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隔天就該去還錢,但你知道的,我的記性不好。


    所以第二次走進莉芸的店是在三天後,剛下班回到社區時。


    我在社區大門碰見李太太,由李太太聯想到錢,再由錢聯想到莉芸。


    我沒上樓回家,直接走向她的店,走到離店門口還有三步距離時,莉芸突然推開店門,探出頭說:「歡迎光臨。」


    『你有裝監視器嗎?』我笑了笑。


    我走進店裡,依然選了最裡麵靠右牆的座位。


    餐桌鋪上淡藍碎花桌布,再用透明玻璃壓住。我發現壓著一張紙,寫上:「如果人生沒有錯誤,鉛筆何需橡皮擦?」


    正在品味這段話時,莉芸拿著menu遞給我。


    『這段話似乎有點哲理。』我指著桌上那張紙。


    「是呀。」她說,「如果不重要的記憶也能用橡皮擦輕輕抹去,那麽人們應該會很輕鬆。」


    『你的話比較有哲理。』我笑了笑。


    我打開menu,右下方又貼上「迷迭香雞排——特價」的貼紙。


    『那就迷迭香雞排吧。』


    她收走menu,走回吧台跟女工讀生交代一會,又帶著笑容走向我。


    「我想跟你說話。」她說。


    『請。』


    「你今天上班沒發生特別的事吧?」她在我對麵坐下。


    『嗯……』我想了想,『我今天知道有個女同事懷孕四個多月了。』


    「然後呢?」


    『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她笑了起來,說:「那麽說說你知道的吧。」


    『我隻知道孩子的父親不是我。』


    她又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開心,我發覺除了她的人很乾淨外,她的笑容也很乾淨,像白雪公主剛洗完臉後的笑容。


    「你還記得我叫什麽名字嗎?」笑聲停止後,她問。


    『你的名字三個字都是草字頭……』


    說到這裡,我發覺竟然又忘了她的姓。努力回憶了一下後,說:「薛莉芸?」


    「我是蘇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抱歉。』我笑得有些尷尬,『我的記性不好。』


    「你記得我叫莉芸,我就很高興了。」她笑了笑,「以後就叫我莉芸,別管我姓什麽了。」


    「我可以陪你吃飯嗎?」她又問。


    『你這家店總是提供陪客人吃飯的服務嗎?』


    「你一個人吃飯,會很寂寞的。」


    我看了看她,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便出了神。


    「可以嗎?」


    『喔。』我回過神,『當然可以。』


    她立刻起身回到吧台。過了一會,跟女工讀生各端了一份餐點走來。


    這次吃飯我倒是跟她聊了幾句,通常是我開頭,她回應。


    如果我沒開口說新話題,她會保持安靜。


    客人又陸續走進店裡,約有三桌,女工讀生忙進忙出。


    但她始終坐著陪我用餐。


    『你請的女工讀生很能幹。』我說。


    「她不僅能幹,而且任勞任怨,完全不拿薪水呢。」她說。


    『啊?』我差點噎著了,『這怎麽可能?』


    「因為她是我妹妹。」


    『原來如此。』我笑了笑。


    「其實我妹妹三年前就見過你。」她突然說。


    『可是我沒見過她。』我仔細看了看正在吧台忙碌的女生,『我說過了,我有一張大眾臉。』


    「不。」莉芸搖搖頭,「你也見過她。」


    『啊?』我很驚訝,『我完全沒印象耶。』


    莉芸簡單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麽。她看我已放下餐具,便問:「好吃嗎?」


    『迷迭香的濃烈香氣讓雞肉的味道更鮮美。』我頓了頓,接著說:『雖然很好吃,可是感覺跟上次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


    『肉的味道完全不一樣。上次的味道很強烈,這次卻是甘甜。』


    「因為上次是四隻腳,這次是兩隻腳。」


    『你說什麽?』


    「你上次點的是迷迭香羊排……」她突然笑出聲音,「這次點的是迷迭香雞排,肉的味道當然不一樣。」


    『不好意思。』我啞然失笑,『我隻記得有迷迭香,其餘忘了。』


    她似乎沒有停止笑的跡象,我便靜靜看著她,等她笑完。


    我發現她的笑容除了乾淨外,還給人一種放心的感覺。


    「我請你喝杯咖啡吧。」她終於停止笑聲,然後站起身。


    我這次學乖了,眼睛緊盯著她的背影。


    她確實是從冰箱拿出一壺東西,是冰咖啡沒錯;


    但似乎又將它加熱,再端出兩杯咖啡走出吧台。


    「是熱的。」杯子還沒放在桌上,她便叮嚀:「小心燙。」


    我端起咖啡,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是熱的沒錯。


    我覺得很納悶。


    為什麽要將冰咖啡加熱呢?直接煮熱咖啡就行了啊。


    況且所謂的「冰咖啡」,其實不是由冰水衝泡而成,而是將煮好的熱咖啡用冰塊或冰桶迅速冷卻而成。


    為什麽她要將熱咖啡冷卻成冰咖啡,然後放入冰箱,再從冰箱拿出來加熱又變成熱咖啡呢?


    她的日子太無聊?或是吃飽了太閒嗎?


    『為什麽……』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


    「因為我是奇怪的人。」話沒說完她便打斷我。


    『這不叫奇怪,應該叫無聊。』


    「那好。」她笑了笑,「從此我不隻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


    『啊?』我一頭霧水。


    「現在別想了,專心喝咖啡吧。」她說,並比了個「請」的手勢。


    我又端起咖啡,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跟一般咖啡香不同。


    淺淺喝了一口,口感似乎比一般咖啡柔順,而且更香醇。


    用「醇」這個字確實是貼切的,因為咖啡中竟然有一種酒釀的香味。


    原先以為我的舌頭和鼻子出了問題,但一直到喝完那杯咖啡,酒釀的香味始終都在。


    我百思不解,看了看坐在對麵的她,她的表情似乎很得意。


    『為什麽……』我又忍不住開口詢問。


    「因為我不隻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她又笑著打斷我。


    『喂。』


    「找一個下午時分來這裡,我煮給你看,你就會明白了。」她說。


    我心裡盤算著,如果要下午來,隻能在假日。


    但不知道放假時,我會不會記得要來看她煮咖啡?


    我起身走到吧台,打算結完帳離開。


    她跟著我走向吧台,在我拿出皮夾時,她剛好走進吧台內。


    我心想menu上最貴的餐也不過180塊,而且我點的餐還是特價。


    所以我掏出兩張百元鈔票拿在手上。


    「一共是300塊。」她說。


    『可是……』


    話一出口,便覺得尷尬,即使比想像中貴,也應該不動聲色才對。


    「還包括上次你欠我的錢。」她說。


    『差點忘了。』我楞了一下後,便恍然大悟,『上次的錢還沒給。』


    「有我在,才會『差點』。」她笑了笑,「不然你應該會忘記。」


    『說的也是。』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趕緊再掏出一張百元鈔票,湊成三張後拿給她。


    才剛走出店門兩步,聽見背後的門又被拉開,她說:「以後如果懶,不想騎車出門,就走到我這裡吃晚飯吧。」


    『嗯。』我回頭說,『如果我記得的話。』


    「這跟記性無關。」她說,「你隻要養成習慣就好。」


    『你很會做生意。』我說。


    「多謝誇獎。」她笑了。


    我一個人住,又不會煮飯,到哪裡吃晚飯是每天都會碰到的問題。


    我確實懶得騎車出門吃晚飯,因此走到她的店吃飯是很好的選擇。


    從此以後,我偶爾在下班回到社區時,直接走到她店裡。


    偶爾久了,偶爾都不偶爾了。


    總不能一星期有五次到她店裡還叫偶爾吧。


    每當我到她店裡,都會點「特價」的餐。


    景氣不好加上物價飛漲,錢要省點花。


    後來我發現,我好像每次吃到的特價餐點都不盡相同。


    有迷迭香羊排、迷迭香雞排、迷迭香牛排、迷迭香豬排……


    還有迷迭香排骨飯、迷迭香鯛魚飯,甚至還有迷迭香糯米糕。


    這些特價餐點隻有一個共通點——迷迭香。


    我一直很想問莉芸為什麽偏好迷迭香?但總是忘了問。


    因為當我走進店裡剛坐下時,她一定會問我一個問題:「你今天有發生特別的事嗎?」


    然後我必須要用我有限的記憶能力去回憶當天發生的大小瑣事。


    於是我就會忘了問我想知道的問題答案。


    莉芸都會陪我吃飯,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吃完飯後她會請我喝一杯具有酒釀香味的神奇咖啡。


    喝咖啡時我們會閒聊,很隨興,像多年的老友閒聊那樣。


    說也奇怪,我常有那種我們是多年老友的錯覺。


    咖啡喝完後,我才會想起又忘記要在假日下午來店裡看她煮咖啡。


    我曾經在閒聊中問莉芸:『你是學什麽的?』


    「我大學念化學係。」她說,「現在開這個店算學以致用。」


    『這也算學以致用?』


    「以前在實驗室調製化學藥品,現在把這種實驗精神用在烘焙餅乾、


    調配飲料和烹飪食物上,這難道不算學以致用?」


    『不。』我笑了笑,『這是一種境界啊。』


    莉芸也跟著笑,依然是乾淨的笑容。


    『你應該對攝影有興趣。』我指著牆上的照片,『都是你拍的吧?』


    「是我拍的。」她說,「但我對攝影沒興趣,也拍的不好。」


    『你太謙虛了。這些照片看起來……』


    「說謊會短命的。」她微微一笑打斷我。


    『這些照片很有人性,一看就知道是一般人拍的,技巧不高。』


    她笑了起來,然後點點頭表示認同我的說法。


    「我得拍下這些照片。」她的視線緩緩掃過牆上每張照片,說:「因為每張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遺忘的記憶。」


    『被遺忘的記憶?』我很疑惑,『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不隻是奇怪的人,還是無聊的人。」


    『喂。』


    「我幫你拍張照吧。」她突然說。


    『喔?』我有些意外。


    她從吧台下方拿出那種常見的數位相機,走出店門,然後向我招手:「來呀。別害怕。」


    我隻好站起身走到店門口,站在招牌下方,右手比個「v」。


    幾天後我再到她店裡時,我笑起來像白癡的照片已掛在牆上。


    坦白說,她這家店的擺飾跟她的人一樣,乾淨而溫馨;但牆上的照片不僅技巧很一般,景物或人物也很一般,似乎不應該成為整體裝飾的一部份。


    難道真如她所說:每張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遺忘的記憶。


    這又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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