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莊是江陽造勢最高格的園莊,有幸入內的訪客哪怕多年後憶起都不由讚歎其中美景:這哪裏是一座商賈居住之所?簡直堪比皇親國戚修來閑假時縱情玩樂的奢靡宮城呀!


    其實無怪蘇家敢堂而皇之地造出逾越階級,大虞開國確實明立重農抑商的宗旨,經商世家即便如何富碩地位也排在下九流中,在旁人眼裏無奸不商的謀利手段等同於青樓內不知廉恥的女娼。


    可康嘉帝癡心煉丹多少年了,皇太祖嘔心瀝血定下治國理政之道全給他丟進爐火當柴火燒。小到僭越著裝,平民穿羅戴紫,豪紳繡紋披紗習以為常。大到打通關係占地一方,隻要不招搖過市地稱孤道寡,征兵鍛器,收了好處的官差任由你折騰去。


    蘇啟天靠在老爺椅上在後山花園亭下前後傾晃,冬日暖人的陽光照在身上升起陣陣睡意,他握著手中溫潤的紫砂壺,不太甘心地服老了。


    眼下除了梅林獨秀,其他供人觀賞的花草樹木全換上銀裝素裹,整座淮左莊在蘇啟天眼裏一覽無遺。


    在山腰放眼下去,底下如綢帶般縈回的走廊,如牙齒般排列的飛簷,如盤龍的長橋躺在水波上,如長虹的天橋在空中行走。樓閣各依地勢的高低傾斜而建築,低處的屋角鉤住高處的屋心,並排相向彼此相鬥,盤結交錯,曲折回旋。


    富可敵國,該當如此!


    拚搏大半輩子,滿心得意的蘇莊主納了四房妾侍,傳承的香火自然不用發愁,但他最看中的仍是由正房誕下的千金蘇淩露。


    腦子一想起親閨女,蘇啟天的老臉就紅潤起來,飽經滄桑的眼角擠開了花,掌心搓著茶壺愈發慵懶幸福:


    小女天生聰慧過人,六七歲便熟讀經書,造詞創詩信手拈來。乖巧懂事的她還向賬房自學記賬,密密麻麻的數字連老管事看的都眼花繚亂,特意請了兩個夥計做幫手。她卻達到過目不忘,算出結果不失圭撮的地步。


    何況蘇淩露的母親早年在蘇家不景氣時積勞成疾,最後不幸撒手離去。讓蘇啟天對唯一的女兒更是百倍疼愛,恨不得摘星掛月深怕她受一點委屈。


    或許正是這種環境,蘇淩露具備尋常女子不曾具備的剛果自主,卻也養成了讓整個蘇家頭疼的執拗。


    蘇啟天氣的捂胸鬱悶哪!這麽個靈氣可人的寶貝閨女眼見待字閨中二十餘載,同輩的兄弟姐妹陸續成家誕子,她偏和中了蠱一樣癡情無相寺裏那個死和尚。


    真恨不得抄刀宰了天下所有禿驢!


    “大哥,別睡啦!”蘇家老九咋咋呼呼的聲音像在平靜的湖麵拋下一顆滾石,驚飛水上小憩的鷗鷺。


    打磨多年的紫砂壺險些摔落地上,蘇啟天嚇的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瞪著虎眼斥責道:“來之前也不先讓人通報,臭毛病什麽時候能改!”


    “下次,下次。”蘇思程不好意思撓頭一笑,轉眼擺臉正經道:“大哥還記得白落鳳被捕一事?”


    “聽說了。”蘇老大坐回原位不屑一顧道:“我不是說過此事蘇家不插手麽?是死是活,與我們何幹。”


    其實無怪蘇啟天對白落鳳的深惡痛疾也是情理之中,雖然倒魏最終淮左莊得勝,從此不必擔憂閹黨這把架在頭上隨時可能落下的懸梁刀,甚至連在延秦府開礦需要提心吊膽的事也放了膽子地與賀豐秋為首的礦商分羹。


    但沒有白落鳳在背後推波助瀾,蘇家怎會不得已與魏賢對立,陷入背水一戰的境地。


    蘇思程瞧著一臉嫌棄的大哥,苦笑道:“他現在逃出來了。”


    “這小子真是自尋死路。”蘇啟天豁然睜開眼睛,目光冷冽:“魏賢退位,北書黨當政,若他老實隨軍入京,憑先前力挽狂瀾的事實,縱使皇上有意加罪,那群死認理文臣也會竭力為他辯護,倒還有一線生機。可現在貿然越獄,不就變相承認心中有鬼落下口舌,皇上定會借機斬草除根。”


    蘇思程心直口快插嘴道:“大哥,是唐無夜把他救出來的。”


    “唐無夜?”蘇啟天剛緩下去的腰重新挺了起來:“還有呢?說下去。”


    “唐無夜死了。”蘇思程的語氣間難以察覺地有幾分憐憫痛心,說話聲不由輕了許多:“罡治觀已經放話,受皇上口諭,號召江湖人但凡遇見白落鳳,能則殺之,不能則設法通報行蹤……”


    “好!”年近半百的蘇啟天重拍大腿,一無往日穩重深沉:“哼!讓他在淮左莊猖狂,敢在蘇家頭上撒野,死的該!”


    “大哥…”蘇思程喟然長歎,對蘇啟天的表露的態度有絲失望與慚愧。


    蘇老九終究是習武闖蕩之人,人生信條便是義字當頭。縱然八臂狼蛛曾經脅迫蘇家,說到底還是鋤奸懲惡而不得已為之。況且唐無夜為救白落鳳義無反顧,落得屍骨無存的下場,即使蘇思程不滿過他對蘇家的無禮,但依舊阻止不了內心對其欽佩與敬重。


    蘇啟天察覺九弟的異樣,當即收斂起洋溢的興奮語重心長道:“老九啊,你也別怪我心狠。蘇家走到今天這一步耗費多少人的血汗你也是清楚的。大哥每天都想著該怎麽經營下去好傳給子孫後代,留著顏麵去見列祖列宗。”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當初如果蘇家不幸敗下,下場隻有萬劫不複。所以哪怕到現在蘇啟天偶然回想,仍然不禁涼汗襲背,陣陣後怕。


    蘇思程曉得作為頂梁柱的大哥肩上重擔,努力掩蓋住低落的情緒道:“我明白…”


    “你理解我就好。”蘇啟天重新磨起茶壺倒在椅背上,露在空氣中的脖子往衣服內縮了縮,整個人又恢複以往從容不迫的風範。


    “為了掰倒魏賢,蘇家不得不拖著江陽鬧到雞犬不寧。皇上不是傻子,想的透其中的關聯,雖然一直沒有怪罪下來,但是麵子上肯定是過不去。白落鳳一逃算是給蘇家一個造台階的機會。”


    蘇思程體魄硬實根本不懼冬日低溫,然而此刻聽到蘇啟天的話不由虎軀一震:“大哥,莫非你想…”


    “沒錯!蘇家將協助朝廷抓捕白落鳳。”蘇啟天無比堅定,“不論怎樣,天下最大的靠山終歸是天子。我們隻有這麽做,皇上才會不計前嫌地撇開蘇家之前的所作所為,淮左莊方能無後顧之憂啊。”


    “可是你不是說過:商人逐利,道義不可奪麽?”蘇思程萬分不解,用上此等過河拆橋的手段還與魏賢有何不同。


    “糊塗!”蘇啟天見兄弟冥頑不靈,仍受江湖上的一套蒙蔽,忍不住厲聲喝問:“是蘇家上下幾千號人的前程重要,還是白落鳳一條命重要?這件事你不準跟露兒提及,否則她又和無相寺的臭和尚私通書信,那禿子和姓白的一路貨色,他們嫌命長……”


    話剛罵到一半,蘇啟天腦中突然靈光閃現,驟然停了下來。


    蘇老九聽聞大哥無端端地沒了聲響,鬥膽抬起頭查看情況,隻見他泄了全身力氣一樣疲憊地揉著眼角道:“算了,算了。你愛說就去說吧,我多派些人看管不讓她瞎折騰便好了。不然那丫頭到時候不得責怪我這當爹無情?現在先給她透個風,免得最後消息來的突然接受不了傷及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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