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莊舉辦的比武招親隨著戒空一具怒目修羅以及白落鳳與納蘭折風的幹預不得不結束停辦,富甲天下的蘇家竟然喜歡一個出家和尚的消息相信不久之後將會席卷整個江湖,成為眾人的飯後談資。


    然而身在當下,這些後果並不是白落鳳一幹人需要顧慮的事——戒空身受重創同時猛然用盡佛氣的重荷讓他必須回到萬花穀接受治療。


    但三人行至半道之際,鄉間城中人人相傳的噩耗讓白落鳳決定與納蘭折風暫時分路而行,由盲劍一人帶著神誌不清的戒空快馬加鞭趕回萬花穀。


    多日以前,三人不曾打聲招呼便匆忙離去,對此紀紫蓮一度暗生悶氣。


    當初盲劍出走數載好不容易回趟穀中竟然是為了偷得百花釀,盛怒之下她昭告天下對他下了禁入令。


    如今舊情重演,納蘭折風救下白落鳳的命後再次不告而別,全然將萬花穀當作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哪有半分放在心上的模樣。因此幾日間穀中弟子無不如履薄冰,萬事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錯受穀主責罰。


    正當所有人被壓抑的氣氛折磨到苦不堪言時,納蘭折風卻不打招呼,不行大禮火急燎燎地踏進穀口,紀紫蓮的侍女兼護穀劍衛春棠立馬迫不及待地衝回穀中稟報。


    “你出去時就不能留張便條,我以為你又...”大殿中紀紫蓮慢慢走近納蘭折風嗔怒埋怨,如今盲劍以單隻形影的身份漂泊江湖,而玉人成為世間最受人敬重的“藥穀”掌門人,自然不必再對納蘭稱呼師兄,可就是這種平級的交流讓她竊喜不已。


    一向方寸自若的盲劍唯獨對眼前的師妹失去鎮定,他不自覺側過正臉躲開紀紫蓮若有若無的鼻息,腳跟背地向後稍稍挪動想要拉開距離:“蘇家那邊事態情急,戒空孤身前去我們怕蘇家欺他老實,所以隻能趁夜動身。”


    紀紫蓮察覺他的抗拒,執拗的性子一起,當即邁前半步,身子差些就貼在納蘭懷中,伊人踮起蓮足注視著納蘭泛起血色的臉頰,此刻完全脫去身居高位的貴氣:“你說完了?”


    納蘭折風不敢再往後退,生怕師妹待會做出其他舉動,他盡量把身子後傾,平複住慌亂的心緒想起此行目的,訕訕道:“戒空被蘇家人傷到,所以...”


    哪知方才淺笑娉婷的麗人頓時板起黑臉,拂衣轉身冷笑道:“我還以為你心歸穀中,原來還是有求請之,我問你若是那和尚此行無險你會回來嗎?我偏是不救這一次你又能怎麽樣!”


    “紫蓮...”納蘭清楚自己所做欠妥,麵帶愧色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勸她回心轉意,他抬手想拉回逐漸走遠魅影,終究咬牙遏製住這股衝動。


    “要我救他也行,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紀紫蓮剛硬起的心腸被時隔多年無端響起的呼聲融化,她背身過去強撐著不顯漏心軟的痕跡。


    “什麽條件?”


    “我要你接下萬花穀穀主之位!”佳人張合的紅唇皓齒間傳出不容置疑的命令。


    白落鳳趴在城牆頭窺視著天牢口來回巡查的禁軍,趁著夜色降臨無人防備時掠走一個到角落小解兵官,打昏後七繞八繞拖至民巷中換上衣服,借著偷來的腰牌混了進去。


    天牢何地?關押的全是朝廷高官重犯,守衛之嚴僅次於皇城深宮,莫說他白落鳳一人獨闖,哪怕是罡治觀半步成仙的玉玄子也別想隻手匹敵亂箭圍攻。


    那他為何深入險境?因為他在趕回萬花穀的路上聽聞風聲,京中傳出晴天霹靂:當今首輔楊清漣因貪汙萬兩銀餉,招人揭舉後經朝廷查證情況屬實,罪定十日後處刑問斬!


    在叫苦連天,臭氣熏天,錯綜複雜的詔獄中經過漫長的逐間逐間的尋找,白落鳳終於找到蜷縮角落一動不動的楊清漣。


    白落鳳立馬斬開門鎖,快步上前拍打楊清漣的脊梁,呼叫他的名字。可正是這種緊要關口,不遠的轉角突然出現黯淡的火光以及獄卒的談笑聲。


    這一刻白落鳳透過餘光看見楊清漣灰爛的囚服上的道道鞭痕,在獄卒即將發現牢房被破的一刻,良久注視體無完膚的囚犯的白落鳳掌間驟然迸發掌風,不留餘力地把前來監察的五名獄卒震暈過去。


    確認四下無人後,他趕忙運氣傳入楊清漣體中。而隨著內氣的流入,之前昏迷不醒的楊清漣漸漸蘇醒,總算開口回應呼聲:“白落鳳...你怎麽來了?我還以為...是夢哩。”


    “京中傳言你犯了滔天大罪,我不信,就來看你。”此時白落鳳想要扶直曲坐在地的楊清漣,陡然間看見他早被人砍斷的雙腿,空洞的褲腕中僅留下膿血不分的傷口。


    白落鳳霎時殺機彌散,怒不可遏問道:“是誰?!是誰把你打成這樣?!”


    “嘿嘿,魏賊手下最凶的惡犬,京都禁羽衛統兵胡進忠。”楊清漣卻一臉淡然道:“落在他手裏我便料到會成這般慘狀,你不必過多擔心。”


    “我幫你解開鎖銬,你跟我走吧!這官我們不當也罷!”白落鳳整一張臉像灼傷般通紅,脖頸和額兩旁青筋暴突,“整個朝廷都不過是姓魏走狗,就是那昏君都不顧社稷,你想匡扶正道,最後有誰救你?誰救你!”


    “還有你們啊。”楊清漣笑了笑,他雙目潰爛,爛肉黏在一起無法睜開,張嘴就有血絲滴落,但他臉上還是很滿足的那種。


    “可我不能走,白落鳳,以前我隻是想要替我的恩師報仇,我以為我能傾盡所有與魏賊相搏,但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才知道我對大虞的百姓放不下啊,放不下...”


    “鏘!”手中的殘墨割斷了手鏈,白落鳳想蹲下身想把楊清漣攬到背上,誰知道楊清漣伸出已經爛碎如絲的手輕輕推了推。


    “落鳳,大丈夫何懼生死,這不是你說的嘛。人生八苦,生死卻不過自然常道,也唯有這苦應該看的最淡。現在,你們都有立身之地,我也就無牽無掛做番事業。”


    白落鳳回頭看著被毀得猙獰的麵容,卻忽然從楊清漣的臉上清楚認識到,這麽多年來他一直為心中堅存的意願活著。


    白落鳳恍然之間明白當初楊清漣寫下的那一句“春秋能幾載,願求寸丹心”時心中所想所感。


    “落鳳,最後再幫我掌一次燈吧。我眼睛有些看不清了。”幽暗之中,白落鳳聽到楊清漣顫顫巍巍拿起飯碗的聲音,一聲脆響落下,他拿起油燈看見楊清漣拾起一塊碎片,慢慢的靠近腿上發臭的爛肉……


    幽靜的牢獄中隻剩下火被風吹的晃動聲,楊清漣用碎瓷割去了即將潰爛的碎肉,大腿之間宛如能看見白骨。白落鳳咬牙陪著楊清漣,心中滴血:即便是最鋒利的劍,當劃破肌膚時,都會帶來劇痛,何況那砸碎了的瓷片。


    那晚,白落鳳不知道自己怎麽走的,隻是仿佛聽到自己身後,楊清漣依舊如曾經年少時在酒宴上一樣,打起拍子唱到:


    “流水過輪台,聚飲一大白。酒醒人各方,隻恨夜難長。不沾離別淚,路遠留豪腸……”


    之後五日,楊清漣已經開不得口了,禁羽衛統兵胡進忠情緒已經瀕臨失控,他好不容易有機會承魏賢心意,絕不能錯過這次機會,於是他把目光瞄向了其他人——胡進忠相信這世上不會那麽多硬氣的人,朝廷裏那麽多呆子,他總會撬開某人的嘴,徹徹底底擊垮楊清漣。


    北書黨隨著楊清漣入獄而潰散,魏賢之所以沒有進行大清捕是因為他認為除了楊清漣北書黨的其他人根本沒有能力掀起多大浪,隻要整死楊清漣,北書黨其他人再如何反抗隻是螳臂當車。


    而且由於楊清漣被捕朝堂和民間發生不小騷動,魏賢一直奉行溫水煮青蛙的原則,他怕再逼下去難保北書黨那群楞青頭狗急跳牆。


    但胡進忠估計自己等不到楊清漣自己開口了,他直接下令禁羽軍逮捕了許光,劉明德。這二人一個隻是七品給事中,另一個也不過是翰林學士。


    胡進忠之所以拿下二人源於許光是楊清漣的同鄉,而劉明德雖與楊清漣同是北書黨人,但劉明德一直看不過楊清漣的做派,幾次和他當堂發生口角,二人出了名的不和。


    以他的想法是:與楊清漣兩種關係的代表都被自己抓到手裏,沒有理由問不出什麽,可萬萬沒想到,這兩人帶給他無盡的不過是更多的憤怒和恐懼。


    幽森的牢獄之中除了傳出鞭子抽打聲,便是嘶吼般的對抗:


    “這世上,沒有貪贓枉法的楊清漣。”“嗬,我若有辱楊公清譽,死後必受天下唾棄,後代淪為下等!”“苦刑而已,又能抵的上道倫?”“莫想誣陷,否則死後化為厲鬼,不得轉世,我也要和你對質!”“楊清漣縱與我道不同,但也是劉某欽佩之人,絕不可被爾等鄙獸隨意踐踏!”


    胡進忠怕了。這兩個人被斬斷手指,傷口潑上鹽巴,肋骨棒杖相逼而盡碎,到最後胡進忠一怒之下下令砍去二人一腿,可除了無數的詛咒,回罵,和咬牙不屈,他根本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話。


    這個魏賢底下嘴忠誠的奴仆窮盡一生都不會明白世上到底有什麽東西能夠支撐一個人去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於是他把所有憤怒轉移到楊清漣身上,楊清漣的嘴被針線縫了起來,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每日的鞭打以及酷刑中蟲蟻啃食全身的疼痛讓他知道大限將至,因此每一次清醒他都趕緊撕下身上的破布,用未幹的血跡靠著直覺一筆一筆記下他最後的進言


    這一日,終究到了,胡進忠用鐵刷剝去了他身上最後一點肉,當被石錘重擊在脊背後昏迷至午夜時,楊清漣想隻要他能把懷裏的破布送出去,自己再也不用扛下去了。


    疼痛的哼哼哈哈聲吵醒了獄卒,他走了過來站在牢房前看著這個曾經似乎高不可攀的人,可淪為階下囚後縱使胡進忠怎麽嚴刑逼問,他都不曾開口求饒。他想過如果自己被綁在柱上能否承受至今。


    “我……我知道……那晚……你根本沒暈過去……所以……它……托付給你了。”楊清漣整一張嘴都已經開裂,胡進忠縫上的絲線都掉落在地上,死寂一般的牢房中如同砂紙磨石的聲音顫抖地響起。


    獄卒盯著楊清漣,他不想接過他手中那幾抹破布,因為楊清漣死後,胡進忠一定會翻查所有有關楊清漣的東西,若自己不交難保遭受滅頂之災。可良知又不斷地告訴自己,眼前這個不成人形的囚犯,他是個好人……


    獄卒還是接過楊清漣手上的破布,他不知道之後該怎麽做,但他清楚這個人快要不行了,否則絕對不會如此沒有計劃就把這個交給一個毫無交情的人。


    沒錯,白落鳳來的那一晚,他暈過去了,可半途又醒了過來,牢中那個人割下傷肉的情景被他永久地記了下來。幾日間,他得知他是一任文臣,但他沒想到文臣居然可以有這樣的魄力。


    幾十年來,這座牢獄中關入許多身處重位的人,但隻要短短幾日他們就會失去血性向自己這樣一個小小的獄卒點頭哈腰。


    獄卒打開破布,隻見破布上赫然大字寫著《訣世書》,他內心一震,剛抬頭看回牢中的囚犯,卻發現他已經失去了呼吸。


    獄卒的目光似乎被破布上的血漬牽引著無法動彈,他宛若看見有這樣一個人為了道統孤身一人走向了祭祀。


    “漣一無所長,陛下憫臣赤誠,委以重任治世,然今漣身入詔獄,無能佐陛下成以盛世,惶恐九泉叩拜先帝。


    漣一身一家何足其道,而國家大體大勢所傷實多。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漣即身無完肉,屍供蛆蟻,原所甘心。不敢言求仁得仁,終不作一怨尤字也,而癡愚念頭,到死不改。


    漣今死杖下矣!癡心報主,愚直仇人;久拚七尺,不複掛念。欲以性命歸之朝廷,不圖妻子一環泣耳。


    打問之時,枉處贓私,殺人獻媚,五日一比,限限嚴旨。家傾路遠,交絕途窮,身非鐵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


    惟我身付憲臣,曾受顧命。聖人雲:‘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以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與皇天後土,天下萬世矣!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那天獄卒把《訣世書》帶回家藏好,妻子發現後趕緊勸說他把這些交出去,獄卒嚎啕大哭:“等有一天,天下太平,我要將它公之於眾,讓天下人感念楊公,隻有這樣才能贖輕我的罪孽。”


    楊清漣終死,屍體不知所蹤,死訊散出後,京城哭聲撼動城牆,餘音繞梁三日不散……


    (ps:楊清漣死了,這個沒有蓋世的武功,沒有輝煌傳奇的人終於死了,我從未如此盡心花這麽大篇幅去寫一個人,在這個定位為仙俠的世界裏作為凡人他終歸顯得弱小,從領悟知行合一變得圓滑善變到最終的撞了南牆不回頭的執拗,我想我應該做到刻畫一個人複雜的一生。


    他是迂腐的擁君者,也是自持清高的封建大臣,即便是最後一刻仍舊想著“安定盛世”而努力,我覺得這可以說是愚蠢,也能說是執著與信仰,就是這樣一個簡單而不平淡的人讓我把心中所理解的忠與義寫出來。


    小二的書說的是仙俠,有人說這應該是一個凡人修仙高攀的世界,可我卻覺得仙俠應當更注重“俠”而非“仙”,你我都是活在世間的人,都應當為自己身為人而感到驕傲,楊清漣的事跡便是這樣的道理,我知道作為當今時代的我沒有他生而為人的一股血性,但我希望有一天我也會有。


    所以,楊清漣的故事一定會在小二的書中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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