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的五月,渭河兩岸草木蔥蘢,碧翠如洗,風光旖旎。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仰天躺在河邊一處淺灘草地上,兩眼半睜半閉的正在小寐。


    朦朦朧朧之間,感覺被人輕輕踢了兩腳。皺眉睜眼一看,麵前站著一位留有三綹長須的中年男子。對他笑道:“這位小哥,看你衣裳齊整,不像是無家可歸的乞兒,為何在此酣睡?天氣雖好,畢竟河邊風大,濕氣也重,可小心莫要著涼啊!”


    中年男子顯然並無惡意,少年卻未起身,重又閉上雙眼:“神仙?”


    中年男子略一愣神,答道:“不是。”


    “妖怪?”


    “……你說呢?”


    “這片河灘是你家的?”


    “也不是。”


    少年打了個哈欠,頗不耐煩的道:“無端擾人清夢,那是很不禮貌的。大叔,還是去釣你的魚吧!”


    中年男子頭戴遮陽的竹笠,手提魚簍與釣竿,確然是來釣魚的。恍然搖頭一笑:“倒是老夫唐突冒犯了。”


    少年名叫張雨,一直自認為是個很知足的人。真的。


    在前世擁有一份不算繁重的工作,過著與薪水相稱的平凡生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世上比我過得好的人固然很多,過得不如我的人更多。這幾句話,平時被張雨奉為尋求心理平衡的安神金句。


    但是張雨現在十分心煩。老板號稱體恤單身員工租房不易,鄭重囑托張雨,可以免費入住兼顧看守他空置的一處豪宅。不想隻住了三天就被人敲了一悶棍,我說老板怎麽會那麽好心呢?


    穿越本來是挺好的事,這話放在張雨身上,卻是非常不著調。前世做個人畜無害的普通人就算了,這一世倒是讓我落個什麽帝王將相家的官二代,或是做個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也好啊!最不濟也得讓我帶個神奇的金手指什麽的,否則你都不好意思說是穿越。可現實很殘酷,沒有。什麽都沒有。


    老天爺,我自問除了小時候偷偷砸過老師家的窗戶玻璃,就沒幹過別的缺德事,有你這麽涮著人玩的麽?


    張雨之所以心煩,隻因為他在這個年代的身世實在有點悲催:原本也稱得上是小康之家,因父母相繼重病亡故而家財耗盡,是以如今是爹死娘不在。三年之前母親臨終之時,拜托嫡親娘舅收留張雨,給他一口飯吃,不至於凍餓街頭。換而言之,張雨屬於徹底的無產階級,所謂身價,幹淨得令人無語。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又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寄人籬下的日子,通常都不會過得太好。


    娘舅楊老爺是渭南小有名氣的殷富人家,但對張雨這個外甥的照拂,也就是那麽回事。因為張雨讀過幾年書,楊老爺便讓他陪伴大表哥楊烈繼續向學。號稱“伴讀”,其實就是楊烈身邊一個端茶遞水的書童,與前世九五二七那位神人的地位相差無幾。


    既是伴讀,當以陪伴為主。上年陪伴楊烈去府城參加院試,楊烈名落孫山,張雨卻好死不死的意外考中了秀才。世道人心就是那麽奇怪,就見不得本來是去打醬油的人,硬生生的搶了主角的風頭。此後張雨在楊家的處境之尷尬,可想而知。


    於是乎,一個月之前,楊烈酒氣熏天的“以文會友”回來,張雨扶他進房的時候,又莫名其妙的挨了一悶棍。我這是有多招人恨啊?


    傷愈之後,張雨腦子裏一直紛亂如麻。楊烈近日出外“遊學”散心去了,即便用腳趾頭想一想都知道,自從張雨中了秀才,楊烈去哪兒都不會帶上他了。張雨也樂得輕鬆,每日無所事事,隻要天氣稍好,便來河邊排遣鬱悶的心緒。


    驟然被中年男子這麽一攪,張雨哪裏還能睡得著?


    時值夏曆正平二十五年,大夏立國已逾百年,疆域廣大,國勢強盛,天下太平。


    張雨極盡小心的遍閱史書,發現竟是在唐末藩鎮割據、群雄並起之時,大夏得以一統天下,延續至今。


    渭南地處陝西關中渭河平原東部,既是帝都長安的東大門,又是八百裏秦川最寬闊的地帶,是中華民族發祥地之一。素有“三秦要道,八省通衢”之稱,是中原地區通往長安乃至西域的咽喉要道,人口眾多,農商發達。


    正所謂亂世多雄傑,盛世出英才。用心一想,中年男子談吐文雅,脾氣甚好,風儀不俗。隻身一人前來河邊釣魚,身邊既無護衛,亦無仆婢,應該不是前世網文中動輒偶遇的王公顯宦,充其量就是一個自命清高、吃飽了撐得沒事的文人隱士罷了。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權當聊以解悶吧!


    張雨醒了醒神,起身踱至百餘丈外的中年男子身邊。中年男子就著一片鵝卵石席地而坐,目不斜視,兩眼隻盯著河麵的葦杆浮漂。顯而易見,你煩,人家也不怎麽待見你。


    張雨不以為意,湊上前去一看,魚簍之中兀自空空如也,一旁的油紙包裏也僅有寥寥數條蚯蚓在蠕動。除此之外,別無他物。中年男子的釣魚裝具,實在簡單得不像話。


    張雨揀了幹淨地方坐了,搭訕道:“大叔,你這是在釣魚還是在釣茄子呢?”


    “老夫釣什麽,關你何事?”中年男子悠然道:“這位小哥,擾人清靜,那是很不禮貌的。”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這就原話奉還了?張雨笑道:“大叔,你我相見即是有緣,何必如此小氣?正所謂術業有專攻,釣魚就該有個釣魚的樣子。你的釣具這般簡陋,是想糊弄自己還是魚兒?起碼是對魚兒的不尊重嘛!”


    中年男子登時莞爾失笑:“看來小哥深諳垂釣之道?”


    “略懂,略懂。”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春日融融,和風暖陽,景致宜人。靜心獨處,賞景自娛,何等愜意?老夫若為釣魚而釣魚,豈不大煞風景?”


    跟古人隨便閑扯幾句,都像是在上哲學課似的。張雨不禁心中暗罵,臉上仍自笑容不減:“大叔,我看你也不過四十餘歲的年紀,又不是太老,一口一個老夫的,難道不嫌累得慌麽?說得難聽一點,你這叫裝逼……,不是,應該是倚老賣老才對。咱們互不相識,都說人話不好麽?”


    中年男子不以為忤的曬然笑道:“依你之見,我該如何垂釣?”


    張雨見他當即改口,立時增添了幾分好感。就事論事的道:“靜心賞景、親近自然原本有益放鬆身心,但既是前來釣魚,就該充分享受釣魚的樂趣。”


    “這處河灘位置前突,水流平緩,釣位不錯。下杆之前,用酒糟、酒米先行打窩,爾後釣鉤上最好掛整條或是半條蚯蚓。葦杆浮漂顏色發黃,不甚醒目,可事先塗抹紅漆晾幹,或用細絲纏繞一小條紅綢,看漂之時,兩眼便不會感覺那麽累了。”


    “我看你釣魚,也就是為了圖個消遣。釣到的魚兒越多,就愈發會有成就感。你想留著嚐鮮便帶回去,不想留著便倒入河中放生。這才是垂釣之樂啊!大叔,你覺得呢?”


    中年男子稍一思索,欣然點頭道:“小哥言之有理,我今日此行,心有所得。”


    張雨莫名其妙的與之閑聊半晌,已感意興蕭索。抬頭看了看天色,起身伸了個懶腰道:“難得大叔有垂釣的閑情逸致,好生令人羨慕啊!天色已然不早,我再不回去就趕不上飯點了。少陪!”


    中年男子見張雨轉身往堤岸上走去,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小哥高姓大名?明日還會來麽?”


    張雨頭也不回的搖了搖手道:“我叫張雨。……明日?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明日再說吧!”


    楊家大院距離渭河邊僅有不到五裏路程,憑心而論,張雨雖然在楊家處境尷尬,楊老爺待他也是不鹹不淡,但每日三餐一宿還是有所保證。


    梁園雖好,卻非久戀之家。倚靠別人的施舍賴以安身糊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張雨非常清楚,自己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夠心安理得的走出楊家,自立門戶的機會。


    寄居楊家已有三年,在楊家上下人等的眼裏,以前的張雨表麵上是個寡言少語、老實聽話的乖孩子,實則心底很有幾分傲氣,否則也不會不聲不響的那般發奮讀書了。值得慶幸的是,或是因為從小多受磨礪的緣故,張雨不僅眉目堪稱俊朗,身板也頗為結實健壯。


    有道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依據常理,用心培養一個讀書人,以求出人頭地、光耀門楣,即便科考之路艱難蹉跎,至少可在鄉梓鄰裏心目中博個好名聲。所以無論在哪個年代,都稱得上是一本萬利的戰略投資。


    按照楊家的財力而言,這根本就不是問題,楊老爺絕對不會想不到這一點。


    在這個世上,並非每個家境殷富的鄉紳都有唯求付出、不圖回報的那個覺悟。自家兒子不爭氣,伴讀的外甥反倒考中了秀才,無異於給了楊老爺一記響亮的耳光。楊老爺也是人,心裏自然不怎麽舒坦。


    俗話說得好,好好的一盒胭脂水粉,不能糊裏糊塗的抹在屁股上。話不說不明,楊老爺在等,隻要張雨主動開口求告,他自會順勢表態,答應傾力支持。可張雨竟似全然沒這個想法,難不成是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張雨剛剛吃罷午飯,家仆楊貴便來尋他:“表少爺,二少爺回來了,請你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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