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回娘家。


    這襄王倒從來沒回過娘家,向來都是在府上等著王妃侍妾的母家登門拜訪。這母家還不是隨便誰都可以,能來王府小住是莫大榮耀,須得是正得寵的侍妾,提前半年就安排好。


    往年襄王為了表示親厚,都是主動在門口迎候。不過今年不太一樣,這小妾母家的車隊來了,出門為首迎接的,卻是彩姨。


    一大早,李僙、李秉、安子、糜歆帶著禮物,已經登門去了“司天台·蓷家”。


    蓷蒙的府邸算不上大,甚至都不能算是個府,四方院子,一麵牆,三間土坯房,中間圍一片小花園,一副石桌,再無其他。


    園子裏一株臘梅,這個時節本該綻放,好像疏於打理,半死不活。園子裏的土上也光禿禿的,估摸著是冬天在翻土,等開春栽花了。


    正北這間略大些的屋子,正是蓷蒙居所,中間用木牆隔開,一半是客廳兼書房,一半是臥房。


    客廳裏一共七人,除了李秉四人,還有一個使喚丫頭,和一個年輕小子。


    丫頭沏完茶出門,場上六人人,四個凳子不夠分,除了襄王和蓷蒙外,其他人隻好都站在兩人身後,小小的客廳,中間留出一大片地方,反而顯得開闊。


    一番客套,蓷蒙拉過身後的少年郎:“襄王殿下,這是我孫子,蓷之逐,上次殿下來,他正好不在。”


    這年輕小夥,生的粉嫩雪白,看起來倒是跟安子差不多大,說不得還得小上半歲。打扮的極其精致,要比蓷蒙本人的衣著還富貴些,便知深受寵愛。


    “襄王殿下金安。糜叔叔萬安,兩位哥哥萬安。”他舉動輕柔,小心翼翼。


    人看起來很是聰明,頭發烏黑柔軟,長睫毛,大眼睛,瘦鼻梁,殷桃小嘴,皮膚細嫩,似有三分姑娘模樣。隻不過,麵色發白,沒有血色。性格也十分內向,剛被李僙瞅了一眼,那小臉轉瞬翻出一絲紅潤,像是很怕生。


    李僙有些吃驚:“一直未曾聽說蓷大人有過子嗣。瞧這當叔叔的,這過年連個百歲錢也沒備下,一定補上,哈哈哈哈。”


    “誒!殿下真是折煞我了。他哪裏敢收殿下的百歲錢。”蓷蒙也笑著,將“蓷之逐”拉倒自己身邊,似乎回憶起往事:“他也不是親生的,是我後來收養的。”


    說完他長歎一口氣:“司天台所做的事情,便是窺探天機。雖然是為皇家做事,但這泄露天機、更改因果,便要受天譴。我這輩子泄露的天機太多。五弊三缺:八條犯了六條,哪裏還敢奢望有子嗣。”


    所謂三缺五弊,便是對窺探天機,逆天改命的人的懲罰。精通這行當的,除了堪輿一脈,還有陰陽一脈和道家,都是深受其害。


    五弊是:“鰥、寡、孤、獨、殘”。


    老夫喪偶是鰥;


    老嫗喪夫是寡;


    幼年喪父是孤;


    無子承歡為獨;


    身體有缺為殘。


    三缺對應的便是“福祿壽”三喜,即為無福、貧窮、短壽。


    蓷蒙除了不能犯寡之外,隻剩下五弊中的“殘”和三缺中的“壽”還未應驗。足見窺探天機之多。


    其實,即便這個壽,也是他自己換來的。


    要保壽也不難,便是一旦有了閑錢,要立刻散出行善,行裏人管這個叫“以祿立壽”。


    上蒼雖然要懲罰泄露天機之人,但亦給這些人留了一線生機,五弊和三缺,均不能全中。


    若已經犯了無福,隻要散財,就可以保住壽數。


    同樣,如果已經犯了“鰥寡孤獨”其中三者,若自斷一臂一腿,去一眼一耳,則能保住‘子嗣’‘伴侶’‘雙親’中的一者,這叫“半己贖親”。蓷蒙卻沒選擇這條路。


    蓷蒙談笑間,又想起那些年的那些人,有些觸動,聲音逐漸哽咽起來:


    “我十四歲,‘觀星’之術小有所成,就妄自替人解大災,結果回家當日就發現父親橫死。


    後來遵循師命,進了司天台,一生娶妻三次。發妻一年內病故,二妻成親當天暴斃;好不容易窺探天機,托先皇陛下的幫助,找到個萬中無一命數相合的女子,成婚三年,懷了孩子,結果還是難產血崩而亡,一屍兩命。


    這些年不管是花花草草,還是小貓小狗,也是養什麽死什麽,無福消受。


    所以子嗣之上,我再不敢有任何奢望。”


    他說著,又摸了摸“蓷之逐”的頭,滿眼都是憐愛,這個孩子恐怕就是他全部的精神依仗。


    “這三缺五弊如果應驗,繼子也是不行的。不過這個孩子,真的是與我有緣,也算上天終於為了留了一點機會。”


    “十多年前,我賦閑在家,安祿山占了這長安城,我也逃回老家。結果半途遇上災民隊伍,瞧見有個婦人在田邊生產,那孩子出世,哭聲極其微弱,沒兩聲就不叫了。


    那母親以為孩子夭折,傷心欲絕,被用行的難民拉開,逃往別處。


    我看他可憐,本想挖個坑把他埋了。結果撿他起來,發現孩子雖然不動彈,但還有一點呼吸。粗略算了他的生辰八字命格,居然是‘四水四火’。


    這四水四火的命格,注定早夭,必不能成年(二十歲,行冠禮,為成年)。但這命格也有個好處,就是壽數是上天定好,不會再被別人的命格影響。


    他本來也幾乎活不了。母親長期疲勞饑餓,他生下的時候又瘦又小,肺和心髒都不好,連呼吸都沒力氣,哭也哭不出來。


    不過還好遇到我,我用盡全部本事,強行施展續命之術,給他延壽六個時辰,希望他能緩過一口氣。


    結果這小家夥真的挺過來了。從那之後,我就認了他為孫子,入了族譜,這後半輩子,總算有個指靠。”


    蓷蒙原本傷心,可是看著蓷之逐好好站在自己身前,一切的煩惱都煙消雲散。


    “說了這麽多,便是有事拜托襄王殿下。


    我原本想著,之逐已經十四,還剩六年時間;我這老骨頭還算硬朗,說不定我要白發人送黑發人。每每想到這裏,我都難受之極。


    說起來是幸事也是不幸,就在昨日,我夜觀天象,已瞧出自己壽數無長,恐怕就是這十天半個月的事情,所以也不敢再耽擱,便提早做準備,不至於耽誤世子的大事。


    我這輩子,所有親人都遠離,生怕沾上黴運,故交好友年紀也都大了,照顧自己尚且堪憂。我怕我一撒手,留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拖襄王殿下給他謀個差事,能不能送他去司天台,當個小差役。司天台的生活我知道,簡單清閑,正適合他,也絕對可以保他六年平安。


    殿下放心,我多年悉心教導,他盡得我真傳,在司天台當個九品‘漏刻博士’絕對可以勝任。他性情乖巧,也不會給宮裏添麻煩的。”


    蓷蒙說的誠懇急切,仿佛是在求一個莫大的恩典。


    一說到從不惹麻煩,李秉瞥了蓷之逐一眼,這乖孩子果然一眼就能看分別。他跟自己、韓臨淵之流相比,氣質完全不同。


    李僙聞言亦很驚訝,不過對蓷蒙的話也毫不懷疑,應道:


    “這事交給我,絕對沒有問題。不過令孫既然承了蓷大人的本事,當個九品‘漏刻博士’實在是太屈才了,我看,可以從‘中官監侯’開始做起。”


    蓷蒙受寵若驚,連忙擺手:“豈敢豈敢。他年紀還小,做不來的。”


    司天台裏官職眾多,最高為司天台主事,其下共分五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和中官。每一官,從上到下,又有官正、副正、保章、監候、司曆、靈台郎、挈壺正、司辰、漏刻博士、漏刻生。


    最高的中官正,是正五品上,漏刻生為從九品下。


    李僙倒是覺得,如果蓷之逐真的得了蓷蒙真傳,這點官職便是委屈他了,如果年紀稍大點,做個保章也不是不可。當下讓蓷蒙不要推辭。


    “之逐,快謝謝襄王殿下。”蓷蒙心裏最後的一塊石頭落地,滿意的點頭,對李僙全是感激。


    蓷之逐十分聽話,叩頭謝恩:“謝謝襄王殿下。”他的動作總是輕手輕腳,小心翼翼,更像半個丫頭。


    “如此,就算我今日離去,也再沒什麽放不下了。”說完,他起身,掀開那隔間的門簾:


    “世子殿下,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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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勘誤:前麵寫“欽天監”,這個稱謂是錯的,唐朝同類機構叫做“太史局”或“司天台”,隸屬於秘書省。最高官員,應該是主事。


    本來想把在蓷蒙這裏的事情一章寫完。這章需要查的資料有點太多了,時間不夠,隻能分成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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