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書房中,蕭伊馨跌坐在地上,感覺頭頂上的房梁已經塌了,眼中布滿的疑問表露的明明白白。平日精明幹練的她居然天真地去相信這隻是劉繼宗開了個玩笑罷了。


    美人多希望座上的侯爺能夠移步過來把她扶起,然後愧疚地向自己道歉不該無聊地胡言亂語把人嚇唬成這樣。


    可惜,她的想象沒有成真。


    劉繼宗定坐在位置上俯視平時疼愛不已的夫人,目光中既有掙紮又有斷意。


    蕭伊馨看透他的目光,她知道劉繼宗舍不得,所以她要盡全力爭取讓他把話收回去:“妾身到底做了什麽,侯爺動這麽大的氣?”


    淚雨梨花,饒是鐵石心腸的羅刹惡鬼都忍不住想要上去撫慰一番。


    武侯卻無動於衷。


    “侯爺,這封休書妾身可不可以不收。”蕭伊馨的話中盡是委屈地懇求。她本不願說出休書二字,所以特意說成自己犯錯惹了自家夫君動怒的普通小事。


    “不行。”劉繼宗不容反駁道。


    “侯爺可否告訴妾身原因。”美婦想讓武侯多說幾句,哪怕是罵她都比三言兩語的回絕強。


    “無後!”


    平平兩字堪比青天重重壓在蕭伊馨的心上。可她到底心思玲瓏,知曉愈是焦急愈容易失去機會,於是咬著紅唇堅定道:“妾身不信。”


    蕭伊馨當然不信!從入候府六七載以來,若是單純因為無後的緣故劉繼宗早該把她逐出,又或者納房妾侍傳宗接代。但兩件事武侯都沒打算做,足以看出對待夫人用情多深,怎麽偏偏經北征歸來沒有任何征兆忽然爆發。


    “信不信由你,本候隻告訴你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劉家的人。”劉繼宗將休書推至桌沿,讓它飛到蕭伊馨身前。“作為補償,本候會讓人從庫房內給你足夠的銀兩,保證你日後衣食無憂。”


    “妾身不要補償,也不要衣食無憂!”蕭伊馨氣極膽生,纖手直接撕去休書。


    劉繼宗閉目不看夫人無助的模樣冷冷道:“本候心意已決,你撕有何用?”


    “從古至今休妻皆是驅人而已,何來彌補一說。侯爺明明是有難言之隱,對吧!”佳人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侯爺要不說實話,妾身就是跪死在這兒也絕不離開候府!”


    “你敢!”劉繼宗虎眼一瞪,轉眼察覺自己著了套兒,不知該怒還是該笑。


    蕭伊馨自然聽出話裏的關護,執拗的性子一起,真地揪著裙邊低頭跪在地上。


    武侯無奈地搖頭,心底不禁感慨:任他在戰場殺敵千百,怎會被區區一介女子捏住性子降得一幹二淨?


    “唉。”劉繼宗無奈地捏著眉心,“我說了也好,說完後我們夫妻算是緣盡,你接下休書也不會再鬧了。”


    夫人剛有點鬆下的心頓時加緊,而劉繼宗愣愣地看著房梁說了起來:“你是魏賢的人吧。”


    整個房間的氣氛隨著短短的話刹那間轉入深淵。


    “你也不必辯解什麽,說起來要怪也怪我自己。”劉繼宗自嘲道,“你出身韻音閣,曾經還是名動天下的花魁。聽說當年有人為了一睹芳容甚至用金葉鋪成一條小路開到你的閨門前。”


    蕭伊馨不敢吭聲,摘得花魁是值得自豪也是值得羞恥的事,特別是眾星捧月的過往,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是容易吃味的疙瘩。


    “我劉繼宗隻是一匹莽夫,比不得吟詩作對的風流才子,也精不過富可敵國的巨商,偏偏能得到眾人垂涎的美人,簡直羨煞旁人!”劉繼宗握著椅把的手青筋暴起,顯然在竭力克製的淒涼,“他們或許永遠也不清楚,那位花容佳麗並不是憑劉某實力爭取來的,而是魏賢贈予的!”


    當武侯重重地咬住最後三個字時,蕭伊馨的臉完全失去了血色,她恍然明白劉繼宗所作所為到底源於何意。


    “幾年前閹黨興起,魏賢剛立足朝臣之上,唯一忌憚的恐怕隻有人不涉政卻手握兵權的武侯府了。所以他假借結交本候把你相送於我,實則是在本候身邊安插個耳目吧。”


    “自閹人當政,京城內但凡有點排頭的商行都得上繳價格不菲的‘駐京費’。每年下來盈利根本不足以支撐他們擴建規模,隻有韻音閣勢頭不減一家做大,你說裏頭沒有半點關係我真的不信。”劉繼宗字字珠璣:“可恨本候銳氣退的太早,高處異姓侯爵卻畏懼魏賢權勢,於是鬼使神差答應了下來。”


    “多年來讓你委身對不喜歡的人強顏歡笑也是辛苦你了。”武侯痛苦地端詳著自己的夫人,不待片刻一股視死如歸的氣勢在他身上煥然崛起,“本候可以一退再退,但他害死彥斌的仇絕不能善罷甘休!劉家軍的兵斷不能受一個閹人肆意羞辱!”


    紫陽木椅上,最後的判決堅定不移地傳入蕭伊馨耳中:“本候與閹黨不死不休,你是魏賢的人,我不能留你。”


    “你隻趕我走,不怕我通風報信?”桌前本楚楚動人的美婦突換了副麵孔,眨眼間變得咄咄逼人。


    “我不殺你是為了給武侯府其他人留條活路。”劉繼宗不再高稱自己,他的神情裏流露出請求,“若是我難以幸免,希望你不念夫妻恩情也看在底下人對你盡心盡力的份上放他們一條生路,我不想再有人因為我丟了性命。”


    蕭伊馨猛然發現,曾經記憶中縱橫沙場向來不敗,讓關外蒙人聞風散膽的人屠將軍此刻泫然欲泣……


    晚間客棧的屋頂上,白落鳳吹著涼風獨飲小酒,他眺望著李向高駐留的方向,盤算著什麽時候該去把人接回來。


    “李向高去哪了?”背後響起蒼老的聲音。


    “有事走了。”白落鳳撒了個謊。


    “跟你鬧翻了?”一道佝僂的身影從屋脊上走過來,爾後不知從哪處變出一樽酒杯,明目張膽地拿過酒壺享受地喝了起來。


    “怎麽會。”白落鳳辯解。


    “哼,別覺得我人老了好欺負,你身上殘留的千年墨想騙過別人卻騙不過我。”劍酒歌嗤之以鼻,“況且你身上的氣勢變了不少,估計是摸索到什麽了吧。”


    “‘斷黃泉’我已經邁過門檻了。”


    “哦?”老漢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有悟性的話就是把我一身本事學去都沒事。”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白落鳳回想起李向高乃至整個妖族對凡人的仇恨,終還是迷惑不得開口詢問。畢竟從世上找個有資格為他解去心結的人,恐怕此人恰是劍酒歌。


    “說吧。”劍酒歌回味地努了努嘴。


    “你說人為什麽要求仙?難道真的為了救助蒼生?”白落鳳張開雙手,好似在自己掌上可以看到慘死在道人劍下無辜小妖的鮮血,“可如果為了自己的成仙而葬送其他生命,這樣的方法還是大道嗎?”


    劍酒歌搖頭晃腦盤腿坐著,享受著美酒入喉的餘韻,莫名其妙地問道:“你覺得我為什麽被叫陸地劍仙?”


    白落鳳曬然風趣:“大概是你老不死吧。”


    老漢開懷大笑,仿佛聽到樂事般,邊咧著嘴巴邊飲下一杯烈酒。


    酒入肚腸,劍酒歌的笑與杯中的玉液一樣漸漸消弭:“老頭子得此名號並不單單是活的長或者是劍耍的好。”


    遠處晚風吹行葉,周圍陷入禪意的恬靜中。


    劍酒歌卻不直接說完,侃侃談道:“天下萬物都有望長生,所以願意窮盡一世修成正果。譬如花草樹木修的是啟蒙之心,從立於一處的靜態到擁有感受大千世界的六識。


    再如飛禽走獸生來擁有五感,不必如花草耗盡百年。所以它們起步更高,修的是辨知之心,從隻會磨牙吮血到懂得表現喜怒哀懼。”


    老人蒼茫的眼中帶著幾分自豪曇花一現:“然而人生來就具備其他生靈苦心經曆才能得到的東西,我們甚至可以驕傲地說人注定高一等。”


    “可惜這是一個求仙的世界。”劍酒歌灌了一口老酒,無奈地呼出一嘴熱氣,“但是如果所有人隻求仙,隻想著天命不公便要逆天,隻覺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最後修成的仙僅僅剩下唯我獨尊的空殼,那和最初不動的草木有什麽區別?”


    劍仙看著白落鳳背上的劍,經受歲月摧殘的老臉上閃過幾絲動容:“成仙不是要你捅破個天,不是要你憎惡逃避人間,更不是要你藐視眾生為芻狗。”


    “你的話倒與罡治觀的做派不太相同啊。”白落鳳見老頭酒杯到底,恭敬地為他倒滿一杯。


    可劍酒歌枯手握著杯樽似乎看不見晶瑩的酒水,眼睛望著月輪好像陶醉在天上的煙斜霧繞的仙宮裏:“真正的成仙是作為凡人我一路走來,哭過笑過走過跌過,但從來不會忘記我有一顆心。”


    “念心有何用?”白落鳳刨根問底。


    酒躺在杯中無比安詳地蕩漾,酒麵上倒映著彎彎曲曲的圓月。


    “有心才是活著,活著的才是仙人。”劍酒歌的話宛若暗夜一燈,瞬間點亮了白落鳳整個心房:“任他春秋長短不忘心,便成天下地上不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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