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


    三穀和柳倭文子回到東京後,仍三天一次約定地點,繼續快樂地幽會。


    三穀自打學校畢業後還沒定下工作,住在公寓裏,靠父親的生活補貼度日;柳倭文子則好像有什麽難言之隱,連住處也含糊其辭,因此,雙方都避免互相造訪。


    然而,隨著光陰違再,兩人的情愛不僅絲毫未見衰減,反倒越發深厚起來,因此,那種曖昧的狀態便不能長此下去了。


    “柳倭文子,我實在受不了這種罪人似的幽會了。把你的處境告訴我吧。他說的所謂煙柳寡婦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天,三穀抱著今天非搞清不可的心情,提出了自鹽原以來提過多次的問題。所謂“煙柳寡婦”是死去的岡田道彥隨口說出的柳倭文子的另一個名字。


    “我怎麽這麽膽小呢?一定是伯被你扔掉吧。”


    柳倭文子詼諧地笑著,語調裏像是帶點哭聲。


    “不論你有什麽經曆,我都決不會因為那些變心的。而照現在這種狀態,我好像覺得你在戲弄我。”


    “唉


    柳倭文子薄治地歎了口氣,沉默片刻,慕地用反常而悻然的口吻冷冷地說:


    “我是個寡婦。”


    “這我早就猜到了。”


    “還是個百萬富翁的哩。”


    “而且,有個六歲的孩子。”


    “瞧,不喜歡了吧?”


    三穀不知說什麽好,默然無語。


    “我全說了吧,要聽嗎?哎,倒不如這會兒就到我家去,去看看我心愛的小寶寶,那樣好,那樣好哇!”


    柳倭文子異常興奮,連發紅的麵頰上流著眼淚都沒意識到,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也不管青年是否樂意,朝門口走去。


    不一會兒,兩人便昏頭昏腦,心裏像發了瘋似地坐在汽車的坐墊上了。


    三穀一動不動地緊握著柳倭文子的手,像是要說;“我怎麽會為那些事變心呢?”


    兩人一言不發,可是腦子裏錯綜複雜的思緒像風車一樣不停地旋轉。


    約摸三十分鍾光景,汽車到了目的地。兩人下了車,麵前是寬闊的石階,花崗岩的門柱,緊閉的透花鐵門和透道的水泥圍牆。


    門柱的名牌上依然寫著“煙價’字樣。


    他被讓進一間幽靜而陳設異常奢華的寬敞的西式客廳。


    大扶手沙發坐上去舒適怡然。在三穀的沙發正對麵,有一張厚厚的長沙發,長沙發上是背靠著花樣華麗的天鵝絨靠墊、精疲力盡地倚在圓扶手上的柳倭文子的芳姿。


    胳膊支在柳倭文子的膝上,腳伸到沙發下的可愛的西裝少年是煙柳的遺兒、柳倭文子的親生子——茂。


    以深色套子的沙發靠墊為背景,柳倭文子白皙的麵頰、華美的靠墊、茂蘋果般紅潤潤的臉蛋兒,看上去宛如一幅題為“母與子”的美麗的圖畫。


    三穀從他們倆身上抬起眼睛,注視著掛在她倆頭頂牆壁上的一幅放大照片的像框。照片上是個相貌醜陋。年約四十上下的男人。


    “是已故的煙柳。掛著這個,不行吧?”


    柳倭文子乖乖地請求寬恕。


    “還有茂。這孩子也同煙柳一樣很使你討厭吧?”


    “不,哪裏。誰會討厭這麽可愛的茂。他是那樣地像你。茂也喜歡叔叔吧?嗯?是吧?”


    說著,三穀拉起少年的手。茂菀爾一笑,點了點頭。


    窗外,院子裏的楓葉已經發紅。常青樹樹叢在晴朗、溫煦的陽光映照下微微發名,令人傷感,一時覺得如入夢境。


    柳倭文子疼愛地撫弄著茂的臉蛋,攀然談起了她的經曆。由於周圍是那般情景,那些經曆聽起來總像是一段風流豔史。


    然而,在這裏苦一字不漏地贅述她的經曆,未免太乏味。因此僅扼要地敘述一下與這個故事有關的部分。


    十八歲的柳倭文子失去雙親,寄居在一門遠親家裏。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這姑娘對金錢和用金錢所能換來的榮譽,懷有極其強烈的貪欲。


    她戀愛了。然而她又將愛情棄之如敝展,與百萬富翁煙柳結了婚。


    煙柳年長許多,其貌不揚,而且,是個為了賺錢一味想鑽法律空子的惡棍。但是,柳倭文子喜歡煙柳。地賺來的錢要比煙柳本人更討柳倭文子的喜歡。


    可是,減運事通的煙柳終於遭到報應。地觸犯了法律,被判重罪,成了階下囚。


    柳倭文子和茂花那一年多的時光裏含垢忍辱地過著寂寞的生活。其間,患病的煙柳終於在獄中病房裏一命嗚呼了。


    煙柳和柳倭文子都沒有可以京逼遺產的親戚,可是在百萬巨富和妙齡蠕婦的美貌誘惑下,求婚者接履而來。由於過分的煩亂和對於以財富為目標的求婚的膩厭,柳倭文子將茂托付給心地善良的媽媽,獨自一人改名換姓到溫泉盡興療養去了。


    在那裏,與她同住一旅館的三穀絲毫不知她的真情而對她一往情深,他在毒藥決鬥時所表現出的無法形容的大丈夫氣概也是那樣地令人稱讚,柳倭文子自然也就愛上了三穀。


    “你知道我是個多麽貪得無厭、多麽多情的壞女人嗎?”


    柳倭文子結束了長長的自白,微微泛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自暴自棄的微笑。


    “你最初的那位突情人是個什麽樣的人?還沒有忘記吧?”


    三穀的語調裏含有一種異樣的使人費解的意思。


    “我被他騙了。開始他說些好聽的,說是要讓我幸福,可是根本不幸福。他不光是個窮光蛋,還有令人害怕的壞牌氣。不過,雖然他愛我,可是他越愛我就越讓我討厭,討厭得惡心,沒法子。”


    “那個人現在怎麽樣了?在什麽地方?你一點也不知道?”


    “嗯,都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隻是個孩子。”


    三穀默然起身,雕到窗口看著外邊。


    “那麽這就是你所嫌棄的咯?”他望著窗外,沒有表情地說。


    “哦?”柳倭文子驚詫道,“你幹嗎要說那些?我隻是由於對你隱瞞我的實情已經使我痛苦了,隻是因為有了孩子、病死獄中的罪人的妻子與你這樣已使我害怕了。”


    “那麽說,你認為我們如今可以分離了,是嗎?”


    在柳倭文子說來,可以說正由於不能分離,她才坦白說出了自己的經曆。他不會不明白那一點。


    柳倭文子也站起身,與三穀並排望著窗外。隻見微微發紅的陽光將樹影長長地投在美麗的草坪上;不知何時悄悄地從屋裏溜到草坪的茂,正跟著有他身體二倍大的愛犬“赤熊”戲耍。


    “同孩子一樣,你是無辜的。我決不會為那些事對你變心。相比之下,我倒是害怕你的財富。因為同你最初的情人一樣,我也隻是個窮學生。”


    柳倭文子手搭在三穀的肩上,幾乎險財險地凝視著他的麵孔,甜蜜蜜地、甜蜜蜜地笑了,好像在說;啊!太好了。


    正在這時,宅院的圍牆外傳來了粗俗的笛子和鼓樂聲。


    最先注意到那聲音的是赤熊。它不知為何似乎有些不安,搖動著耳朵盯著那邊,茂受到狗的感染也凝神諦聽。


    樂聲在門前附近剛一停下,就隱約聽到了化妝廣告人的公鴨般聲音。


    三穀和柳倭文子看見茂飛快地往門口奔去,赤熊也忽前忽後地跟著主人跑走了。


    門外,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化妝廣告人,高聲叫喊著點心鋪廣告的連篇獨白。


    胸前掛滿鼓、三弦,還有點心的樣品;身上穿著染有花鳥的綢子同蒲毛呢胡亂縫在一起的自西合壁的小醜服;頭上戴著比普通人臉大一倍的紙糊的滑稽木偶人頭;那張黑窟窿似的嘴裏嗚喀鳴嘈地發出嘶啞的公鴨聲。


    或許是因為戴著木偶人的大頭,化妝廣告人的聲音就像廉價的留聲機一樣,鼻吉特別重,幾乎連意思都聽不懂。


    可是,意思雖不清楚,像歌一樣的曲調卻饒有趣味;而且,打扮又是那樣稀奇古怪,於是乎茂跑到泌,不知不覺地就朝化妝廣告人的身旁挨去。


    “小家夥,瞧,這塊點心給你。晤,吃吧。吃一口甜掉牙,可好吃啦。”


    他一麵滑稽地搖著紙糊的大頭,一麵拿出鼓上頭的樣品點心。


    茂覺得這使叔叔像聖誕老人一樣和藹可親,便欣然接過點心。雖然肚子不是很餓,可是因為稀罕,立刻就往嘴裏麵塞。


    “好吃吧?來,下麵叔叔敲鼓,吹笛子,唱好聽的歌給你聽。”


    淋淋淋…共鳴鳴。大頭假麵在肩膀上咕咯咯咯地搖晃,花綢薄毛呢的小醜取一掀一掀地飄動。化妝廣告人像水偶一樣滑稽地跳了起來。


    跳著跳著,化妝廣告人漸漸從煙柳家的門前離去。茂覺得好玩兒,不知不覺地看得出了神,像個夢遊病患者一樣跟隨在他的後麵。


    手舞足蹈的化妝廣告人後麵,是可愛的西裝少年茂,茂的後麵是牛犢一樣的赤熊。這支怪異的隊伍在冷清的住宅街上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行進。


    客廳裏的柳倭文子對此一無所知。化妝廣告人的樂聲漸漸遠去,終於聽不到了,茂還沒有回來。她心裏墓地不安起來。


    叫女擁在門前尋找了一番,可是,別說茂,連愛犬赤熊也無影無蹤,不知去向。這著實是個不同尋常的預兆。


    柳倭文子、三穀以及傭人們蒼白著臉,在住宅內外找遍了每一個角落,卻連個影子也沒有看見;這當兒,因事外出的奶媽阿波回到家裏,她痛哭流涕連聲賂罪。家裏亂成了一鍋粥。


    他們怎麽也想不到是被化妝廣告人帶走了,可是找了半天仍沒找到,便都意識到大概是人騙子幹的。


    向警察署報案?不,再等等看。在如此眾說紛壇莫衷一是之中,時光無情地逝去。


    不久,太陽落山了。隨著暮疆越來越濃,不安也愈來愈加重了。像看到了呼喚著母親的名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流浪的茂那可憐的身影,像聽到了他那悲戚的哭聲,柳倭文子心煩意亂,坐立不安。


    少時,一個學仆麵如死灰,氣急敗壞地奔到聚在客廳裏與眾人麵麵相覷的柳倭文子那裏。


    “真是拐騙。赤然回來了。赤陳忠實地為了茂而搏鬥,都受傷了。”


    往學仆指的門外望去,隻見牛犢也似的赤熊渾身是血,淒然呻吟著,癱軟地躺在地上。呼吸味呼味呼地十分急促,舌頭無力地耷拉著,眼睛不時地往上翻,身上被打得皮開肉綻,重傷好幾處。


    柳倭文子眼望著躺在走廊上的那團血糊糊的東西,霧時聯想起在某個遙遠的地方遭到同樣命運的可憐的孩子,她好容易克製住沒讓自己暈倒。


    她老是把血淋淋的赤熊可憐地喘息的模樣,看成是茂痛苦得亂翻亂滾的身影。


    煙柳家裏有一位姓齊藤的老人當管家,因為碰巧不在,便由三穀掛電話向警察署報案,請求他們尋找茂。


    警察署方麵回答說,將派負責這類案子的警察前來。可事情談完剛掛上電話,電話鈴又尖利地叮鈴鈴響了起來。


    還在電話機跟前的三穀重又將聽筒拿到耳邊,隻應對了二三句,他的臉便刷地失去了血色。


    “誰?哪兒來的?”


    柳倭文子不安地氣喘著問。


    三穀手接著送話器轉過臉來,卻又猶豫不決,似乎很難開口。


    “怎麽了?不要緊,你快說呀。”


    柳倭文子催道。


    “真有點耳熟,真的,是你的茂自己打電話來了。可是…


    “嗯?你說什麽?茂打電話?他還不知道怎樣打電話呢…我聽聽著,那孩子的聲音我是最熟的。”


    柳倭文子跑到跟前,從猶猶豫豫的三穀手裏奪過了聽筒。


    “曖,我,能聽見嗎?是媽媽呀。你是茂嗎?你在哪兒?”


    “我,不知道,是哪兒。不知道,有個叔叔、在邊上,險很怕人,嚇唬我,什麽都不讓我說……”


    聲音突然斷了。好像是那個可怕的叔叔突然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


    “啊,真是街哇。茂,茂,快說,快,是媽媽呀,我是媽媽呀。”


    耐住性子喊了一陣子,不一會兒又聽到了茂的不連貫的聲音。


    “媽媽,把我贖回去吧。我後天、晚上十二點,在上野公園、圖書館後麵。”


    “哦?你說什麽?你旁邊有壞人,是他叫你這麽說的吧?茂,隻一句,隻一句就行了,告訴我現在在哪兒?說,在哪兒?”


    然而,對柳倭文子的話,孩子簡直像聾子一樣置若罔聞,又接著說出了不像孩子說的可怕的話;


    “媽媽如果,帶十萬塊錢、到那裏去,我就能回家。十萬塊。不是媽媽,不行的呀。”


    “晤,知道了知道了。茂,放心吧,一定教你。”


    “要是報告警察,就宰掉你的孩子。”


    啊,怎麽回事?“你的孩子”不就是指正在說話的茂自己嗎?


    “快,回答。不回答,就讓你的孩子吃點苦頭。”


    剛說到這裏,就聽見孩子“哇”地哭叫起來。


    惡魔的情焰


    多麽殘忍的行為啊!誘拐少男少女,以此勒索錢財的犯罪案件屢有傳聞;可是,叫被拐騙的孩子自己說出恐嚇的話,讓母親聽他淒厲的哭聲,以此來刺她的心,卻是前所未有的惡魔的新花招。


    然而,對柳倭文子來說,比起憎恨惡魔的行為,她倒更為茂在電話機前,說著可怕的恐嚇的話那種莫可名狀的恐怖處境而神魂顛倒,她分不暇顧,陷入了半瘋狂狀態,兩手緊抓電話機,惟恐聽漏對方的話。


    “茂,不哭。你說什麽媽媽都聽,對錢什麽的決不吝惜。告訴邊上那個人,就說我知道了。嗯,知道了。不過,對他說,一定要真地把茂還給我。”


    於是聽筒裏又響起了孩子無動於衷,像背誦一樣斷斷續續的聲音:


    “這邊,一定。你那邊,剛才說的、如有一點違背,就要、宰掉茂。”


    電話喀啦一聲掛上了。


    縱然是六歲的幼兒也一定懂得他說的是多麽可怕的事。逼他那樣無動於衷地說出那些話的惡魔的恐嚇是多麽強烈,想一想都叫人不寒而栗。


    在三穀及奶媽阿波、女傭人等安慰哭倒在電話機前的柳倭文子那當兒,所屬的警察署來了一位任司法主任的候補警部和一名便衣警察。


    “這是常見的詭計。沒什麽,不必準備什麽錢。拿著個報紙包或別的什麽,到約定的地點去看看,把孩子換過來,其它的,警察署會辦好的。當然要抓住罪犯。隻是,我們一開頭就去的話,會打草驚蛇,罪犯會溜掉。所以你要假裝成遵守對方的提議,沒帶警察,是獨自把錢帶去的。我曾經就用過這個辦法,把犯人騙過來,成功地把他抓住了。”司法主任滿不在平地侃侃而談。


    “可是,犯人也許要當場查看那些錢,如果他發覺是假的,會不會對孩子有什麽粗暴的舉動?”三穀擔心地問。警察笑道:


    “有我們跟著。現場埋伏幾名警察。在萬一之際,從四麵八方衝過去,不容分說地把他抓起來;況且,對於犯人來說,孩子是最重要的人質,因此即使這一計劃失敗了,他也斷斷不會加害於孩子的。畢竟勒索錢財這已是前一個時代不新奇的作案行為了,在如今還玩這種把戲的家夥實在是個蠢賊,大概可以說,用這種手法成功的先例曆來都很少見。”


    結果商定,當夜讓七八名便衣警察事先在現場附近森林的暗中潛伏起來,表麵上由柳倭文子隻身前去贖頜茂。於是三穀過於擔心柳倭文子的安全,又提出了一個更為奇妙的方案。


    “柳倭文子,把你的衣服借給我,我化裝成你去吧,我曾經演過學生戲裏的旦角,連戴假發我也十分嫻熟,毫不費力。那是在漆黑的森林裏,盡可放心地騙他,而且,隻要我去,就是動起武來,也要把茂接回來。讓我去吧,你去,我總覺得很危險。”


    有反對意見說不必那樣,可是三穀熱心的提議還是被采納了。他將做柳倭文子的替身。


    是夜,三穀細心地給沒有胡子的臉化妝,戴上假發,穿上柳倭文子的衣服,打扮成演學生戲以來久未裝扮的女裝。


    看起來,他為這次奇妙的冒險而精神大振,對女裝好像也頗感興趣。怪不得他自己提議,他的女裝扮得惟妙惟肖,簡直跟真的女人一模一樣。


    “一定把茂找回來,安心等著吧。”


    他出發的時候,這樣安慰著柳倭文子。那時雙方都以女裝相對,然而誰能料到,那將是他們的一次久別。


    女裝打扮的三穀在山腳下了汽車,打山裏穿過,摸索到圖書館後麵的暗處,恰好是約定的十二點之前。


    警察崗亭不太遠,櫻木阿的住宅街也就在那邊,可是,那個角落卻格外黑暗,簡直覺得像鑽進了深山老林。


    便衣警察們潛伏在哪兒呢?連事先知道的三穀也沒發覺一點動靜。


    他警惕著四周,在暗中站著。不一會兒,響起了踏在草上的沙沙聲,隻見模模糊糊、一大一小的兩個黑影走了過來。那小的確實是個孩子。對方沒有違約,把茂帶來了。


    “是茂的媽媽嗎?”


    黑影輕輕問道。


    “咽”


    三穀也低聲模仿女人的聲音回答。


    “約好的東西,沒忘記吧?”


    “咽”


    “那就拿來吧。”


    “嗯。那是茂吧?茂,到這兒來。”


    “慢著,那不行,要憑那個東西換。快,快拿來。”


    漸漸地,隨著適應了黑暗,三穀隱約看清了對方。來人上著無翻領外套,下穿細筒褲,臉上裹著一塊黑布,那孩子可愛的西裝身影正是茂。


    孩子好像是受到了毒打,看到媽媽也不出聲,揪著男人的肩頭,縮成一團。


    “暗,確實是十萬塊,一萬塊一捆,共十捆。”


    三穀拿出了鼓鼓囊囊的報紙包。


    十萬塊,偌大的一筆錢。即使是為了心愛的孩子,那樣輕易地交出那麽多的錢總是有點不尋常。對方果真會相信而接受嗎?


    可是那個賊好像是有點瘋了,接了包裹,沒怎麽查看就撒開小孩,修地往黑暗中竄去。


    “茂,我是叔叔啊。是替媽媽來接你的叔叔啊。”


    三穀把孩子拉過來輕聲對他嚼咕。這當地,從盜賊逃路的方向,隨著異樣的叫聲,傳來了什麽東西步地撞在樹幹上的聲音。


    “抓住了,賊抓住了。”


    一個隱蔽在樹下的便衣警察輕而易舉地抓住了盜賊。


    四周響起了“呀”的叫聲和人們跑動的腳步聲。


    埋伏的便衣警察齊向那裏湧去。


    一次幹脆利落的拘捕。


    便衣警察們把賊綁起來,牽著繩子,把他帶往稍遠處的常夜燈下,以便看看他的臉。三穀也拉著孩子的手,跟隨在後麵。在明亮的燈光下,往孩子臉上一看,他忽然“啊”地驚叫起來。


    正如讀者諸君所料,三穀接回來的少年與茂毫不相像,是個穿著茂的西裝、從未見過的孩子。


    不過,雖然茂是假的,賊本人卻被抓住了,孩子總會弄回來的。


    三穀領著不認識的孩子,走到那夥圍著賊的警察麵前。


    可是,這是怎麽回事?那裏也出了怪事。


    “晤,我不知道那樣卑鄙的事,我錢迷心房就照他說的幹了。我可是什麽也不知道哇。”


    那人摘下覆麵的黑布,連連求饒。


    “我認識這家夥,他是新近出現的乞丐,他有孩子,在山裏露宿,那個穿西服的孩子就是這家夥的。”


    一位便衣警察證實了那人的話。


    “那麽,你們是約好用假孩子換了錢後,就拿到那個要你幹這種事的人那裏,他在一個地方等著你,是嗎?”


    另一個警察瞪著乞丐,問道。


    “不,沒說換錢。隻是說,有個女人要拿來一個方包裹,把那個包裹拿來後,隨便扔到什麽地方就行了。”


    “哦,那家夥真古怪啊!這麽說,這賊對錢包裹是報紙這一點是早有所知的咯。”


    案情一波三折,詭派離奇,使人迷離恍惚,如墜五裏霧中。


    “還記得他的臉嗎?是什麽模樣?”一位便衣警察又問。


    “那就不知道了。他架著一副大墨鏡,戴著大口罩,而且,對我說話時,還用外套的袖子擋著臉……”


    啊,這等模樣,讀者或許已經想起了某個人物。


    “噢,穿和式外套嗎?”


    “是的,是上等的新衣。”


    “多大歲數?”


    “不太清楚。好像是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兒。”


    便衣警察們與這個有孩子的乞丐一同到警察署,又進行了一番嚴厲的審問,結果,除了在上野公園聽到的以外,別的一無所得。


    特意扮成女裝,毫無畏懼地前去趕約的三穀感到實在不走運,他匆匆辭別了便衣警察,鑽進路過的出租小汽車,返回了煙柳家。


    回來一看,一被更加出人意料的事件在等待著他。


    “太太剛才收到您的信就出去了。”學仆說。


    “信?我沒寫過什麽信。那信要是還在,拿來給我看看。”五穀異常不安,激動地叫道。


    學仆找來的那封信,用的是沒有任何標記的常見的信封和普通的信箋,信上惟妙惟肖地模仿三穀的筆跡,寫道:


    “柳倭文子:


    立刻來這輛車來。茂受傷了,剛送到醫院。速來。


    三穀子上野、北川醫院”


    看罷信,三穀麵如死灰,修地闖進門邊的電話間,慌忙要警察署。


    信中的北川,是一所確實存在的醫院,可是柳倭文子並沒有到那裏去是顯而易見的。


    那麽,可憐的她,如今在什麽地方,遭到了什麽樣的不幸呢?


    柳倭文子被那封假傳嚇得暈頭轉向,絲毫沒注意到她乘的汽車往哪兒行駛。汽車嘎然而止。她下車一看,那是一條從未去過的幽靜的街道,四下都看不到醫院之類的建築物。


    “司機,這裏不對呀。哪兒是醫院?”


    在柳倭文子驚疑地詢問時,司機和助手已經下車立在兩旁,揪住了她的胳膊。


    “什麽醫院?可能是搞錯了吧。你的孩子就在這座房子裏。”


    司機滿不在乎地說著連小孩子也騙不過的謊話,用力把柳倭文子換走了。


    走進又窄又小的門,打開黑漆漆的格子門,登上了像門口台階的地方,穿過二三個沒燈的房間,下了古怪的階梯,有一間陰濕的小屋子。


    屋裏隻點著一盞小油燈,什麽也看不清,四周是什麽都沒有的水泥牆壁,地上鋪的是變了色的發紅的墊席。好像是一座地牢。


    一樁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發事件。


    “茂呢?我的孩子在哪兒丁’


    柳倭文子雖意識到自己上當了,仍不死心,沒有用的話脫口而出。


    “孩子馬上就要讓你見到了,靜靜地等一會兒吧。”


    司機仍操著傲慢的腔調,應了一聲就走出了屋子。堅固的門嘩地一下緊緊地關上了,喀哈一聲落了鎖。


    ““喂,你們要把我怎麽樣?”


    柳倭文子叫嚷著往門邊跑去。可是,已經晚了,誰也好,砸也好,厚厚的門板紋絲不動。


    柳倭文子一動不動地倒在硬梆梆、涼冰冰的墊席上。夜間的寒氣陣陣地襲來,地窖像墳墓一樣死一般的沉寂。隨著心裏安定下來,柳倭文子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眼下可怕的處境。


    雖說一心隻惦著茂而對自身的危險無暇顧及,可是,怎麽會這樣輕易地給帶到這兒來了呢?柳倭文子百思不得其解。


    慕他仔細一聽,上麵什麽地方有小孩的哭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淒切、細弱的哭聲時斷時續。


    好像是幼小的孩子在挨打。


    愛子的聲音焉能聽錯?那確實是街的哭聲,不然不會這樣直鑽心尖。


    “茂,你是茂嗎?”


    柳倭文子忍不住失聲高喊。


    “茂,你答話。媽媽在這裏呀。”


    也許是她不顧一切拚命呼叫的聲音終於被聽到了,霎時間,哭聲停了,隨即又突然傳來高聲的尖叫。那聲音像是在叫:媽媽、媽媽。


    叫聲中混雜著僻、啪的異樣的聲響。啊!可憐的孩子在挨鞭打。


    然而,這時候一個對柳倭文子來說要比茂的哭聲更加、更加可怕的東西,正悄然向她身邊走去。


    在司機出去的那扇門的上部有個小小的視孔,此時,那個孔的蓋子正慢慢地開啟。


    由於孩子悲愴的哭聲略為平靜點了,對天花板的注意力便鬆了下來,於是門上發生的奇怪的變化此時便落入眼裏。


    柳倭文子驚愕地盯著正一點點、一點點地打開的視孔。


    在油燈發紅的光微微照亮的門上,剛露出一條線一樣的漆黑的縫隙,轉眼便成了月牙形,隨即終於現出了一個黑洞洞的窟窿。


    有個人往裏麵窺探。


    “讓我見見茂吧。請別打他了,對我,你們怎麽樣都可以。”


    柳倭文子拚命叫喊。


    “真的怎麽樣都可以嗎?”


    可能是隔著門的緣故,回答的聲音嗚哩嗚喀很不清楚。


    那語氣聽起來讓人膽寒,她嚇得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你既然那樣說,也並非不讓你跟孩子會麵,不過,剛才的話不會是假的吧?”


    那聽起來異常吃力的聲音剛一停下,圓圓的視孔裏墓地露出一張臉來。


    柳倭文子隻看一眼便嚇得魂飛魄散,她哭叫皆非地“呀”了一聲,用袖子遮著眼,一下趴倒在地上。


    曾經在鹽原溫泉見過的那個莫可言狀的可怕的幻影又在這裏出現了。


    就是那個滿臉癲痕、鼻子殘缺、無唇的嘴露著長牙的不像人類、奇醜無比的怪物。


    少時,俯臥著的脖頸感覺到一陣颶颶的冷風。門被打開了。


    啊,一步,一步,他過來了。頓時,她嚇得驚慌失措。就是想逃,也逃不走,她身子縮成一團,別說站起來,連臉也抬不起來。她覺得像是給惡魔質住了。


    柳倭文子沒有看見,開門進來的,是個用黑大衣似的東西把身子和臉都裹住的怪物。無論是從大衣撐起來的形態來看,還是從一晃一晃地打衣縫裏露出來的肉體來看,他都像是赤身裸體地直接隻披著件大衣。


    他壓在柳倭文子的身上,依舊操著不清楚的聲音:


    “你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現在就讓我試試吧。”


    說著,輕輕敲了敲柳倭文子的脊梁,同時,左手的腕子碰了碰她的麵頰。


    “你是誰?為什麽要這樣殘害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麽?”


    柳倭文子揚起臉,拚命地尖叫。


    不知什麽時候燈給吹滅了,屋裏一團漆黑,怪物的藏身處也隻是根據他那異樣的呼吸聲才勉強推測得出來。


    他可怕地沉默著。


    黑暗中,比黑暗還黑的黑影蠢蠢蠕動,可以感覺到,令人作嘔的氣息正慢慢地、慢慢地逼近。


    少時,熱乎乎的氣息直噴到她的麵頰,手指撫摸著她的肩膀……


    “你要幹嗎?”


    柳倭文子推開肩上的手,霍地站了起來。


    雖然十分可怕,但她不是個小姑娘,不會聽天由命、束手待斃的。


    “要逃走嗎?沒有出路;想叫喊嗎?這兒是地窖,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不清楚的聲音凶狠地說著,朝要逃走的她迫近。


    被什麽絆了一下,柳倭文子猝然跌倒在地。怪物壓在她身上,把她接在懷裏。在彼此連臉都看不見的黑暗中,雙方展開了觸覺的搏鬥。


    那張沒有嘴唇、像紅乎乎的粘膜一樣的麵孔霎時就要觸到她的臉了,柳倭文子僅僅隻是想到這些便嚇得神誌不醒。


    “救命!救命!”被按倒的柳倭文子斷斷續續地呼喊。


    “你不想見茂啦?要是想見,那就放乖一點。”


    然而,柳倭文子沒有停止反抗。


    她使出被窮追的老鼠反往貓衝去的那種破釜沉舟的拚死之力,想把他撞倒,當這一手失敗時,她竟意外地一口咬住了對方仍然送到她嘴裏的手指,緊緊地咬住不鬆。


    怪物慘叫起來。


    “放開,放開!畜生,再不放開。”


    正在這時,天花板上麵又傳來了茂像要斷氣似的哭聲。


    喂啪,殘酷的鞭打聲。


    “打,打,用勁打,小狗急子打死也沒關係。”


    不清晰的狠毒的詛咒聲從怪物的嘴裏迸了出來。


    “知道了吧?在你反抗的時候。就不停止打那個小兔患於。你的反抗越強烈,你的孩子就越要吃苦頭。”


    於是,她不得不放開了嘴裏咬著的手指。


    她一失去抵抗力,上麵的哭聲也奇怪地停了下來。


    怪物又瑟瑟撫摸起來。


    柳倭文子渾身打戰,毅然推開了對方。頓時,又傳來了孩子“哇”的慘叫聲和鞭子的抽打聲。


    啊,明白了。怪物在用什麽辦法指示上麵的同夥。他隨心所欲地操縱他們一會兒打,一會兒停,以此作為威逼柳倭文子的武器。


    反抗,等於是間接地折磨自己的孩子,要他死。啊!怎麽辦呢?這種殘酷的威逼手段真是當今世上獨一無二的。


    柳倭文子像孩子一樣放聲痛哭起來。她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到底服了吧?嘿,嘿、嘿、嘿,反正是要那樣的,反抗也沒用。”


    不堪忍受的壓迫感,耳邊暴風般的喘氣聲,熱乎乎的氣息。”


    在那一霎間,柳倭文子墓地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迷惑;她對此刻壓在她身上的那個怪物的體臭恍惚有一絲模糊的記憶。


    “這家夥決不是生人,甚至在什麽時候還是非常親近的。”


    一想到是相識的人,她益發恐怖,特別令人惶惑的是,眼看就要想起來了,卻又怎麽也想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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