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鬥


    茶桌上擺著兩隻酒杯,杯子裏各裝有八成透明如水的液體。


    那是恰似用精密的計量儀器量過一樣精確、標準的八成。兩隻杯子的形狀毫無二致,位置距中心點的距離也像用尺子量過似地毫厘不差。


    兩隻杯子從杯子中裝的,到外形、位置的過於神經質的均等,總給人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


    茶桌兩邊,兩張大藤椅同樣整齊地對麵地放在完全對等的位置;椅上,兩個男人像木偶一樣正襟危坐。


    那是在初秋離楓葉變紅還有些日子的、鹽原溫泉a旅館三樓的走廊上。洞開的玻璃窗外,青蔥的綠色一望可見;屋頂狹長的之字型走廊直通熱水池,繁茂的樹枝下,鹿股河的流水忽隱忽視;滔滔不息的流水聲,催人昏昏欲睡。


    這兩人是從夏末就一直住在這家旅館裏的溫泉療養室。一個是三十五六歲的中年紳士,灰白的長臉有些呆頭呆腦,身材又瘦又高;另一個是年僅二十四五歲的美青年。不,也許說美少年更恰當些。簡單形容起來,那青年的容顏活像電影裏的理查德-巴塞爾麥斯,雖顯得機靈、聰明,卻又天真無邪。兩人都有點兒怕冷,在浴在之外,又被上了旅館的棉袍。


    豈止兩隻酒杯不同尋常,盯著酒杯的那兩個人的神情也十分怪異。


    他們竭力不讓內心的不安流露於外,可是,他們麵色蒼白,呼吸急促,嘴唇發幹,沒有血色,惟獨注視著杯子的眼睛異樣地閃動。


    “來,你先挑。從這兩隻杯子裏拿一隻吧。我已經按照約定,在你來這裏之前,給其中的一隻裏麵加上了致死量的毒藥。我是配藥的。我無權批選杯子。因為我不能說我沒做上什麽你不知道的記號。”年長的紳士惟恐講不清楚,操著嘶啞、低沉的聲音慢慢地、慢慢地說道。


    美青年微微點了點頭,朝桌上伸出了右手。那是要挑選可怕的命運的酒杯。


    兩隻酒杯完全相同。青年的手僅僅向左或向右偏上兩寸,那一霎間的僥幸,便決定痛哭狂喊都無法挽回的生死存亡的命運。


    可愛的青年腦門上、界尖上,眼看著滲出了汗珠。


    他右手的指頭不停地控弄著,急得不知抓哪邊的林子是好。可是,雖然心急如焚,指頭卻好像不聽使喚。


    然而,紳士卻要承受遠比青年更難熬的痛苦。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哪邊的是“死杯”。


    隨著青年的手茫然地忽而向左,忽而往右,他的氣息時急時緩,心像要破碎了一樣怦怦亂跳。


    “快點兒!”紳士忍不住叫了起來,“你害怕了。你想從我的表情上看出哪邊的是那個杯子。那是怯懦!”


    經他一說,純屬無意識的。青年意外地看清了對手表情的細微變化,發覺他正焦急地想要逃避毒杯。於是青年由於屈辱,臉變得更加蒼白了。


    “請把眼睛閉上。”他結結巴巴地說,“你那樣盯著我的手,太殘酷了。我怕那雙眼。閉上吧,請閉上。”


    中年紳士默然圈上了雙眼。他知道,睜著眼,隻能給雙方都增添痛苦。


    漸漸地,青年得選定一隻杯子了。雖然是在淡季的溫泉旅館,卻也不無旁人眼目,若是磨磨蹭蹭的,有人來打攪那就麻煩了。


    他拿定主意,毅然伸出了右手。


    何等奇妙的決鬥!在國家禁止決鬥的現代,這是剩下的惟一決鬥手段,倘或依照舊日的風氣,使用劍或手槍,殺死對方的勝利者反而必須作為殺人犯而受到懲辦,那樣就不成其為決鬥了。


    於是,這一新時代的毒藥決鬥便應運而生。他們約好各自將“自殺”的絕命書揣在懷裏,喝光酒,就揣著絕命書回到房內,鑽進被窩,靜待勝負。絕命書已經相互查看過,沒有半點欺騙。


    兩人在那家溫泉旅館裏邂逅了一位美麗的天使。他們如癡似狂地愛上了她。對於他們來說,那恐怕是一樁一生中空前絕後的事件,一場瘋狂的戀愛角逐¥他們的逗留期限日複一日地推延下來。一個月了,勝負仍無分曉。


    對方的她對他們雙方並非不感興趣,但卻始終不表示明確的選擇。他們幾乎每小時都要交替他感到天真的自負和噬心的嫉妒。如今已實在不堪忍受了。她不作出選擇,就隻好由他們來決定。誰將退出?無法預料。那就決鬥。兩位戀愛狂達成協議:像昔日的騎士那樣,勇敢地進行一場殊死的決鬥。一個非同小可的瘋狂之舉!


    三穀房夫(那是美青年的大名)終於抓住了右邊的杯子。他闔上眼,把那隻涼冰冰的容器從桌上拿了起來。已經無可挽回了。他像生怕猶豫似地,一下把杯子送到唇邊,緊閉雙眼,沒有血色的臉猛地往上一仰,杯子裏的液體潺潺地流入牙縫,喉管咕嘟咕嘟地發出聲響。


    長時間的沉默。


    基地,閉著眼的三穀耳朵裏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那聲音混雜在山洞的激流聲裏,像是呼味呼味的氣喘聲。那是對手呼吸的聲音。


    他心裏一驚,豁然睜開了眼。


    啊,這是怎麽回事?中年紳士岡田道彥瞪著像魔鬼一樣凸出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剩下的那隻酒杯,像是要把它戳透似的,肩膀不正常地一起一伏,汗淋淋的灰土色鼻翼嚇人地抽動著。那是即刻就要嗚呼哀哉的臨終的呼吸。


    三穀有生以來還從未見過這般可怖的表情。


    明白了,明白了。他贏了。他拿的不是毒杯。


    岡田晃晃悠悠地從藤椅上站起來,像是要逃走,可是心裏到底還是戰勝了自己。他頹然癱倒在椅上。死灰色的麵龐驟然憔悴,急促的呼吸像啜泣似地上氣不接下氣。啊,多麽淒慘的搏鬥!然而,他終於端起了酒杯。


    慢慢地,慢慢地,他顫巍巍的手朝幹澀的嘴唇靠去。


    年長的紳士岡田道彥明知是毒藥,但為了決鬥者的意氣,不得不端起那隻酒杯。


    然而,拿杯子的手卻辜負了他那悲壯的、硬撐出來的丈夫氣概,淒然顫抖不停,杯子裏的液體叭略叭哈地灑落到桌麵上。


    三穀由於懼怕自己剛才喝下去的液體,雖然目睹岡田絕望的痛苦,卻好像絲毫未發覺抽到壞簽的是岡田,似乎認定對手同他一樣,也隻是害怕二者居一的厄運。


    岡田屢屢鼓著勁將杯子往嘴邊送去。可總是到嘴邊一寸遠的地方就猝然停住,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阻礙著似的。


    “啊,殘酷啊!"


    三穀背過臉去,不由得哈咬了一聲。


    這一聲低語激起了對手的敵洗心。岡田痛苦的臉色駭然可怖,他鼓起最後一點氣力,終於將那隻毒杯端到了唇邊。


    忽然,刹那間隻聽到“啊”的一聲叫,隨之是玻璃杯“乒”地破碎的聲音。酒杯從岡田的手上滑落,排到走廊的地板上,打得粉碎。


    “你幹嗎?”岡田憤怒地後聲喝道。


    “唉呀,怪我不小心,請原諒。”三穀道。說不出的自豪使他眼圈都發紅了。哪裏是不小心,他是故意把對手的杯子打落的。


    “重來,重來。我不想象受你這樣一個毛頭娃娃的恩惠。”


    岡田像個婆賴的孩子一樣嚷叫。


    “膜?那樣的話,”青年吃驚地問,“抽到壞簽的是你吧?剛才打碎的杯子裏放的是毒藥吧?”


    聽到這裏,岡田的臉上現出“糟了”的表情。


    “重來。哪有這樣不合理的。重來!”


    “卑鄙!”三穀一臉輕蔑的神情,“重來,這回就叫我拿有毒的林子,是嗎?要知道你是這麽個卑鄙的小人,我就不會幹那種事了……我不忍看你那樣遭罪,而且我已經喝光了杯子裏的液體。那是毒藥也好,不是也好,勝負已經定了。如果我過幾個小時還沒死,那就是我勝了;死了,就是你勝了。沒有理由要你非得把那些喝下去不可。”


    說來,確實如此。打這場賭的目的是戀愛,而不是彼此的性命;隻要決出勝負,就不必無謂地犧牲餘者的生命。可是,打落敵人林子的三穀,比起慘然獲救的對手來說,要光彩得多了,那是從前的騎士故事裏也有的那種驚人之舉。對岡田來說,這委實是無法忍受的奇恥大辱。


    然而,他沒有勇氣再“重來”,難為情地默不作聲了。將屈辱與生命在天平上稱量,還是生命重些吧。


    那當兒,走廊裏麵的一間屋裏“咕略”響了一下。


    決鬥者專注於他們的勝負,一點兒也沒注意到,有個人從剛才就在那個房間套間的隔扇後麵竊聽他們的對話。那人離開剛才藏身的地方,走到了房間的中央。


    柳倭文子?他們的情人那光彩奪目、嬌豔婀娜的倩影。


    柳倭文子。


    嗬!為了這麽個人兒,難怪三十六歲的岡田與二十五歲的三穀決意進行這場史無前例、不可思議的決鬥。


    她身著花色一般的素淡單衣,黑色的羅紗腰帶上顯眼地繡著華美的花紋;入時的衣領高級、漂亮;衣服上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馨香。實際年齡與三穀相同,也是二十五歲。看上去,其聰慧、賢明遠比實際歲數更顯老成,而其美麗、天真卻似不足二十的黃花少女。


    “我不能進來嗎?”


    她雖然一切全都知道、卻歪著頭。嫣然噴著花瓣一般的朱唇朝他們開腔,以協調冷眼相覷的兩個男人的不和。


    兩個男人不知該如何回答,久久啞然無言。岡田道彥一想到剛才的情形被柳倭文子本人看到了,便為加倍的羞恥而感到無地自容。他霍地站起身,略略步地穿過房間,往對麵的走廊奔去。在剛才柳倭文子藏身的套間隔扇那兒,他回頭朝著剩下的那二位,用不可言狀的惡狠狠的口氣說:


    “煙柳寡婦,那就永別了!”丟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消失在走廊外。


    所謂煙柳寡婦究竟是指誰呢?這兒除了柳倭文子和三穀別無他人;可是,不知怎的,聽了那句話,燒文號的臉色喇地變了。


    “呀,他還是知道的啊!’


    她用三穀聽不到的低微的聲音,歎息著喃喃地說。


    “我們在這兒說的話,你全聽到了嗎y’


    三穀好容易打起精神,不好意思地仰視著美人的臉。


    “嗯。不過我可不是故意的。無意中走到這裏,碰上了剛才的情況,我也就沒能回去。”


    說著,她的臉上也忽地飛起了紅雲。一想到因為自己出了這麽大的亂子,雖然嘴_已巧妙地應付,心裏卻不能不感到羞愧。


    “你覺得挺好笑吧?”


    “不。為什麽要那麽做呢?”柳倭文子說道,“我覺得真有點過分了。”


    她忽然收住話頭,緊閉著嘴巴,眼睛盯著別的方向。她是不願讓人看見她在哭。可是,不知何時湧出的淚水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晶瑩閃亮。


    柳倭文子的右手輕輕地擁到桌上。白皙的手指纖細且帶有酒窩,可愛的桃紅色指尖修整得盡善盡美。


    三穀的眼睛撇開情人的眼淚,無意識地瞅著她美麗的手指。不知不覺地,他臉色發白起來,氣也喘不勻了……可是他到底大膽地采取了行動,毅然從上麵猛地握住了她那帶有酒窩的白嫩纖纖的手指。


    柳倭文子沒有抽回自己的手。


    兩人誰也不著對方的臉,隻將愛心凝聚在指頭上,久久地感受著彼此的熱血。


    “啊,終於…。”


    青年欣喜地輕聲說道。


    柳倭文子含淚的眼裏充滿憧憬未來的神色,她隻是嫣然微笑,一言沒發。


    正在這時,走廊上響起了急驟的腳步聲,隔扇門嘩啦一下被打開了,接著又閃出了剛剛離去的岡田道彥那張陰森可怕、殺氣騰騰的麵孔。


    進來的岡田道彥看到兩人的情形,突然呆立不動了。


    數秒種的冷眼相覷。


    不知為什麽,岡田從過來的時候就一直將右手揣在棉袍的懷裏。好像懷裏藏著什麽。


    “剛剛說過永別而去的我,現在怎麽又回來了?知道嗎?”


    他醜惡地抽動著灰白的臉,獰笑著。


    三穀和柳倭文子不知怎樣看待他這種瘋子一般的舉動,兩人都緘口不語。


    在陰森森的沉默之中,岡田的全身可怕地劇烈抽搐了兩次。少頃,他的笑容漸漸變成了一副淒慘的愁容。


    “沒用,真沒有用。我還是個廢物。”他有氣無力地嘟瞻。


    “請記著,我又第二次來這裏。嗯,請記著!”


    他剛一說完,就霍然轉過身去,跑出了屋子。


    “你發覺了嗎?”


    三穀和柳倭文子不知何時進了客廳,身子緊挨著坐在一起。


    “他在懷裏握著匕首呢。”


    “啊!”


    柳倭文子惶恐地更加貼近青年。


    “你不覺得他可憐嗎?”


    “卑鄙。他瀕臨危險的生命不正是因為你那真正的男子之心才獲救的嗎?可是…”


    對岡田的極度輕蔑和對三穀的無限敬慕之情明顯地浮現在她的麵容上。


    打落那隻毒杯竟使她如此感慨,是三穀未曾料到的。


    說話間,兩人的手又不知不覺地握在一起。


    那套房間,由於剛才他們為進行那場奇妙的決鬥,未向旅館打招呼,故意選用最不方便的僻靜處,所以他們不擔心女招待會來問什麽事。


    這對二十五歲的情侶像孩子一樣,天真地忘掉一切思慮,陶然沉浸在桃色的窗霧和氣悶的溫馨世界之中。


    說了些什麽?過了多少時候?他們全然不知。


    喜然,他們發覺一個女招待正拘謹地在套間裏對他們打招呼。


    兩人如夢初醒,難為情地坐開了。


    “什麽事?”三穀憤然問道。


    “嗯,岡田先生留下話,叫把這個交給您二位。”


    女招待拿出來的是一個紙包。


    “是什麽……像是照片。”


    三穀略有所懼地打開紙包。在他注視裏麵的東西之際,從側麵觀看的柳倭文子比他還要驚恐,嚇得異樣地大叫一聲,退到了一旁。


    那是兩張照片。一張是男的,一張是女的。然而,那不是普通的照片。那是被慘無人道地殺害了的死人的照片。


    對於常看犯罪學書籍插畫的人來說,那並不怎麽新奇,而對於女人柳倭文子來說,正因為是真實的照片,所以便同看了真的被殘殺的屍體一樣,嚇得她心驚膽顫。


    男的、女的刀傷都很深,頭都要掉了,傷口赫然開著大口子,眼睛由於恐怖,張得圓鼓鼓的,許多黑乎乎的粘血從嘴裏經下顎流到胸部。


    “沒什麽。他簡直像小孩一樣惡作劇。”


    三穀這樣一說,柳倭文子想再看一眼那可怕的玩藝兒,於是又走上前,去瞅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


    “咦,有點兒怪啊。還是端坐著被殺害的呢。”


    細一瞧,果真很怪。被殘殺的屍體通常都是躺在門板什麽上麵,可照片上這具屍體竟像活木偶一樣端坐在椅子上。脖子挨砍了,還端端正正地對著正麵。


    正由於不自然,益發令人恐怖。


    三穀和柳倭文子都感到有個像冰一樣涼得刺骨的東西,在順著脊背往上爬。


    看著看著,竟好像覺得那可怕的東西慢慢地從照片上出來了。


    他們感到,在傷口和粘血遮住的背後,有個令人發怵的東西正朝他們獰笑。


    “啊,不行。你不能看。”


    慕地,三穀嚷著,把照片翻了過去。他終於悟出了那兩張照片的可怕含義。


    但是,已經晚了。


    “啊,是這樣!’


    柳倭文子麵無人色。


    “是的……他是個多麽卑劣的怪物嗬。”


    原來,照片上被慘殺的不是別人,而是三穀和柳倭文子。


    回想起來,曾有一次同岡田三人一起到街上散步的時候,看見一家照相館,便照了幾張相,有三人合影的,還有各人單照的。


    岡田在那時互相贈送的照片上巧妙地加了一番工,便弄成了慘不忍睹的屍體。對於西洋畫家的他來說,做那點手腳是毫不費力的。他略一加工,便使之麵目全非,變成那副讓人毛發直豎的慘死狀。無怪乎他倆沒認出自己的形象。


    一打聽岡田在何處,說是他說到東京去一下,連行李什麽都沒帶,就匆匆忙忙地動身走了。


    看一下表,剛才岡田走後,已經像做夢一樣過了兩個小時了。


    嗬!多麽不祥的遺物。假如這個過於填密的惡作劇不是什麽可怕事件的凶兆就好了。


    沒有嘴唇的人


    不久,請人們不祥的預感不幸應驗的時候來臨了。一起完全不可想象的恐怖事件發生了。


    在岡田留下怪照片離去半個月左右的一天(他在那期間從未回過鹽原),三穀和柳倭文子下榻的同一家旅館,住進了一個世上最奇怪的人。


    此人簡直像惡魔的使者一樣,所謂奇事剛巧就是在他到旅館的那天突然發生的。一定是偶然的巧合。然而,總使人感到有點兒微妙的關係。


    由於此人到來將對這個故事有著重大的關係,因此有必要在這裏稍微詳細地描述一下他的容貌。


    已是楓葉開始發紅、遊客與日俱增的季節,可那一天,或許是因為天上蒙蒙地下著雨,鹽溫泉a旅館竟奇怪地很少來客。


    到了傍晚,終於有一輛汽車駛到門口。


    一位乍看上去年逾花甲、步履蹣跚的老者。由司機攙扶下了車。


    “盡量住近旁邊沒人住的房間。”


    老人操著鼻音濃重、含糊不清的聲音,生硬地說著,登上了台階。他似乎腿很不好使,在走廊裏也不撒開手杖。


    這位來客腿瘸,鼻子殘缺,令人駭然,不過,新做的那身和式呢絨外套卻是很不一般的上等貨,因此,雖有殘疾,旅館裏的人待他仍恭恭敬敬,彬彬有禮。


    他被帶進樓下一間房間後,便急忙操著怎麽也聽不清的聲音,含混地打聽道:


    “小姐,有個柳倭文子的漂亮女人住在這兒嗎?”


    如實回答說在,他又刨根問底地追問她住哪個房間,男朋友三穀是什麽樣兒等等,之後,又拿出十塊錢說:“不能對倭文予她們說我打聽過這些事,這是保密費。”


    “那是什麽呀?真嚇人啊。”


    等老人用完餐,來撤下餐具的女招待在走廊的角上抓住另一女招待,一起竊竊私語。


    “那個人,你看有多大歲數了?”


    “是啊,當然六十多啦。”


    “不對,實際上好像要年輕得多哩。”


    “可是,他不是頭發都白了嗎?”


    “晤,所以就怪啦。那白發是真的嗎?他還用墨鏡遮著眼睛,就是在屋裏也戴著口罩,把嘴那塊兒蓋住。”


    “而且,還是假肢吧?”


    “對啦,對啦,左臂和右腿是假的,連吃飯都不方便。”


    “那口罩,吃飯的時候摘下來吧?”


    “嗯,摘下來。曖,我嚇了一跳,你知道口罩下麵是什麽?”


    “什麽?”


    那個女招待像她自已被嚇了一跳似的,將昏暗的走廊一隅掃視了一遍。


    “什麽也沒有,赤裸裸地露著鮮紅的牙床和雪白的牙齒。就是說,那個人沒有嘴唇。”


    說起來是有些玄乎,那位客人是半拉人,即身體的三分之一是假的。


    最顯眼的是嘴唇;鼻子也殘缺得醜陋不堪,可以直接看到紅紅的鼻孔裏麵;眉毛連痕跡都沒有。更為可怕的是,他上。下眼瞼沒有一根睫毛。難怪女招待懷疑他頭上的白發也是假發。


    另外,此人左臂是假臂,右腿是假腿,要說身上完整的部分,惟有身軀。


    後來,據他——名叫蛭田嶺藏——自己說,他在前年大地震發生火災的時候失去了胳膊和腿,麵部全被燒傷了。因此,受了這麽重的傷還保住了命,是一大奇跡。這反倒成了他自誇的資本。


    這個怪人,叫他洗澡時,他假犯感冒了,推辭不去;可是女招待一走,他便拄著手杖,邁著假腿,哈步哈哈地踏著地板,順著長長的階梯往穀底的浴室走去。也許是走慣了,他出奇地走得穩穩當當,身子靈巧地向前移動,敏捷地往下邁步。


    下了階梯,來到發出可怕的嘯聲、滾滾流瀉的鹿股河岸邊。那裏建有一座以天然岩石形成的陰暗的浴室。


    以為他是洗澡,卻又不是。他從走廊來到院子裏,從浴室外隔著玻璃在裏麵窺視。


    因為下著蒙蒙細雨,加上天色已近黃昏,水蒸氣彌漫的澡堂裏,猶如夢中景色,幽暗朦朧。


    裏麵有兩個白乎乎的東西在蠕動,那是三穀健壯的肌肉和柳倭文子光潤的身體。


    溫泉的澡堂也分男女浴室。可是,由於澡堂裏沒有一個浴客,像空曠而晦暗的穀底一樣,柳倭文子異常害怕,三穀便進了女浴室。


    室內昏暗,又有水蒸氣,連對方相距不到兩米的白皙的身子都看不清,因此,兩人既不怎麽沒得不妥,也不怎麽感到害羞。


    耳邊能聽見的隻是因下雨而上漲的河水的流瀉聲。因與上房相隔甚遠,澡堂構造又是原封不動地利用天然岩石,便感到這個世外桃源惟有兩個剛出世一般的赤條條的男女形影相對。


    “那些事用不著擔心,那是騙騙小孩子的鬼把戲。”三穀在熱水裏站成個大字形,悠然說道。


    “我可不那樣認為。我好像覺得他現在還在那一帶徘徊。”


    柳倭文子白嫩嫩的肉體像張畫一樣貼在黝黑色的岩石上。


    少時,青年忽然有所察覺,驚異地問道:


    “曖,你在看什麽哪?連我都給嚇了一大跳。眼睛怎麽啦?別發呆,柳倭文子,我說的你明白了嗎?”三穀忽然恐慌起來,請人大概是發瘋了吧。


    “我是看到幻影了嗎?瞧,有個奇怪的東西從那個窗口往裏瞅。”一個瘋癲的。像做夢似的傻乎乎的聲音回答。


    三穀大吃一驚,又強自鎮靜。


    “沒什麽,隻能看見對麵樹上的紅葉。你今天怎麽。”正說著,不知為什麽話突然中斷了。


    與此同時,柳倭文子一聲驚叫,寬大的澡堂發出回聲,令人不寒而采。


    他們看見了。在向著河的窗戶外麵,他們在一刹那間看見了一個不可言狀的可怕的東西。


    那是個從未見過的怪物。


    那怪物倒豎著密原的白發,戴著奇異的墨鏡,墨鏡下麵沒有鼻子,半張臉都是血紅的大嘴和鰍露麵尖利的挎牙。


    柳倭文子在極度驚恐之下,顧不上羞恥和體麵,略地跳進浴池,候他緊摟住三穀的裸體。


    在清澈見底的美麗的泉水中,兩條人魚飄飄悠悠地偎在一起。


    “逃吧,快逃吧。”一條人魚緊勾著另一條人魚的脖子,嘴貼在耳朵上匆匆說道。


    “別害怕,是精神作用,看錯了什麽東西。”


    三穀把依舊接著他的柳倭文子拉出浴池,跪到窗前叭地打開窗戶往外麵看。


    “你看,什麽都沒有。我們是神經過敏了。”


    於是,柳倭文子隔著青年的肩膀,悄然伸長脖頸往窗外張望。


    就在眼皮底下,鹿股河黑黝黝的河水湍湍奔瀉。那裏剛好是水深處,本來水就很深,加上淫雨連綿,河水上漲,又是傍晚的深穀,在穀底奔流的河水益發顯得可怖。


    喜然,那當兒三穀感覺到,緊貼著他屁股的柳倭文子的肌肉,突然一陣一陣地痙攣起來。


    “呀!唉呀!”


    如她驚叫的河岸一看,這回連三芬也不由得“啊”他叫了起來。


    已經不是做夢,也不是幻影了。這是一樁活生生的擺脫不掉的大怪事。


    “是溺死鬼。別害怕,我去看看還有沒有希望把他救過來,你等著。”


    他在更衣室迅速穿上衣服,從走廊往現場跑去。柳倭文子也係上一根腰帶,跟在他的身後。


    “唉,怎麽也不行啦。不是今天跳進去的。”


    溺死鬼腫得實在像個摔跤的力上一樣,非常難看。雖然臉朝下,無法辨認,可是從衣著上看,像是個溫泉療養客。


    “唉呀,這衣服像是見過呀。你也一定……”


    柳倭文子激動得聲音發顫,脫口說出了莫名其妙的話。


    溺死鬼身著碎白點花紋的棉綢單衣,衣服上碎白點花紋有點眼熟。


    “難道會有那樣的事?”


    三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不查看溺死鬼的臉又不能放心。他下到水濱,戰戰兢兢地用腳使勁推了推漂到岸上的死屍。


    屍體像被翻轉的一塊門板似地咕略一下臉孔朝上了。翻過來沒費多大力氣,嚇得人以為他還活著。


    柳倭文子溜到遠處,不敢看溺死鬼的臉;三穀看是看了,可是卻感到十分惡心,沒能看多大會兒。


    死屍的臉腫得圓鼓鼓的,容貌全變了。也許是接到岩石尖上擦傷的,幾乎整個麵部都爛得一塌糊塗,使人不敢瞧第二眼。


    三穀和柳倭文子跑去叫旅館的人。關於隨後因溺死鬼而起的騷亂的詳情無需在這裏贅述。警察署是不消說的,法院也來了人。亂子不光是在鹽溫泉,甚至一直擴展到整個鹽原。那二三天,人們一到一塊兒就談論那件事。


    溺死者盡管麵部損傷不堪,但根據其大致年齡、身量。衣著及攜帶物品等,確定就是岡田道彥。


    調查結果,判定係跳水自殺。上遊有幾條有名的瀑布。岡田是跳進一條瀑布的瀑潭內自殺的。據醫生推斷,死後已有十天以上,因此,他可能是在說去東京離開旅館的當天技水的,沉入瀑潭後,由於連日下雨,水位上漲,終於在這一天漂到了旅館的後麵。


    關於自殺的原因,結果沒弄清楚便不了了之。有風聲說好像是因為失戀,也有人說其對象就是柳倭文子。但是誰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知道的惟有三穀和柳倭文子本人。


    岡田好像不是來蓋原才認識柳倭文子的。他的情愛更加堅貞,更加深沉。或許到溫泉來也不是為了療養,而是想接近柳倭文子。他是何等苦惱,僅從他提議進行那場近乎瘋狂的毒藥決鬥便可了然。


    由於愛慕至深,煩惱叢生,絕望使他陷入半瘋狂狀態,這是不難理解的。可是他身藏匕首卻又沒有勇氣下手。結果,除了選擇弱者的道路毀掉自己以外,別無良策。


    出亂子的第二天,三穀和柳倭文子便離開了這塊不祥之地,乘火車到東京去了。


    他們絲毫不知,在同一列車的另一節車廂裏,同乘著一位奇怪的老者,隻見他和式呢絨男外衣的領子翻豎著,便帽扣到眼眉上,臉上戴著墨鏡和口罩。沒有嘴唇的人!蛭田嶺藏。嗬!這個怪人對三穀和柳倭文子究竟有著什麽樣的關係呢?


    讀者請君,以上可以說是故事的開頭,接下來舞台將轉到東京。由此,一宗世間最最離奇的犯罪案件漸漸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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