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靜靜躺在透涼的地板上,機關算盡。縣城衙門直到日上三竿才派人過來勘察驗屍。


    不怪人家辦事拖拉,昨晚半夜店裏的掌櫃就差人應急擊鼓報案。衙役半夜被人拖出被褥,一群人罵罵咧咧地抄家夥隨著報案到現場打算出出怨氣。


    然而到了地方一瞧,十幾個人當即麵麵相覷:眼前的哪是普通的鬧事混子,縣裏頭啥時來了這些大佛,怕是自個兒全部人一擁而上都抵不上人家一根手指頭。


    衙差都是見風使舵的好手,一看不小心就會得罪神仙丟了性命,兩個三個開始裝聾作啞絲毫不理會樓上愈演愈烈的打鬥,最後一肚子的火氣撒在無辜的報信兒人身上後揚長而去。


    幸虧眼下天寒地凍,屍體還不至於腐爛發臭,不過即便如此白落鳳依然無暇顧及在城裏鬧出的風波,老早就背著崔韌竹上店鋪討要壽材。


    店鋪裏還是陰沉沉一片,邁進門檻的刹那冷意再增幾分。


    “你聽說昨夜城裏有家客棧死了人?”老漢不停地努著皺巴巴的嘴唇,掰開一片又一片的落花生,年久老舊的牙發出咯吱咯吱撓人心弦的聲音。


    “我就住在那裏。”白落鳳的目光完全被眼前的棺材板吸引過去,腦子裏頭一直估量著它到底夠不夠崔韌竹躺下。


    “要老頭子我說啊。”老頭子很利索地拋起一顆花生籽,準當地用嘴接住,“這人命和幾個銅板的蠟燭一樣,隨便哪天刮來一陣風就沒了。人定勝天這話說是這麽說,可我家店鋪開張了幾代人,一個個還不是最後老老實實被人抬進去,管你再有能耐,閻王爺看你不順眼就得嗝屁。”


    白落鳳應付著老人嘮叨,鼻子隱約間再次捕捉到熟悉的氣味:“掌櫃倒看的挺透徹。”


    老頭兒受了稱讚咧牙一笑,更加賣弄起來:“所說看活人的命我不及道上三流的算子,可論起死人像恐怕就是半仙也得叫我聲師父。”


    白落鳳被勾起興趣,好奇問道:“哦?掌櫃的還懂玄理之術?”


    “那當然!”老頭拍去掌上花生皮屑,指著年輕人的額頭肅然道:“我看你現在麵色蒼白,印堂發黑……”


    白落鳳清淡一笑:“掌櫃也是抄隨處聽來的俗話吧。”


    “呸!同樣一句話,不懂行的人說和懂行的人說意思能一樣嗎?”老頭被拂了麵子,脖子伸到與鄉下灰鵝一樣長,“老頭子摸死人的時候你小子還沒出娘胎哩!說你印堂發黑才不是街上瞎掰的什麽勞子運勢轉厄。區區陽氣虧損,死氣積身都看不出來,砸的可是八輩兒祖宗的飯碗。”


    白落鳳收起原先的輕慢,由衷地流露讚許:“掌櫃果然資曆不凡,倒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


    “那是!”老頭見降服了不服自個兒的人,語氣陡轉疾下,視線癡癡地吸附在白落鳳的手背,“小子,老頭子眼睛還錚亮著,你手上的繭和吃手藝人手上的繭是不一樣的,你那繭堆的越厚越容易丟了性命啊。”


    白落鳳觸摸棺材麵兒的手忽然停了下來,木板外光滑的桐油舔舐著掌心感覺幾絲溫涼,隔了很久之後他才冷魄地僵硬笑著:“家,得來不易。”


    老頭似乎沒有察覺到年輕人的失落,扣著牙縫中的殘渣哼哼哈哈道:“你小子倒有幾分人樣,去擄個小娘子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麽?”


    白落鳳搖了搖頭道:“搶來的終究不如等來的啊。”


    老頭頓時噤聲,盯著年輕人一愣一愣,悠然長歎:“不是什麽事都可以等,等不來的事情何必再等呢?”


    “其實等習慣以後就容易覺得有人值得我去等是一件幸福的事。”白落鳳眼睛就像秋收的麥浪一波蕩著一波,“記住一人不容易,但隻要多看她幾眼總會有個大概。可要忘記一個人真的太難,你越告訴自己要忘掉越容易把她記得更深。因為一個人若是想要忘記另一個人,是絕對不會提醒自己努力去忘記。”


    “何況……”白落鳳深深地凝視著老人,眼中卻映除了其他人的身影,“我記住的是一個不想忘記的女人。”


    老掌櫃忽然樂開了花,朗爽地提出一壺熱茶,一股腦兒往嘴巴裏灌,好似灌通整個腦瓢子痛快般,一把壓下茶壺抹嘴道:“嘿,小子倒是個癡情種,花嘴用的好恐怕能做盡一輩子風流鬼。”


    “掌櫃可知道世上有這樣一種女子,哪怕她不小心瞥過一眼,你也會顫到用來保命的劍都拿不動。”


    “天下居然還有魅人的絕色,看來是小老兒見識的太少了。”


    白落鳳見老頭不解其意,無奈地回頭重新觸摸已經碰過很多次的壽材邊沿,手上動作更加小心:“眼裏隻有一個人,隻覺的她最好看,怎還見的到其他美的東西。”


    老漢終於不做聲,靜靜地等待白落鳳穩妥地把屍體架入棺中,劍千手寧靜地躺在裏頭,發鬢沒有一絲紛亂,全身上下還是如同生前幹淨整潔,縱使是眼睛再精的人都看不出這是個靠劍活著的人。


    白落鳳從懷中掏出一錠白銀推到老匠人麵前:“我想拜托掌櫃一件事情。”


    老漢盯著白花花得銀子,眼睛直接貼到了上麵,恨不得立馬把它捧在手心舔上幾個來回:“你說你說,隻要不太費神的事兒,照辦照辦。


    “躺在那兒的人是我的恩人,不幸命喪此地。實際上本該由我送他歸終故土,可實在是有要事要辦難以抽身。”白落鳳見老人的頭猛然抬起,趕忙解釋道:“當然不是無需麻煩掌櫃料理後事,而是我對此地人生地不熟,一時難以找到願意護送他回家的人。況且我今日便要啟程,所以想請您……”


    “不行不行。”老漢沒有任何猶豫拒絕道:“送屍本就是不吉利得事,眼下又屬冬季,小縣地處偏荒,一路上忍受地凍天寒不說,不走運還會碰到過冬劫道的山賊……”


    “隻要掌櫃肯答應這個不情之請,報酬定包您滿意。”白落鳳手拍在桌上,抬起時現處一張薄票。


    老頭兒的話馬上卡在喉嚨,並竭力把後半截吞回肚裏,一臉猶豫不決:“這個……人一時半會兒不好找……你那口棺放在我店裏怕不好做生意……”


    白落鳳再按下一張銀票,老漢忍痛難決的神色瞬間隨著上麵的數額變得如沐春風,眨眼間把它們全收入衣中,迫不及待地答應道:“一切好說好說。”


    “那就有勞掌櫃了。”白落鳳遞過一張紙條,“裏頭是要送往的地方。”


    老頭一股腦收下,眼眶內的珠子閃射出狡猾的光芒:“話說小子,你憑什麽信老漢我會老實給你辦事,說不定你前腳剛走我後腳馬上找人把他丟在後山喂狼。”


    “因為會這麽直白地問這種問題的人都不會騙人。”白落鳳嘴角微揚,“而且老掌櫃身上的酒味讓我很放心。”


    老漢驚愕地忘了合嘴,白落鳳收回了手用江湖人的方式拱拳言謝:“沒有人會馬虎到將萬花穀的百花釀遺棄路邊,又恰巧在邊城小地被一位普通的貪酒老漢撿到。”


    “我不知道前輩是誰,可有資格喝上百花釀的人都是納蘭折風的朋友,而納蘭折風的朋友就是我白落鳳的朋友。對朋友,白落鳳就是暫放千兩黃金在他身上也不會擔心。”


    白落鳳深深地鞠了一躬,最後果斷地推門而去:“千劍手的事就拜托前輩了!”


    老漢目送著白落鳳遠去的背影埋沒在門外天地一色間,苦笑地從腰際拿出酒葫蘆,指著它喃喃自語:“都怪你老壞我事,以後再也不碰了……再也不碰了……”


    言罷,他揚起羊須癡迷地又吃入一大口。


    或許是百花釀確實醉人,老漢精明的目光漸漸變得迷離。他一腳垂聳在地,一腳踩在椅子上,半身慵懶地靠在桌邊舉起酒葫蘆大笑:“嗬!人說紅顏多禍水,卻無人知紅顏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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