。兩夜都有衙員入寺勘察,不便下手,昨夜還險些被那行員擒拿。如此情景,免不得心如火燎,鋌而走險了。”


    狄公沉吟不語,聽完楊茂德這一番話語,若合契符,並非向壁虛造。主要案情大節已經條脈清楚,其餘細節糾葛,自可去衙門升堂問審時判明。於是揮手示意,四名行卒上前將楊茂德押出了大雄殿。


    吳宗仁四人乃大夢初醒,一個個呆若木雞,吐不出言語來。


    狄公對吳宗仁道:“吳老先生昨日問我有否白玉小姐信息,此刻不妨告訴你。我偶爾得到一紙白玉小姐落款的字條,上麵寫著她關押在這裏,呼求救援。”


    吳宗仁喘著氣,張大了烏珠:“老爺,果然小女遇害時曾經呼救。可憐又有誰知道她原來慘死在這一個活墳墓裏!唉,老爺是如何得到那字條的。”


    狄公答曰:“字條附貼在一個紫檀木盒的盒蓋背後,盒蓋上還鑲飾有一塊圓形的白玉,正是啟示。白玉雕成一個‘壽’字,‘壽’字的一邊被刀劃出一個‘入’字,另一邊劃出一個‘下’字。後來我看到了這個大殿的平麵圖,才悟出這個大雄殿的平麵與那個白玉的‘壽’字竟是完全相同。——正是依憑了這一點,我才弄通了開啟這窨子的機關。”


    “那木盒莫非是小女在窨子裏扔出?”吳宗仁喃喃道。


    “吳先生,據本縣斷來,盒內的字條雖落的是白玉的名款,但卻不是她親筆所署。事實上,她一摔下窨子便跌破了頭顱,當即夭亡。——那是去年九月初十夜間的事。字條上卻署十二日,便見是作假的明證。那木盒應是有人緣了某個目的而粗心構畫的騙局,但這已與令媛的橫死無關了。——吳先生,你們四人此刻可以回城去了,這裏已沒有你們的事,你們親眼目睹了今夜這一幕,總該有些感慨吧,日後本縣得閑暇時再來聽聽你們的議論。”


    周氏戰兢兢走到大殿門邊,又慌忙回頭向狄公納個萬福,神色迷惘,腳步錯亂。


    狄公道:“望吳夫人聽本縣一言規勸,從此與吳老先生和和睦睦,消娛晚景。一失足落千古恨,一念之差會使人身敗名裂,抱恨終天。——李珂、楊茂德兩個的結局不足深思麽?”


    周氏又跪下,搗蒜般連磕了幾個頭,才惴惴然跟隨吳宗仁出了大雄殿。


    方校尉率衙役們又將供案轉動,打開窨子,放下麻繩軟梯,一時忙得不可開交。狄公卻獨個站在大殿外的玉石高台,感慨萬千望著半輪玉兔,久久無言。


    馬榮仁立殿角,悄悄癡望著衙役收殮白玉屍身,歎聲頻頻。


    洪參軍監督封合禦金後,慢慢踱到狄公身後。


    “老爺,老爺在解說紙片時莫非已猜出李珂係楊茂德假充。”


    狄公回眸看了一眼洪參軍:“是的。楊茂德無法畫出李珂的山水來。盡管我懸以高價,他仍拿不出新作的畫幅,隻得以三軸李珂的舊本來充數。還一通花言巧語掩飾,更暴露了他的身分。——楊茂德似也察覺了我的疑竇,故更迫不及待要取去金子,逃之夭夭。這荒寺黑夜能與馬榮的身手旗鼓對壘的,正是楊茂德這一號人物。”


    “再有,頭裏我突然命番役轉動供案開啟窨子時,吳老先生四人木然不察,未見驚恐躲閃之狀,又可見他四人與劫金殺人無關。這四人無關,剩下隻有假冒李珂的楊茂德了。”


    洪參軍心說誠服,不住點頭:“卻原來這是老爺的試驗。”忽而又升起一片疑雲,遂問:“那麽,紫光寺裏那個藏頭露麵、撲朔迷離的幽魂,究竟又是如何一回事呢?”


    狄公略一猶豫,答道:“幽魂再也不會在紫光寺裏遊蕩出沒了;隨著這案子的終結,幽魂也遠遠消失了。”


    洪參軍心中的疑雲,非但未消散,反而更濃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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