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大少爺楊烈乃是楊老爺的原配正妻丁氏所生,丁夫人早年已因病亡故。二少爺楊照乃是楊老爺續納的妾室劉氏所生,劉夫人近年虔誠誦經禮佛,張雨寄居楊家已有三年,平日都難得見上一麵。


    楊老爺是家主,由三夫人李氏代行掌家理財之權。李氏是繼劉氏之後續納的妾室,並無子女,雖徐娘半老,但姿容豔麗,頗具心機。


    大少爺楊烈自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中諸事不問,隻管讀書,日常用度也從未短少於他。可都過了而立之年,已然娶妻生子,卻是屢試不第,至今仍是個童生。


    相比之下,二少爺楊照就沒有那麽好的命了。


    楊老爺也給了楊照兩次院試的機會,盡皆名落孫山。掌家理財的三夫人李氏終究是個婦道人家,平日拋頭露麵多有不便。楊照年滿十八之後,楊老爺便命他幫著打理家業。


    楊家置有近千畝田地,三家店鋪,在渭南足可稱得上是有頭有臉的殷實人家。如果說楊老爺是董事長,李氏就是總經理,二少爺楊照便是相當於執行總經理了。


    尊卑大小,長幼有序,嫡庶有別,自古皆然。同樣是老楊家的兒子,嫡子楊烈天生注定會承繼家主之位,楊照卻因為是妾室庶出,落了個打工仔的身份。楊照雖未必真心認命,但能為之奈何?


    像楊家這種情形,說來繁複,若在前世,聽著都會犯暈。但在這個年代,委實正常。


    楊照平素為人勤勉,脾性溫和,至少表麵上看來如此。或許是多少有幾分同病相憐的緣故,對待張雨遠比其兄楊烈更為親厚。


    張雨一踏進楊照的房門,楊照便笑迎道:“表弟來了?坐吧!”


    拿出一個油紙包來,遞到他手上:“今日我外出收賬,有人請我在陶然居吃飯。我感覺那裏的醬牛肉味道不錯,就帶了一份回來給你嚐一嚐。怎麽樣?傷口都好利索了麽?”


    油紙包入手尚有餘溫,楊照能有這份心意,已是難得:“傷口早已無礙,有勞表兄費心掛念,多謝了!”


    “你我乃是姑表兄弟之親,何必客套?”楊照點頭道:“你傷口已然無礙,那是最好。大哥恐怕一時抹不下臉麵,心裏也難以轉過彎來。我倒以為,於你而言,反而是件好事。過得幾日,尋個合適的機會,我陪你前去請求父親,為你單獨辟出一個清靜的房間來,以便你心無旁騖的用心攻讀。”


    張雨毫不猶豫的拒絕道:“不必了。我不會向舅父求告,隻怕會要辜負表兄的一片美意了。”


    楊照趕緊勸道:“表弟,人有傲骨,並非壞事。你平日發奮苦讀,所為何事?有道是皇天不負苦心人,隻要一朝高中,此生命運便是天地之別!還怕沒有揚眉吐氣的機會?”


    “我母親近年虔誠向佛,在城南十裏處的禪寺之內捐了不少功德。你若實在不願呆在楊家,我可與禪寺住持打個招呼,你且去那裏寓居暫住,隻是生活或會過得清苦一些。”


    看得出來,楊照確是發乎真心。張雨對於未來的人生尚未做好規劃,萬不得已之時,也不失為一條臨時棲身的退路。不置可否的問道:“表兄,我若想與你學著行商呢?”


    楊照聞言一愣,隨即斥道:“那怎生使得?你以為我喜歡行商?可我能夠選擇麽?表弟須知秀才功名,得來不易,切勿想岔了!”


    張雨歎道:“人之一生,並非隻有科舉這一條路。古往今來,經科舉入仕為官者,百中無一,實屬鳳毛麟角。是人便有七情六欲,總歸要穿衣吃飯。似我這般雙親不在,孤身一人,家道赤貧,如若讀書不成,落得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讓我以何為生?寄人籬下,靠人施舍,豈是長久之計?既是如此,另辟蹊徑,又有何妨?”


    張雨一番感慨,一句話就說到頭了:理想美好,現實殘酷。


    楊照無從反駁,不禁一時無語。默然片刻,無奈的道:“你飽讀聖賢之書,何愁生計無著?莫要胡思亂想。”


    “你應該知道,如今我在楊家無權做主,將來也輪不到我做主。即便答應你與我行商,父親能答應麽?我一介白丁,你身具秀才功名,隨我行走在外,世人又會如何看待?表弟,不是你想得那麽簡單啊!”


    “那便隻能日後再說了。”張雨捧著油紙包起了身,出門之際又回頭笑道:“表兄,你的處境總比我要好吧?日子總比我要好過吧?連我都不甘認命,何況是你?”


    張雨這話隻是半真半假,說白了其實不懷好意。


    楊老爺業已年近六旬,一旦撒手人寰,李氏就沒了掌家理財的理由,自然隻能靠邊站。李氏會想不到這一點,不為自己留下安度餘生的退路?說到承繼家業,楊照所得的份額,全憑楊老爺蹬腿之前的心情而定,他真會那麽傻麽?日後楊家產業若是落到楊烈手上,張雨敢用人頭擔保,不出三年就會被他敗個精光!


    事實證明,張雨貌似不經意的挑唆極具成效。


    張雨離去之後,楊照皺眉沉思半晌,喃喃念道:“看來這小子非但沒被一棍子打傻,反倒是被打開竅了!記得以前老實巴交的像個悶嘴葫蘆,沒有今日那麽多話啊?我憑什麽就此認命?說得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次日,同樣是個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張雨心緒紛繁,無心讀書。吃過早飯,自感閑極無聊,又去了近來常去的渭河邊那片河灘。


    令他略感意外的是,遠遠望見昨日偶遇的那位中年男子,今日竟是比他來得更早,已在原地下鉤垂釣了。


    還隔得兩三丈,便隱隱聞到了一股酒糟香味。張雨登時無言一笑,這位大叔真是從諫如流啊!


    近前一看,果不其然。浮漂上已有了一小條醒目的紅綢,瓦罐裏留有近一半的酒糟,魚簍中魚獲甚豐。


    中年男子兩眼緊盯浮漂,主動開言道:“小哥確是垂釣高人!老夫……我垂釣已久,經你指點,今日最是痛快!有趣,有趣!”


    張雨前世就是個自來熟,在他身旁坐下,笑道:“凡事隻要用心用意,其中自有樂趣。即便虛與委蛇,亦須煞有其事。不然的話,騙人騙己,都會騙得不像那麽回事了。”


    中年男子回頭問道:“昨日聽小哥之言,可謂雅俗並重。由此可見,小哥必是讀書之人。看你年歲不大,但言語滄桑,卻是何故?”


    張雨就地仰身躺倒,雙手枕頭笑道:“大叔,你忒也多事。昨日一口一個老夫,始終一口一個小哥。昨日不是告訴你了,我叫張雨?難道你沒有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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