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清早便暑熱難當。


    沈漁的車等在小區門口,副駕駛座空了出來,陸明潼坐在後座上。她這台polo仿佛盛不下他的長手長腳,整個人局促得很。


    沈漁來接陳薊州的媽媽去醫院,陸明潼非要跟來,一個理由就將她的拒絕的話堵死:“你不是很擅長人情世故嗎,我近距離跟你學學。”


    她隻在後視鏡裏看他一眼,便有急火攻心的趨勢,這狗東西恐怕專門來氣她的。


    沒等多久,小區大門口走出來一人。


    陸明潼見沈漁身體坐正了些,猜想,應該就是了。


    極普通的人一位婦人,挎一隻毫無樣式可言的黑色皮包,款式和材質都普通的黑色短袖、黑色長褲。微胖,個子也不高,恐怕不到一米六。一頭長發不知何時燙染過的,隻餘發尾一段是蜷曲的、枯黃色的。


    陸明潼愣了一下,這與他想象的大相徑庭,在她臉上,他隻看見經年操勞日積月累留下的痕跡,不見有半點精明和算計。


    她看見了沈漁的車,立即小跑兩步過來,拉開車門上了車,先急忙忙地道歉,說早上家裏煤氣用完了,等人送一罐新的上樓,耽誤了些時間。


    她注意到了後座的陸明潼,笑一笑說:“這是……”


    沈漁笑說:“鄰居家的弟弟。”


    陸明潼略帶局促地衝她點了點頭,“您好。”


    她將陸明潼從頭打量一遍,那種仿佛是見了親戚家有出息的小孩般的喜悅溢於言表,“還在讀大學吧?”


    “剛畢業,在我們工作室打雜呢。”沈漁替他答了。


    她仿佛覺得再多問兩句就失禮了,再衝著陸明潼笑一笑,轉回身去。


    陳媽媽和沈漁聊了一路,多是陳媽媽在說,沈漁在聽。


    說估計沈漁工作挺忙的,怕打擾到她,一直沒聯係,不然合該多走動走動;說沈漁前一陣過生日,原該接到家裏來吃頓飯的,但陳薊州沒回來,怕她待著不自在;說最近天氣愈發熱了,但空調還是不能開多,樓下鄰居就有個得空調病的,汗出不來,別提多難受……


    陸明潼聽得越發沉默。


    看得出來,沈漁對陳媽媽這種事無巨細的嘮叨是不排斥的,或者說,還有些受用。


    也看得出來,陳媽媽對沈漁的喜愛誠惶誠恐,好像生怕慢待了她。


    陳媽媽要做的是個小手術。


    她大腿上莫名長了一個鴿子蛋大小的腫塊,摸著不痛也不癢,拍了片,做了腫瘤標誌物檢測,預估就是一個良性的纖維瘤,用不著住院,在門診剝除,標本送檢即可。


    陳媽媽已和醫生約好手術時間。


    陸明潼和沈漁等在治療室外,並肩坐在走廊上的一排綠色塑料長椅上。沈漁替陳媽媽拿著她的那隻提包,陸明潼看一眼,那應當是pu皮的,且並不是多好的料子,用久了,底部縫邊的地方,皮料磨損嚴重。


    他突然說:“對不起。”


    沈漁愣了下,有點莫名,“你這是為了哪件事道歉?”


    “我昨天說你上趕著獻殷勤。對不起。”至少,陳媽媽是無辜的,不該被他遷怒,且主觀臆斷地編派。


    沈漁習慣了陸明潼平日裏乖張不馴的樣子,他突然這麽來一句,倒叫她不適從了。


    彎眉一笑,“今天這麽乖?”說著,不自覺地伸手,想照從前那樣薅一薅他腦袋。


    他偏頭一躲,“你是有男朋友的人,自重點。”


    “……”真是不討人喜歡。


    陸明潼別過頭,些許的不自在,因她笑意裏似有對他“迷途知返”的欣慰。


    他知道自己壓根不是,不過沒壞到全然是非不分的程度而已。


    手術時間很短,不過二十分鍾。因做了局部麻醉,醫生叫陳媽媽留下觀察半小時再走。也沒開消炎藥,隻囑咐不能沾水,避免辛辣、生冷食物,兩天後可自行去社區醫院消毒換藥,一周到十天左右即可拆線。


    半小時後,沈漁開車載陳媽媽回去。


    路上,被問及三餐是否需要人照顧的時候,陳媽媽說不用,腿上這麽一個小傷口,影響不了幹活,單單煮個麵條是沒問題的。


    沈漁笑說:“不跟您假客氣,我的廚藝我自己都嫌棄。您如果覺得傷口疼,就別勉強,我幫您點外賣。”


    陳媽媽笑說:“那倒是不用,要是真的做不了,我給附近餐館打電話送餐就行,快,還便宜。”


    二十分鍾左右,到了小區門口。


    沈漁找位置停了車,送陳媽媽上樓――陳家也住清水街那樣的老樓房,沒電梯,得爬樓梯,怕用力會讓傷口處線掙開。


    沈漁讓陳媽媽將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要扶她上去。


    陸明潼在後麵跟著,看不過眼,走上去說,“我來。”


    陳媽媽忙說:“那怎麽行,我這一身汗的……”


    沈漁看向陸明潼。


    陸明潼不說話,上前一步擠開了沈漁,便要去攙陳媽媽手臂。


    陳媽媽惶恐地看一眼沈漁,求助模樣。沈漁笑一笑,“您就讓他來吧,也就這身死力氣還有點用。”


    陳家住四樓,豬肝紅色的一扇防盜門,兩側春節時貼的春聯還沒撕掉,門上一個福字,沒太貼緊,邊緣透明膠翻過來,沾了些灰塵。


    門口一張紅色地墊,印著“出入平安”。


    陳媽媽拿鑰匙開門,叫他倆進去喝杯水再走。她知道沈漁是特意請了假的,不好留她吃中飯。


    沈漁找她要拖鞋,她擺手說不用,直接進來吧。


    “還是換換吧,您這幾天幹不了重活,我們不能把地弄髒了。”


    陳媽媽便找出來兩雙涼拖,臉上很有些歉仄的神色。


    陸明潼直覺手裏這雙深藍色的男式涼拖,應該是陳薊州的,有些抗拒,直到沈漁已進了屋,回頭看他一眼。


    他蹬了運動鞋,換上。


    室內陳設沒什麽超出想象的,很簡陋,但收拾得很幹淨。


    陸明潼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看見電視旁邊掛著一張上了年頭的全家福,一對夫妻擁著一個男生,那男生看起來不過十來歲的模樣。


    陳媽媽清早晾了涼白開,這時候入口剛剛好。


    沈漁沒讓她動,在她的指點下找到一次性杯子。


    陳媽媽在對麵坐下,看他倆喝了水,殷勤地貼一個笑容,自己手裏拿著一個白瓷杯,隻稍微抿一口,看向沈漁,難啟齒的模樣,“……小漁,阿姨有一個不情之請。”


    “阿姨您說。”沈漁放下杯子。


    陳媽媽看一眼陸明潼。


    陸明潼坐直身體,“我去外麵等……”


    正準備起身,陳媽媽忙說,“不用不用,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陳媽媽放下水杯,先歎一口氣,“薊州讓我別跟你說,但我知道他的性格,等他主動告訴你的時候,怕是已經做好了決定。”


    這番開場白,使沈漁突然有惴惴難安之感。


    “……前幾天,薊州突然探我口風,問我以後想不想去首都生活。我說我過不習慣,還是南城好。他說,他可能畢業了不一定會回南城。薊州從來不說些沒影的事,所以我我覺得,他多半是想要留在首都了。小漁,你能不能抽空給他打個電話聊一聊?畢竟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不能不考慮到你。我倒不是覺得首都不好,可我們家沒錢沒勢的,他能在首都混出什麽名堂呢?”


    沈漁不知道該覺得心梗,還是豁然開朗。


    難怪,這段時間,他對她看房的提議興趣乏乏,言辭之間也極為敷衍。


    可是怎麽,考慮未來去留的時候,不和她商量,要托人幫忙的時候,倒第一個想到她呢?


    她從前覺得,陳薊州可能隻是不把她當外人,現在她有些懷疑自己這個判斷了。


    陳媽媽見沈漁垂下目光不說話,也跟著神情不安,“……小漁,這事兒薊州確實辦得不對,他應該跟你商量的。不過他肯定沒有惡意,他隻是怕你為難。你跟他好好說說,他肯定會願意聽你的。”


    沈漁勉強笑了笑,“我一定會跟他聊的,但我不認為他會聽我的。”


    離開了陳家,沈漁預備直接去工作室,下午還有個總結會,等著她主持。


    她開著車,覺察到副駕駛座凝視的目光。


    轉頭看一眼,萬幸,那目光裏隻有關切,沒有事後諸葛亮的嘲諷。陸明潼一向是知道分寸的。


    一路,她什麽也不說,他就什麽也不問。


    下午開總結會,沈漁沒避諱燈籠毀壞這個意外,同時總結了日後可采取的規避方案。


    除卻這樁無傷大雅的小事故,整場婚禮超高水準,完美符合預期。據說結束之後新娘子滿場找沈漁,要同她道謝,聽聞她生病了,還開玩笑說老板該給幾天帶薪假。


    會上,沈漁強打精神看完了婚禮過程的部分原片,少有的,心裏沒半點喜悅之感。


    開完會,其他人紛紛離開會議室,沈漁叫住唐舜堯,要跟他說件事。


    陸明潼是最後一個離場的,臨走時,看了她一眼。


    她覺察到他的目光,抬眼淡淡地一瞥,隨即就轉了過去,不著痕跡的。


    她現在心裏亂得很,回應不了任何人的關切。


    會議室門掩上之後,唐舜堯笑問:“怎麽了?找我要帶薪假?”


    “帶薪倒不用,假是真的要請。兩天吧……最多。”


    “我也不是什麽周扒皮,給你算帶薪,你好好休息。”


    歸位之後,沈漁便將請假申請提交oa,小武很快就給她批準了。


    六點鍾下班,她一刻也捱不住了,拿上東西便走。


    趕在電梯門合上之前,陸明潼拿著工卡跟上來。


    下班時間,下樓時陸續有人進來,他們兩人被擠到了電梯最裏麵。


    陸明潼略略地側一下身,替她擋住前方的人。


    他低聲問:“你請了假?”因她在下班之前發的工作郵件裏,注明了自己未來兩天不在辦公室,有事電話微信聯係。


    “嗯。我去趟首都。”


    “我陪你去。”他脫口而出。


    沈漁後背靠著廂轎,偏頭笑了一下,“不用了吧。我吵架輸過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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