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應元沮喪地坐在太師椅上,麵對著眼前一堆案卷雙眉緊鎖,麵色陰鬱。狄公進來書齋時他正在怨罵。


    “司天台的一幹鳥人都應解職,他們頒的曆書明寫著今天是個吉祥如意的日子,可中午以來便事事不利。”


    狄公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自顧斟了一盅茶一飲而盡。又斟了一盅吃了,乃長長舒了一口氣,靠在椅上一言不發,傾聽羅應元的牢騷。


    “宋秀才的案子使我午餐都沒有消化好,匆匆趕去又趕來,偏又撞上藍寶石坊的‘一品紅’病了,院主隻答應派一個什麽‘小鳳凰’的來湊數,餘下便是一隊樂工,幾個唱曲的,有甚新鮮?那小鳳凰跳得來什麽舞?又幹癟又醜陋……”他抬頭看了狄公一眼,乃轉了話題:“這個且不說了,那宋秀才的案子有了什麽線索麽?緝捕剛才來這裏說,這三街六市並不見有歹徒、偷兒胡亂揮霍之事——這自然亦在意料之中。”


    狄公又喝了一盅茶,才開口說道:“孟家一個侍婢說。宋一文在金華尚有一個情人。”


    “真的?恐怕不是三瓦兩舍的粉頭吧?我在藍寶石坊向那裏的女子描述過宋一文的模樣,她們誰都不曾見過他。”


    “還有。我認為宋一文來這金華有著一個秘密的原因,查詢史料看來隻是一個借口。”狄公說著從衣袖裏將秀才的六張筆錄取出交給羅應元,“這些是他半個月所作的全部筆錄。”


    羅應元看了這六張筆錄。點了點頭。


    狄公又說:“每天下午他去縣學書庫是裝裝幌子,晚上才去幹他的真實勾當。侍婢親眼見到他夜裏穿著黑衣褲鬼鬼祟祟溜出孟家後院,不知去向。對了,那侍婢十分相信狐狸的魅力,她咬定說宋秀才的情人是一條黑狐狸。而秀才正是被黑狐狸殺害的。顯然這決非一起行凶越貨的案子,看來罪犯之意也不在訛詐而在滅跡!”


    羅應元不由喟歎一聲,說道:“秀才又有了一個情人。一個案子一有女人參與便神秘十分,又麻煩十分。年兄,不管怎樣,明天中秋,衙門照例不升堂理事。我們還有一兩天時間喘氣,苦思冥想。”


    “羅相公,今夜衙院排宴,你我是脫不出身了,你已委派了下人去偵查了嗎?”


    “沒有。不過我的高師爺也會隨時將情況報來。我這裏一應刑事疑案的勘破多係仰仗了他的一臂之力。他通過他的三家親戚在城裏許多處布下眼線,一有風聲雨影,衙裏便清楚知道,極是靈驗的。”


    狄公慢慢點頭。他知道每個縣令都有他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破案理刑的慣法,他沒有必要要求羅縣令照自己的一套習慣來辦。


    “這時內衙當值來稟:“有一位名叫玉蘭的小姐求見老爺”


    羅應元的臉頰頓時泛出紅潤,陰雲舒卷淨盡,露出欣喜的神色,說道:“玉蘭,玉蘭她的案子要重新審理了——今天還總算是一個吉利的日子!”


    狄公疑惑地問道:“羅相公,玉蘭是誰?”


    “啊。我的年兄狄大人,虧你還交大理寺當過官,有個偵訊鞠刑,勘破如神的偌大名聲。你豈不知白鷺觀那個哄動一時的著名案子嗎?”


    狄公抽了一口涼氣,挺直了身子:“羅相公指的莫不就是那個道姑鞭笞侍婢至死的案子吧!”


    “正是這個道姑。她名叫玉蘭,一代名伎,蜚聲遐邇的香閨大詩人。當今名流學士都為她的鋃鐺入獄抱屈鳴冤,官府也知此案深淺,故縣、州、道衙門都具結不了案於,互相推諉,最後還是移至長安刑部大堂。此刻正押解途經金華。玉蘭小姐不僅廣有聲譽,且她與邵樊文、張嵐波等名流巨宦也是舊交,互相間很是稔熟1。我請示了邵、張兩大人,希望邀玉蘭參加我們這兩夜的中秋雅會,兩大人拍手稱善。玉蘭小姐頭裏還斷然拒絕了我的邀請,說是帶罪之身,無顏麵見一班故老相識。我說無妨,詩苑不比官場,並不拘泥那一套陳陋之法度禮數,且又是我個人設下的私宴,席間隻敘友情與詩歌,不議政事及刑案。玉蘭小姐這才芳意回轉,賞了小弟的光,答應赴會。如此一來,我們今夜的聚會自然又增色不少。”


    門開了,一位身著玄色輕紗羅裙的頎長女子飄搖進了書齋。見她輕移蓮步,搖曳生姿,娉婷的體段自有一種動人的豐韻。細嫩自皙的臉麵不施粉黛卻清光照人,眉頭嘴角已有幾絲淺淺的皺紋。一堆烏黑的長發分作三綹盤繞在頭頂。發間不見有釵簪插戴,手腕手指耳垂並無鐲釧玉墜等首飾。


    玉蘭一見羅應元便深深道個萬福,開言道:“多謝羅大人盛情邀請。順便也可告訴大人,賤妾的案子刑部已經決定重審了。”


    “如此說來,端的是好。玉蘭小姐這一向吃苦了。邵大人、張大人一直盼望能見到你,你們都是詩苑詞場的至交了。如意法師也在這裏。我再與你見一個你曾仰慕的人——我的同年狄相公。他現在浦陽縣當縣令。”


    玉蘭深深瞅了狄公一眼,隻平平敘了禮。轉身又對羅應元說.“羅大人增添不少麻煩了,今天我心情很是舒悅,我竟還有若許多朋友。在獄中一個多月恍若隔世一般。”


    羅應元笑道:“玉蘭小姐,今夜是詩人們的雅會,敝縣略辦小酌,大家務必盡歡而散,為詩林藝苑留下一點風流韻跡。明夜中秋,月華團圓,我們再去城外翠玉崖排下野宴,吟詩放歌,庶幾不辜負了這人間佳節。”


    玉蘭道:“噢,忘了告訴羅大人,我過藍寶石坊時,小鳳凰與我一轎來了,她要先來縣衙看看舞池,今夜她將演出最迷人的舞曲《紫雲鳳凰》。”


    玉蘭小姐一拍手,一個約十七、八歲的苗條女子走進書齋來,先朝羅縣令躬身行了個舞姿的叩跪之禮。她身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下著翠藍拖泥妝花百襇裙,腰係一條大紅絲絛,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纓絡繽紛,裙邊環珮丁冬,滿頭翠珠堆盈,好個濃妝豔扮。隻為官府有召,特地弄出這副裝束先聲奪人。隻可惜了容貌不揚。她那長長的尖鼻子和那對明顯斜視的無光的眼睛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頭發從平滑的前額頭向後攏梳,在細長的後脖項束成一個小小的珠光搖曳的墮髻。


    玉蘭拍了拍小鳳凰的肩笑道:“一個年輕女人在任何貴人麵前都用不著自慚。好了,羅大人,狄大人,晚宴上見。”


    玉蘭攙著小鳳凰山書齋去看舞池,並拜會邵、張兩位貴賓和如意法師。


    羅應元歎息一聲說:“玉蘭這女子不僅才華非凡、容貌端麗、且性格十分堅韌。”他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一厚迭案卷,說道,“狄年兄,這是玉蘭小姐案子的全部案卷的抄本,我著實花了點尋覓功夫。我想你對白鷺觀一案應是深感興趣的。案卷前我還加注了一個簡要的解釋,以供你明了全部案情的本末,在夜宴前你最好抽空先讀一遍。”


    狄公大為感動,稱謝道:“羅相公乃如此委備周到,真是一個難得的殷勤東道。”


    羅應元道:“狄年見此話差矣,小弟尚有一個夙願,多年來我想為玉蘭的詩集撰本箋注,開卷小傳便碰上玉蘭這惱人的案子,故遲遲不得遂願。年兄最是律法精諳,刀筆純熟,不知肯為玉蘭一案草撰一本辯詞否,依了律法條例,—一為之辯解。她的事如蒙刑部超豁,則不僅玉蘭小姐額手萬幸,也是為詩苑建了一大功德,望年兄千萬不要推阻。”


    狄公微笑著看了羅應元一眼,答道:“我明白了。”


    注釋:


    1稔:讀‘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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