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無可眷戀


    天衢子!


    見到這個人, 頊嫿發覺自己心頭竟然有一股別樣的情緒,惱怒之餘,更像是一口氣堵在胸口。她不明白這算什麽東西,在此之前,她從未感受過。


    天衢子飛快行來,一手扶起尹絮蘋,但幾乎是一眼便看見了她手上的傷處——頊嫿那一腳,可踩得不輕。再加上足下用力一碾,尹絮蘋一隻右手五根指頭沒一塊好肉。


    天衢子皺眉,心中對她的好感頓時跌破為零:“傀首今日為何挑釁?”


    挑釁?!頊嫿冷笑:“憑你如今這微末修為, 本座真是好奇,誰給你的勇氣敢於喊出這一聲住手?”


    天衢子自懷中掏出一瓶傷藥遞給尹絮蘋,他其實並不明白頊嫿為何性情大變。今日的她, 猙獰有餘, 跟前幾次見過的佳人,簡直毫無相似之處。他說:“意正則氣直,原不需要倚仗修為造勢。傀首今日出手,是否有何因由?”


    他還是不相信, 前幾日溫婉善良的佳人, 會突然出手傷人。除非……他容色慢慢冷厲,“難道前幾次,本院所見,不過是一副偽裝出來的虛假麵容嗎?”


    這話如同火上澆油,頊嫿心中有氣, 態度當然就好不了。尤其是這時候,他還握著尹絮蘋受傷的手!畫麵莫名刺眼,她怒道:“虛假麵容?!天衢子,本座今天就讓你看看什麽是虛假麵容!!”


    果然,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份。天衢子心中一沉,她的接近,竟然真的是別有用心!


    頊嫿手中聖劍高舉,威勢駭人。水空鏽沉聲道:“不要硬拚,返回融天山。”如今對戰定然不利,融天山有九條靈脈集結而成的護山大陣。哪怕是麵對化神的高手,也不至手忙腳亂。


    然而天衢子卻並不退卻,反而道:“自我蘇醒之後,九淵仙宗雖然與畫城交惡,但也從未主動相犯。傀首如今莫名欺壓本院道侶,更直接與宗主交手,今日必須給出恰當理由。否則此事絕不能善罷甘休!”


    頊嫿怒極反笑:“你的道侶?你說你身邊那個小賤人?!天衢子,她幾時成了你的道侶?”


    天衢子輕輕握住尹絮蘋受傷的指尖,眼神堅定,語氣絕決:“今日,此刻!”


    老匹夫,混賬!!頊嫿一劍劈過來,她震怒之下一擊,幾乎用盡全力,目標自然是三人當中輩分最高的水空鏽。哪怕怒火衝天,她還是沒有選擇小輩下手。


    水空鏽皺眉,此時天衢子激怒她,顯然不智。他迅速以劍相抗,心下卻知道不妙——自身本命法寶不可能與聖劍抗衡,兩劍若是交擊,必然重傷無疑。但是事態緊急,也是沒有辦法。


    然而卻沒有兩劍交擊之聲,片刻之後,水空鏽睜開眼睛,發現身邊多了一重法陣——九淵仙宗宗主的護身法陣三生萬物。擁有九條靈脈加持,哪怕魔尊贏墀的靈皇妖封也遠遠不能比擬。


    之前因為宗主被困弱水,此法陣也因為太過敏感而被束之高閣。天衢子可以動用,但是這本就是整個九淵仙宗宗主身份的象征,誰動就代表誰有異心。


    故而這麽多年以來,哪怕是跟魔族交戰、跟畫城敵對,一直以來,也無人使用過。


    水空鏽返回時日並不長,況且這些日子一直未出融天山,自然也未攜帶這法陣。


    如今三生萬物突然降下,卻是直抵了頊嫿這雷霆一擊。頊嫿不防他有此一招,當下全力擊出,三生萬物畢竟有九條靈脈加持,其威力不可想象。


    法術的回風幾乎在瞬間震傷了她。她狂嘔了兩口血,心頭怒火在一瞬間到達頂點。她盯著天衢子,輕聲說:“你根本不是天衢子。”她雖化神,但乃是依托畫城。此時肉身受三生萬物術法回彈,竟是受傷不輕。而此刻,她的血流注於聖劍之上,天空風雲變幻。


    她望定天衢子,其聲高高近近,不似平素溫潤如珠,反而透出魔的詭異莫測:“你隻是一個披著他身體的畫皮罷了。”


    天衢子心中莫名其妙,他不知道她與尹絮蘋之間有何紛爭,不知道水空鏽為何突然與她交手。也不知道她如今怒從何來。


    於是這句話,更顯得沒頭沒腦,令他無從理解。他想要厘清這其中關係,事實上,自從醒來之後,他跟畫城也好,同頊嫿也罷,根本就毫無仇怨。


    可此時的頊嫿,還能心平氣和地同他交談嗎?!


    她重新舉起手中聖劍,古拙的劍身染血,頓時透出森森魔氣。那是在汙濁的弱水之中,沉積了兩千年的魔息。水空鏽都是眉頭一皺:“不妙。”


    如果現在站在身邊的是天衢子本身,他又汲取了一部分聖劍之力,或許二人並肩,加上三生萬物,還有機會與她一戰。但是現在的天衢子,真是不提也罷。


    而僅憑自己,就算有三生萬物加持,又有幾分勝算?!


    他一猶豫,天衢子立刻就看出來了。他說:“借法陣掩護,返回融天山?”


    水空鏽很快采納了他的意見,說:“且戰且退。”


    話音剛落,頊嫿又是一劍劈來。這次她有了準備,而且整個人瞳孔灌血,顯然是怒到極點。幸得這三生萬物在此之前從未有人使用,她對此陣頗為陌生。


    此時一劍劈至,整個法陣都為之顫抖。反噬當然也更加嚴重,但是她不管不顧,發間珠釵掉了,她一向是儀態整潔的,這時候卻顯出幾分狼狽來。


    然而更狼狽的卻是水空鏽,三人雖然有三生萬物相護,然而麵對的畢竟是已經化神的一把瘋劍。她身為兵器,鑄成之後就鎮守弱水,幾乎可算是在其中修身養性。以至於大家都忘了,一柄兵器有多暴戾。


    水空鏽借著法陣且戰且退,但是麵對頊嫿瘋狂地攻擊,他隻覺得全身連骨頭都被劍氣刺穿。尹絮蘋更是不好,她的修為乃是三人之中最弱的,此刻那劍氣根根如刺,似有實質般刺入了她的心肺。她連連吐血,口不能言。


    天衢子幾乎將所有護身之物都給了她,連陰陽院的掌院玉佩都放到了她袖中。她張張嘴,想說話,卻被一口血嗆住,彎腰一咳,血裏全是肺腑內髒的碎片。


    天衢子眼見她受傷漸重,卻束手無策。驀地,他突然以身化意,整個人與三生萬物的法陣融為一體。


    因為他曾被種下魂皿,三生萬物也視他為主,此時他修為極弱,本不能操控法陣,然其神識之強大,竟然也讓他合體成功。


    水空鏽喝了一聲:“天衢子!”


    然而為時已晚,整個法陣突然狂暴而起,猛力衝向頊嫿。頊嫿高喝一聲:“來得好!”話落,踏空而起,雙手持劍,一力斬下。三生萬物化作靈氣凝聚的巨人,以雙手接住了她的劍刃。


    周圍地動山搖,大地裂開巨口,無數田園、村莊陷落其中。


    兩股力量抗衡不下,頊嫿心中怒火滔天,如果此時,她放棄肉身,神識入聖劍,定能一劍斬碎麵前這具畫皮!可是她沒有。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這麽做。


    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他的化身真的在自己麵前碎成千萬片,估計自己心中並不會好受。而正在此時,水空鏽突然持劍而出,一劍刺入她心口。


    頊嫿隻覺心中一涼,天空暴雨頃盆而下。血混著雨水,自衣角滴落。


    她隻是看一眼與三生萬物融為一體的天衢子,淡綠色的靈氣中,依稀還可以看見熟悉的輪廓。他幾乎是用盡全力,將尹絮蘋護在身後。


    肯定是胸口中劍了,不然為什麽會心痛?


    天衢子一雙巨掌架住了她手中聖劍,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怔忡。天邊大雨如瓢潑,而她的血混在雨水裏,卻還帶著桂花般香甜的氣息。


    有閃電撕裂了雨幕重簾,在一瞬間照亮她的臉。她的臉小小的,不足成年人一個巴掌大。然五官是真的精致美豔,如今被雨水一浸,更是微微發白。有一種弱不經風的錯覺。


    天衢子移開目光,不再朝她看。初見的情形,曾無數次在腦海中閃現,但就如這驚雷閃電,震撼過、也照耀過,但無論如何,終將歸於沉寂。


    他應該護住的人,此生此世隻有一個。


    縱身死魂消,亦絕不退卻。


    頊嫿收回聖劍,反手一斬,隻聽一聲脆響,水空鏽的寶劍斷成兩載。


    水空鏽幾乎無法在空中站穩身形,心裏倒是並不太吃驚。自己法寶,本就不可能與聖劍相提並論。損毀也在意料之中。頊嫿默默降下,纖足踏地,泥水髒汙了她的衣裙。


    她發與衣盡皆濕透,半截劍身穿胸而過,形如鬼魅。她望向天衢子,喃喃問:“所以,如果沒有那段記憶,你根本不會愛上我嗎?”


    天衢子愣住——什麽?


    頊嫿提著聖劍,慢慢轉身離去。風狂雨驟,而她身上帶傷,踉蹌而行。她的一生,未曾品嚐過失敗,然而半生驕傲,都流失在今日的滂沱大雨裏。


    她下不了手,就算他毫無記憶,就算他多次觸怒,就算是兩相交戰的危急關頭,她還是下不了手。


    不應該這樣。


    她應該一劍把他連同那個什麽三生萬物的破法陣砍得稀巴爛,然後把水空鏽剁成肉泥。再把那個什麽尹絮蘋大卸八塊。


    整個九淵仙宗,若是有誰膽敢複仇,便殺他們一個雞犬不留。


    反正天衢子本尊就在弱水河口,不管多少年,他總會找到萬法|輪回鏡,他將可以通過法鏡與外界聯係。她並沒有什麽東西失去。


    可是事態跟想象的,太不一樣。


    她走了。水空鏽卻並沒有追上去——別看她現在肉身受傷,其實她魂托畫城,真身又是聖劍。換個肉身對她而言,毫無難度。這可是真正意義上的皮外傷。


    倒是趁她走神,他回頭招呼兩個後輩:“速回融天山。”


    天衢子此時與法陣合體,力量自然也是大增,他彎腰伸出手掌,尹絮蘋立刻爬上去。三人一並返回融天山,隻是在離開時,他又回了一下頭。


    那個人在無盡風雨之中孤獨行走。


    頊嫿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周圍都是被術法撕裂的天坑。她麻木地避開,底下呼救之聲並不能令她回頭。曾經她熱愛這人間,也珍惜每一個生命。


    她可以欣賞陽光的炙熱,也可以擁抱月色的淒冷。她喜歡清晨剔透的朝露,也珍惜傍晚逶再邐的紅霞。她眷戀人間煙火,於是也對所有生命溫柔以待。


    有時候她看起來甚至真的像一個神,對萬千生靈皆溫柔以待。


    可其實,別人的愛與痛並不能動她之心。


    她慢慢離開交趾山,耳邊所聞,隻有這漫漫風雨。本以為會返回畫城,誰知道越往前行,眼前積雪越厚。


    竟然又來到了十萬大山。她舉目四顧,鬆與柏都隱在雪裏,周圍隻有一片茫茫的白。這裏是不下雨的,隻有雪。她的血滴落在雪地裏,融出小小的洞。


    頊嫿走到萬法|輪回塔下,法鏡依舊緩緩轉動。她伸手觸摸,其上毫無回應。


    她在鏡前坐下,又過了半天,才發現衣裳都已結了一層薄冰。


    她食指與中指夾住胸口的半截長劍,略一用力,將其拔出體外。傷口已經泡得發白,血水卻並未停下。雪地紅蓮開。


    頊嫿慢慢為自己止血,摸了摸身上,發現今天以為天衢子會來授課,隻顧著準備食材,身上並未備下什麽藥。


    腦子裏有些亂,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什麽醫修的術法。


    她突然就覺得自己很慘。她慢慢靠在萬法|輪回鏡上——我這是怎麽了?劍廬中忍著熔漿淬煉、弱水中沉寂兩千年,不過就是為了長留人間。


    五百多年以來,人間美景每一刻都令人留連。我從未厭倦。


    而現在,我得以長留人間,登天化神可算得償所願?我有無數的時間去遊曆、去玩耍,去擁抱我夢想中的一切。


    我何必在一個根本就沒有經曆過舊事的畫皮怪身上浪費光陰?!我何必因他一兩句冷語而傷心?又為何要手下留情?


    天衢子,為何美景會褪色?為何好酒會寡淡如水?


    為什麽一些人轉頭就忘記,而有一些卻一不小心就千百回地想起?


    我用數千年時間向往人間,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覺得其實這裏也不過如此。


    無可眷戀。


    作者有話要說:  弱水裏,奚掌院耳朵發熱,他摸了摸——這……又是惹了什麽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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