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結束了,秋天即將來到。


    我最怕這種時節,因為十幾年前她就是在夏末秋初時到美國的。


    那時我深刻體會到“愁”字的意義:


    秋入我心,心上有秋,如何不愁?


    雖然絕口不提出國這件事是那時我和她之間的默契,


    但她應該可以在出國前夕,打個電話跟我說,


    如果說不出口,在msn留訊息或寫封e-mail給我也行吧?


    再不然,到了美國後再通知我應該也不難。


    可是她完全斷了音訊,什麽話都沒說,什麽字也沒留。


    過了幾個月,我才接受她離開台灣而且不想再跟我聯絡的殘酷事實。


    接受事實隻要幾個月,撫平傷痛卻要好幾年。


    搞不好即使過了十幾年,也還是隱隱作痛。


    就像我現在,想起這段過往,還是會莫名感傷。


    沒想到重逢已半年,這種感傷卻依舊。


    手機突然響起,她打來的。


    “你現在在做什麽?”她問。


    “感傷。”


    “怎麽了?”


    “拔河時摔得遍體鱗傷。”


    “嗯?”


    “沒事。”我說,“你找我?”


    “廢話。”


    “是找我的廢話,還是不找我的廢話?”


    “1。”她說,“有空嗎?”


    “有。”


    “我在黃金海岸。”她說。


    “我現在過去。”我說,“還是那間白色小屋?”


    “嗯。”


    掛上電話,我趕緊開車出門。


    今天是星期六,重逢至今她從未在假日打電話給我,


    所以我有點納悶。


    還沒想出答案,我已到了那間白色小屋。


    停好車,下車走到海堤上,她依然坐在十公尺外,麵向大海。


    我走到她右手邊,坐了下來,陪她一起看海。


    “視線要稍微往上一點點。”她說。


    “往上一點點?”


    “因為主角是夕陽,不是海。”


    “噢。”我恍然大悟,“所以你是特地約我出來看夕陽?”


    “嗯。”


    現在時間還早,大概還要一個半小時太陽才會下山。


    嚴格來說,此時的太陽還不算夕陽。


    但無所謂,即使是日正當中的太陽也終會變成夕陽,


    然後一定會下山。


    想起十幾年前,我們走下海堤坐在沙灘上看夕陽,


    如今是坐在海堤上看夕陽。


    這算進步,還是退步?


    以距離的角度而言,此處離夕陽更遠一點點,算退步;


    但以時間的角度而言,此刻可以看夕陽更久,算進步。


    “還是要記得更改檔案目錄夾。”她說。


    “嗯?”


    “虛擬的影像檔。”


    “噢。”


    這時才算真正的恍然大悟,原來她又想讓虛擬的影像檔成真。


    我很感動。


    在我的虛擬影像檔中,主要有三個畫麵:


    遙望雨後的彩虹、坐在海堤上看夕陽和星星。


    如今和她並肩坐在海堤上看夕陽、看星星的畫麵都已成真。


    “隻剩一起遙望雨後的彩虹。”我說,“不知道何時才有機會。”


    “其實我們有過機會看雨後的彩虹。”她說。


    “真的嗎?”我很驚訝。


    “就是我半年前打你手機那天,也就是重逢那天。”


    我想起來了,那天她突然打來,第一句話就是:


    “你現在可以看到彩虹嗎?”


    “所以你是因為看到彩虹,才突然跟我聯絡?”我問。


    “嗯。”她點點頭。


    “這理由太奇怪了。”


    “我說過了,就像老天突然下雨,我會當作老天的暗示。”她說,


    “看到雨後的彩虹,也算是老天給的暗示吧。”


    “如果半年前那通電話,我回答沒有看到彩虹呢?”我說。


    “那我立刻掛電話。”她說。


    “為什麽?”


    “出國前夕,我決定從此不再跟你有任何聯係。”她說,“隻是因為看到彩虹,我才打給你。如果你沒看到彩虹,那就算了。”


    為什麽隔了十四年又五個月後,她會突然聯絡我?


    這問題我其實不太在意。


    如果她失去音訊可以毫無理由,那麽突然聯絡也可以沒有理由。


    如今她給了突然聯絡的理由,隻是因為看到彩虹。


    那麽失去音訊,是否也有理由?


    如果有,那又是什麽?


    我真正在意的問題,最想得到解答的是:


    為什麽她會斷了音訊十四年又五個月?


    我無法理解,更無法諒解,至今依然無解。


    “為什麽看到彩虹是老天的暗示?看到彩虹有那麽重要嗎?”


    “不隻是看到彩虹,”她說,“其實我最想的,是一起看彩虹。”


    “為什麽?”


    “你曾說:‘小蘋,風雨的路會停,然後我們一起看雨後的彩虹。’”


    她說,“你還記得嗎?”


    “記得。”我說。


    “那是你第一次叫我小蘋,我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忘。”她說,“從此我便覺得隻要一起看到彩虹,我們風雨的路就應該停了。”


    那是在她補完托福後,回來等待出國的短暫時間裏,


    我對她說過的話。


    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回想起來算諷刺。


    那時我覺得再遠的離別都不是問題,我有信心可以克服。


    所有因離別所產生的苦痛,都隻是將來談笑的話題而已。


    而且我相信風雨的路,會停。


    現在風雨的路停了嗎?


    或者說,會停嗎?


    我完全沒把握,也沒自信。


    “為什麽過了十幾年你才看到彩虹?”我問。


    “我曾經期待看到彩虹,所以期待下雨、期待雨停、期待雨停後天空出現彩虹,滿滿的期待。期待能早日和你一起看到彩虹。”她說,“但沒多久,就放棄了。”


    “放棄?”


    “我放棄希望。”她說,“從此每當雨後,不再抬頭看天空。”


    “你放棄了什麽希望?”


    “跟你在一起的希望。”


    “為什麽放棄?”


    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傷心欲絕。”過了一會兒,她說。


    “你是因為傷心欲絕,所以完全斷了和我的聯係?”我很驚訝。


    “算是吧。”


    “發生了什麽事讓你傷心欲絕?”


    “我不想說。”


    經過了十幾年,我總算知道為什麽她會突然斷了音訊,


    但卻引發了更大的疑問:為什麽她會傷心欲絕?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她傷心欲絕?


    “雖然不再聯係,我依然掛念你,隻是得強迫自己絕不能聯絡你。”


    她說,“我隻是放棄希望,從未斷絕想你的念頭。”


    “我知道。”


    “半年前是很偶然的機會,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看到彩虹。”


    她說,“我把這當作老天的暗示,就打電話給你了。”


    想起重逢那天,下午下過一場雨。


    我早就沒有看彩虹的念頭,因此也沒在意,直到她打電話來。


    從六樓辦公室看向窗外,南麵的天空竟然掛著一道朦朧的彩虹。


    “以後我們還可以一起遙望雨後的彩虹嗎?”我說。


    “或許我們都很想,也都很願意,”她說,“但恐怕不能。”


    “為什麽?”


    “因為我們之間風雨的路,從來沒停。以後可能也不會停。”


    我心頭一震,沒有接話。


    我和她之間幾乎沒默契可言,但重逢之前的那兩個默契,


    我們竟然當成誓言來遵守,而且從不違背,到現在還是,


    因此我不知道她的狀況,她應該也不清楚我的狀況吧。


    我們像兩隻埋首沙中的鴕鳥,以為不聞不問就沒有風雨,


    然而一旦抬起頭,卻發現風雨依舊。


    “抬起頭吧,”她說,“夕陽很美。”


    “噢。”原來我剛剛不知不覺低下頭沉思。


    我抬起頭,此時的太陽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夕陽了,


    又大又圓又是濃濃的橙黃色。


    “你一向是個聰明又善良的人,”她說,“但有天你會明白,善良比聰明更難。聰明是一種天賦,而善良是一種選擇。”


    “為什麽突然說這些?”


    “因為不管你怎麽做,你終究會選擇成為一個善良的人。”她說,


    “所以我知道你不會傷害無辜的人。”


    “你知道?”


    “我認識你多久了?”


    “一輩子。”


    “嗯。”她說,“所以我知道。”


    我又陷入沉思,但這次是看著夕陽沉思。


    天空隱約出現一道細長的白色噴射雲,應該是飛機劃過天空留下的。


    她伸手向天空抓一下,似乎抓住了那架飛機,然後低頭閉上眼睛。


    “你竟然還記得。”我笑了起來。


    “嗯。”她睜開眼睛,也笑了笑。


    “你不是說那傳說很幼稚嗎?”


    “但你說了,可以把這傳說當成信仰。”


    “沒錯。”我說,“我是這麽說過。”


    “所以你這些年來總共抓了幾顆?”她問。


    “我記得那年你從台北回來後,告訴我不用再抓愛爾普蘭星了,”我說,


    “可是你沒說為什麽不用再抓。”


    “嗯。”她說,“那時覺得你的願望可以實現了,隻差你願不願意讓它實現而已。”


    “你那時知道我的願望?”


    “可以猜得出來。”她笑了笑。


    “後來你不告而別,我就沒再抓了。”我說。


    “為什麽?”


    “可能跟你一樣,也是放棄希望了。”


    她沒回話,隻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有些不舍。


    “那年看夕陽時抓了第一顆,你到台北期間我又抓了幾顆,”我說,


    “所以總共隻抓了三四顆吧。”


    “嗯。”


    “那你呢?”我問,“你抓了幾顆?”


    “連同剛剛那顆……”她說,“總共63顆。”


    “這麽多?”我嚇了一跳。


    “因為這些年來,我還是會抓愛爾普蘭星。”


    “你不是早就放棄希望了嗎?”


    “嗯。”她說,“但抓完一百顆愛爾普蘭星,是為了完成我的心願。而我的心願,隻跟你有關,跟我無關。”


    我愣了愣,沒有回話。


    “所以我雖然早已放棄希望,但仍舊想達成我的心願。”她說。


    “你的心願隻跟我有關?”


    “嗯。我希望你這輩子……”她突然警覺似的閉嘴,然後微微一笑,


    “這心願不能說,不然就不能實現了。”


    我看著她,心裏是滿滿的感動,一股暖流流經全身。


    夕陽下山了,天色漸漸灰暗。


    “明天下午你有空嗎?”她問“有。”


    “那下午三點,在我家巷口碰麵?”


    “好。”


    “對了,剛剛你說:‘你的願望可以實現了,隻差你願不願意讓它實現而已。’”我說,“我不懂什麽叫隻差我願不願意讓它實現。”


    “嗯……”她拉長了尾音,似乎在猶豫。


    “你又不想說了?”


    “明天有機會的話,再看看。”


    “你的再看看,通常看不到任何東西。”我說。


    “明天如果可以……”她看著我,“我會說。”


    “還要說你為什麽傷心欲絕。”


    “你應該知道,我始終有語言表達障礙。”


    “但我可以期待,你明天突然很有勇氣嗎?”


    “嗯。”她微微一笑,“可以。”


    這天晚上,我的心情很複雜,有興奮、期待,也有恐慌、不安。


    重逢後除了那次一大早吃早餐外,碰麵的時間都在晚上。


    而今天和明天,都是在假日的白天,而且還是連續兩天碰麵。


    這讓我很興奮,也期待未來可以保持這樣的頻率。


    但我也意識到,十幾年前她的不告而別讓我產生很多問號。


    我曾經埋葬了這些問號,埋得很深很深。


    今天她挖出一些問號,而且給了答案,明天她可能會挖出更多問號。


    每當她挖出一個問號,我會隱隱感覺到當時的痛,


    而她解答後,我除了恍然大悟和震驚外,竟然還感覺到另一種痛。


    明天的我,可以承受更多嗎?


    我抱著一堆疑問和很多不安,終於熬到隔天下午三點。


    我提早五分鍾到,她準時抱著一盆綠色植物出現。


    “還記得嗎?”她問。


    “這是舞萩?”我很驚訝。


    “嗯。”她說,“以前那盆在我出國時枯死了,這盆是上個月買的。”


    這株舞萩應該有半公尺高,葉子依然青翠鮮綠,


    也依然是長橢圓形的葉子,和頂端一些細長小葉。


    所有葉子的顏色都很青翠。


    “這株你試過它會不會跳舞嗎?”我問。


    “有時候會。”她說,“但還是不太明顯。”


    我們走到附近中學的圍牆邊,找張長椅坐下。


    十幾年前應該也是坐在這裏吧,我不太確定。


    “你唱吧。”她說。


    “啊?”


    “如果你能讓舞萩跳舞,我就說。”她說。


    “好。一言為定。”


    “反正隻要有說就好,不用說太多。”


    “喂。”


    “我盡量鼓起勇氣。”她微微一笑,“知道要唱什麽吧?”


    我點點頭,清了清喉嚨。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


    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十幾年了,舞萩真的是老朋友,很給麵子。


    頂端小葉不停地舞動,舞動軌跡像橢圓形。


    每片小葉轉動180度後便彈回原處,然後繼續起舞。


    唱到“小蘋”時,小葉剛好彈回原處又重新舞動。


    我依然覺得,舞萩對“小蘋”的反應最熱烈。


    她又像以前一樣,突然流眼淚,而且淚流不止。


    這是重逢後,第一次看她掉淚。


    印象中,她哭過三次,其中一次是在電話中哭。


    那時她在電話那頭哭,很明顯的哭聲。


    仿佛她打電話給我,隻是為了哭給我聽。


    那通電話結束在哭泣與手機的電力耗盡中。


    剩下的兩次,她在我麵前哭。


    一次也是因為舞萩,另一次則是在m棟側門水池邊。


    她哭的時候通常是專心地哭,也就是不會邊哭邊說話。


    不過在m棟側門水池邊那次,她哭得好傷心,邊哭邊試著說話,


    但一句話都沒辦法說完。


    當她哭時不會靠近我,我也不敢抱著她。


    我總是靜靜陪著她,看她哭、聽她哭,等她哭完。


    我從不會說出別哭、不哭了之類的話,


    因為我希望她哭出來,我覺得她需要哭出來。


    現在的她,應該不可能在電話中哭了。


    而這次在我麵前哭完後,我也希望她以後不會在我麵前哭了。


    我希望她是因為從此不再需要哭,


    而不是哭不出來或是不想哭給人聽。


    我衷心希望,今後她不需要再哭了。


    我有好多的“希望”,我應該抓愛爾普蘭星,許下這種願望。


    像她一樣,我的願望也可以隻跟她有關,跟我無關。


    或許抓下一百顆愛爾普蘭星後,她就不需要再哭了。


    “好了。”她終於止住眼淚。


    “你不是因為難過而哭吧?”我問。


    “不是。”她搖搖頭,“應該算是一種感動。”


    “沒想到我唱得那麽好,竟然讓你感動到哭。”


    “神經病。”她瞪我一眼。


    嗯,她應該走出流淚的情緒了。


    “你為什麽老是挑晏幾道的《臨江仙》?”我問,“一般不是都唱流行歌曲嗎?”


    “我是小蘋呀。”她說,“你不覺得這是可以代表我的詞嗎?”


    “沒錯。”我笑了笑。


    “其實最大的原因,是我想聽你叫我小蘋。”


    十幾年前,我不曾用小蘋、秋蘋、林秋蘋等專有名詞叫過她。


    直到看到舞萩後,才決定以後叫她小蘋。


    隻可惜沒多久她就出國了,我隻叫過她幾次小蘋。


    而重逢至今,一次都沒叫過。


    “為什麽想聽我叫你小蘋?”我問。


    “會感覺很親近。”


    “噢。”


    “你隻會說‘噢’。”她又瞪我一眼。


    “我不隻會說‘噢’,我還會唱《臨江仙》。”


    “這真的讓我非常訝異,我以為你不會唱。”


    “既然覺得我不會唱,幹嗎一定要我唱這首?”


    “因為我真的……”她遲疑一會兒,“很想聽你叫我小蘋。”


    “小蘋,”我問,“你好像都會因為舞萩流眼淚?”


    她愣了愣,沒有回話。


    “叫小蘋沒錯吧?”我說,“還是要叫小蘋果?那首歌很紅耶。”


    “你叫我小蘋果試試看?”她嘴角揚起,閃電般笑了一下。


    “我不敢。”我也笑了。


    “你為什麽會因為舞萩流眼淚?”我又問。


    “我一直覺得或許我像舞萩一樣,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感官,而這感官隻會針對特定的人有反應。”她說,“而你就是那個特定的人。”


    “是嗎?”


    “起碼我相信是。”她點點頭,“當舞萩舞動時,我緊閉的心門就打開了。隻有你的聲音,能讓它開門,然後舞動。”


    “所以你十幾年前那次流眼淚,也是因為這個?”


    “嗯。”她說,“那時我很感動,也很確定隻有你。”


    “隻有我?”


    “隻有你,才是那個特定的人。”她說,“也隻有你,才能打開我緊閉的心門。”


    我看著她,她的眼神很堅定,似乎充滿決心和勇氣。


    “所以我做了個決定。”她說。


    “你決定了什麽?”


    “我……”她欲言又止。


    “舞萩都跳舞了,你應該也要有勇氣。”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其實林誌玲有嫁給吳宗憲。”她說。


    “嗯?”


    剛聽到時覺得莫名其妙,正想追問時,


    腦子裏仿佛轟隆一聲響起雷。


    突然想起那年在天色灰暗的m棟側門水池邊,她說的話:


    “我主動跟他分手的概率,大概和林誌玲嫁給吳宗憲的概率一樣。”


    那林誌玲有嫁給吳宗憲……


    我心緒如潮,洶湧澎湃。


    張大嘴巴,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們會在侏羅紀時,一起躲避凶猛的暴龍,在叢林中找食物。


    也會在未來核爆後,在機器人搜捕的危險中,從廢墟裏找水。


    當我離開地球到火星探險時,你也會穿著太空衣陪在我身旁。


    而當我透過防護罩看著你時,你仍然是那個任性善變的女孩,


    也依舊擁有完美的四分之三側麵。


    不管是過去或未來,無論是地球或外太空,


    我們都會在一起。


    不會分離。


    她終於結束台北補習班的課程,回來了。


    因為不提何時出國是我們的第二個默契,


    所以我不知道她再待多久就要離開台灣。


    我隻能猜想應該很快,具體的時間或許是一個月,甚至更短。


    麵對即將到來的10000公裏離別,我已做好心理準備,


    也決定要盡全力克服。


    距離不會是問題,關鍵是在鞋裏的沙而已。


    她從台北回來的隔天,我們約出來走走。


    這走走,還真的隻是走走。


    以她家巷口為起點,沿著人行道或騎樓行走。


    遇到路口,要直行、左轉或右轉?


    “隨意。”她總說。


    我也就隨意,沒有幹杯。


    “上次在台北,你所說的那個決定到底是什麽?”我問。


    “我說過了,不該講、不會講,也不想講。”


    “但你也說:‘回去後,再看看吧。’”


    “那麽現在就是看不到。”她聳聳肩。


    “真的不能講?”


    “是不需要講。”她說,“因為那決定隻跟我有關,跟你無關。”


    “可是……”


    “總之,”她停下腳步,“請你記得……”


    “我從來不想給你任何壓力。”


    她說完後,微微一笑,轉身走進一家服飾店。


    她心情似乎很好,走路速度變慢,腳步也很輕盈。


    隻要經過感興趣的店,便直接走進去逛一圈再出來。


    說話時聲音的平均溫度提高,笑的頻率也很高。


    如果以前平均每十分鍾笑一下,今天就是平均每分鍾笑一下。


    “你總共抓了幾顆愛爾普蘭星?”她問。


    “你在台北時,我隻抓了三顆,所以總共才四顆。”我說,“雖然常抬頭看天空,但幾乎沒看見飛機飛過。”


    “如果一抬頭便可看見,那抓下一百顆愛爾普蘭星就太容易了。這樣許願還有意義嗎?”


    “說得也是。”我說,“隻是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才能抓一百顆。”


    “或許你以後不用再抓愛爾普蘭星了。”她說。


    “為什麽?”


    “有時願望是看自己願不願意讓它實現而已。”


    “願不願意讓它實現?”我很納悶,“自己所許的願,怎麽會不願意讓它實現呢?那許願不就是在許身體健康嗎?”


    “嗯。”她說,“願意讓它實現很好。”


    “為什麽我以後不用再抓愛爾普蘭星了?”我問。


    “這話題已經結束了。”


    “但你還沒回答為什麽不用再抓啊?”


    “沒有為什麽。”


    “可是……”


    “別再想這個了。”她說,“怕你脖子酸而已。”


    “即使不用常常抬頭看天空找愛爾普蘭星,我的脖子也一定會酸。”


    “為什麽?”


    “輪到你問為什麽了。”我笑了笑,“我也要像你一樣賣關子。”


    “你到底說不說?”她瞪我一眼。


    “你到美國後,我一定引頸期盼你回台灣。”我說,“既然要引頸,那脖子一定會酸。”


    她又停下腳步,轉頭看著我,欲言又止。


    “怎麽了?”我看她遲遲沒開口,便問。


    “也許……”她說,“你也不用引頸期盼。”


    “為什麽?”


    “因為我要賣關子。”


    “喂!”


    她笑了起來,很開心很燦爛的笑容。


    真的是很幹淨很清爽的笑容,讓人全身舒暢。


    我想要成為這種笑容的擁有者,和守護者。


    “繼續走吧。”她說。


    我點點頭,走在她左手邊,並肩走著。


    突然有股衝動想牽住她的手,卻無法突破那20公分的距離。


    我們並肩在街道上隨意亂走,軌跡毫無規律,甚至會重複。


    她轉身走進的店,也沒有共同點,似乎隻要是開門做生意的店,


    她就可能走進去,逛一圈再出來。


    “你會渴嗎?”我問。


    “有點。”她說。


    我們走進便利商店買了兩瓶礦泉水,然後站在店門外喝。


    她喝了幾口後,突然笑了起來,眼睛好清澈、好明亮。


    即使拚命遊,我始終遊不出她的眼神。


    但那瞬間,我不想遊了,隻想溺死在她的眼神中。


    “為什麽突然笑?”她停止笑後,我問。


    “想起去年你幫我澆水的事。”她說。


    “噢。”我說,“你不知道你是多麽美麗,你像花兒一樣盲目。”


    “你依舊覺得我像花嗎?”


    “嗯。”我點點頭,“而且我還是想澆水。”


    她又笑了起來,像一朵在山野間綻放的花。


    “如果我說我現在走累了,你會像那天那樣背我嗎?”她問。


    “不會。”


    “因為我體積大?”


    “不是。”我說,“因為背著你的話,就看不到你的臉,也看不到你清澈明亮的雙眼,更看不到你完美的四分之三側麵。”


    她嘴角揚起,閃電般笑了一下。


    “你背我時,覺得我重嗎?”她問。


    “那時不覺得你重,相反,我覺得你好輕。”我說,“但如果現在背你,我一定覺得很重,而且重死了。”


    “為什麽?”


    “因為我背著的,是我的整個世界。”


    她手裏拿著礦泉水瓶,眼睛一直注視著我,然後泛起一抹微笑。


    “我的表情還可以吧?”我摸了摸自己的臉。


    “嗯。”她說,“還算真誠。”


    “我的表情還是那麽會說話?”


    “對。”她笑了笑。


    我們繼續並肩走著,邊走邊聊天,忘了時間,也忘了地點。


    這些我再熟悉不過的街道,有時會有第一次經過的新鮮感。


    唯一不變的熟悉感,依然是她如清澈水麵的雙眼、完美的四分之三側麵、閃電般的笑和燦爛的笑容。


    終於走回她家巷口,這次的走走,走了兩個小時。


    這是認識她以來,我們並肩一起走走的時間最久、路程也最長的一次。


    “我們如果常這樣走,身體會很健康。”我說。


    “你喜歡這樣走嗎?”她問。


    “隻要你喜歡,我就喜歡。”


    “我喜歡。”


    “那我也喜歡。”


    應該是要道別了。


    每次要道別,都得讓她先說,但她從不說再見或bye-bye。


    她總是說“該走了”“該回去了”“差不多了”之類的話。


    隻要聽到她說這些,我便會說bye-bye,然後道別。


    感覺她好像還有話要說,但她遲遲沒開口。


    我隻能跟她站在巷口,像站崗一樣。


    我當然不急著走,待越久越好,可是這樣站著很怪吧?


    “後天晚上你有空嗎?”她終於開口。


    “後天是禮拜六,我要去澎湖玩,會過夜。”


    “哦。”她似乎有些錯愕,“那麽改天吧。”


    這是我第一次在她詢問時說不行,也是唯一一次。


    我覺得很不安,尤其在看到她錯愕的表情時,我甚至有罪惡感。


    “該回去了。”她說。


    “嗯。”我說,“bye-bye。”


    我看著她的背影離開,打開鐵門走進去,


    但那種莫名的罪惡感一直無法消化。


    陳佑祥發起了一個初中同學會,澎湖之旅兩天一夜。


    大約有30個初中同學參加。


    我覺得跟初中同學聚聚很好,順便去沒去過的澎湖玩,便參加了。


    出發當天是9月15日,坐船時我突然驚覺,會不會是她的生日?


    她msn賬號的末四位數字0915,正常來說會代表生日。


    該跟她說聲生日快樂嗎?


    如果這天真的是她生日,那麽她在生日當晚找我,有特別的事嗎?


    她的生日一直是我不想觸碰的部分,可能也很難跟她說生日快樂,


    因為她之前在m棟側門水池邊說的那段話:


    “我和他雖不同年,卻是同一天生日。因為這樣,我覺得緣分很深,仿佛是注定……”


    這段話我在心裏放得很深,也藏得很深。


    如果跟她說生日快樂,勢必得觸碰這個禁忌的話題。


    別說一起慶祝了,這根本不可能,


    就連隻跟她簡單說句生日快樂,我也覺得尷尬和為難。


    這天我就一直夾雜在這種矛盾而複雜的情緒中,也無心遊玩。


    隔天從澎湖回來後,打電話給她。


    但循環撥打三組數字,不是沒人接就是不在。


    照理說第三組電話號碼應該不用打的,但我還是習慣每次打三組。


    我隻好上msn留了訊息給她,告訴她我回來了。


    連續三天,我打電話都沒找到她,她也沒在msn留訊息給我。


    第四天晚上,她終於打我手機了。


    電話接通後,我便問她發生什麽事了,


    但她並沒有回答。


    “其實我不該打電話給你。”她說。


    “怎麽了?”我很納悶。


    “我做了個決定。”她說。


    “你怎麽常常做決定?”我笑了笑。


    “你也做了決定,不是嗎?”


    “我?”我更納悶,“我做了什麽決定?”


    “那不重要。”她說,“我這次做的決定跟你有關。”


    “是什麽決定?”我問。


    “我……”她似乎在猶豫。


    “沒關係,慢慢說。”我又問,“是什麽決定?”


    “其實我不該打電話給你。”


    “你在跳針嗎?”


    我聽到細碎的吸鼻子聲音,是哭聲嗎?


    以往在電話中,除了我們東扯西扯的語言外,


    最常聽見的是她的笑聲,和生氣時沉默的輕微呼吸聲。


    上次她在我麵前因為舞萩而哭,隻是流眼淚而已,哭聲很細微,


    現在很明顯,是哭聲。


    “你在哭嗎?”我問。


    她沒回答,隻是哭。過了一會兒,才模模糊糊聽見一聲“嗯”。


    我沒繼續追問,也沒安慰她要她別哭,隻是靜靜聽她哭。


    她沒有試著說話,也沒有努力止住哭的企圖,


    隻是很專心地哭。


    或許她心裏也有碎片,必須一直哭才能讓碎片流出來。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隻知道手機快沒電了。


    “如果說不出口,見麵再說好嗎?”我問。


    她沒停止哭泣,隻是含混應聲:“好。”


    然後她繼續哭,直到手機電力耗盡。


    隔天下午她打我手機,約好半小時後在m棟側門水池邊碰麵。


    我提早十分鍾到,坐在似乎是我專屬的石椅上等她出現。


    今天天氣很涼爽,有種夏天快結束了的感覺。


    等她出現的時間裏,我一直在想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出現了,靜靜地坐在我旁邊的石椅上,眼睛看著水麵。


    “其實我不該來。”她說。


    “你怎麽老是說其實不該?”


    “如果我昨天說出口,今天就不用來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


    “再……”她隻說了一個字,便沒往下說。


    “在什麽?”我等了許久,“是在什麽地方?或是在什麽時候?”


    她的眼淚突然躥出眼角,迅速滑過臉龐。


    “我……”


    她試著開口時,卻又哽咽,然後泣不成聲。


    即使這樣,她依然邊哭邊試著說話,


    但最多隻能說出幾個字,連一句話都沒辦法說完。


    我突然有種離她好遠又離她很近的矛盾感覺。


    即使她哭得很傷心、很無助,她也不會靠近我,我也不敢抱著她。


    我隻能看她哭、聽她哭,等她哭完。


    這次不怕手機沒電,她可以盡情哭、放肆哭。


    我們之間,心的距離可以很近,甚至沒距離,


    但肢體之間,總是維持一小段安全的距離,


    仿佛我身上帶正電時她身上也帶正電,我帶負電時她也帶負電。


    同性相斥的結果是,我們的肢體間總是維持一小段距離。


    不能靠近,也無法靠近。


    “我做了個決定。”她終於止住淚水和哭聲。


    “我知道。”我說,“是什麽決定?”


    “我想跟你說……”她似乎又說不下去了。


    “你說吧,說什麽都沒關係。”我說,“隻要說出來就好。”


    “我隻知道這個決定是對的。”她說,“如果將來我後悔了,我一定會跟你說對不起。”


    “你從不跟我說對不起耶。”我很驚訝。


    “我知道。”她說,“所以如果我後悔了,一定說對不起。”


    “你的決定到底是什麽?”我有點不安。


    “請你記得,無論過了多久,即使我們已沒聯絡,形同陌路,我一定仍然會在某個地方掛念你。”她說,“不管那地方離你多遠。”


    “我也是。”我猜想她可能因為快去美國了,所以有感而發。


    “你會記得嗎?”


    “會。”


    “我一直學不會好好道別。”她說。


    我突然意識到危險,好像非洲草原的羚羊察覺到附近可能有獅子。


    而她說那句話的眼神,像茫茫大海,不像原先的清澈湖麵。


    “該走了。”她站起身。


    我隻能帶著問號和不安,跟她離開m棟側門水池。


    “你可以陪我走回家嗎?”她說。


    “走回你家?”我有點吃驚,“那起碼要走半小時耶。”


    “正確地說,是38分鍾。”她說,“我剛走過。”


    “你是走路來的?沒騎機車?”我更吃驚了。


    “嗯。”


    “你機車又壞了?”我問。


    “沒。”她搖搖頭,“隻是想走走。”


    “噢。”


    “請你陪我走回家,好嗎?”


    “當然好。”


    我們並肩走著,像以前一樣,但幾乎沒交談。


    以前偶爾也會沒交談,那是因為她在生氣。


    像這種她沒生氣我們卻沒交談的氛圍,是第一次。


    我試著在途中問她兩次:“你的決定到底是什麽?”


    但她始終沒開口回答。


    終於走到她家巷口,她停下腳步後似乎試著開口,


    但沒發出聲音,隻是嘴巴微張。


    然後她轉身走到樓下鐵門前,打開門進去,沒有回頭。


    她的背影消失後,我轉身走回校園。


    走到她家花38分鍾,走回校園卻花了45分鍾。


    我一直在想,她的決定是什麽。


    為什麽後悔了就要跟我說對不起?


    腦海裏也一直縈繞著她說“我一直學不會好好道別”時的眼神。


    我對她的聲音很敏感,那句話不是低溫,而是沒有溫度。


    我對她的眼神也很敏感,她說那句話時的眼神不隻是深邃,


    而是深不見底。


    我等了兩天,猜想她應該會跟我聯絡,讓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但她完全沒消息。


    從第三天開始,我又循環撥打三組數字,但找不到她。


    上msn也找不到她,隻能留訊息。


    以前我們偶爾會通e-mail,但我的e-mail信箱也沒新信件。


    持續這樣的狀態兩個禮拜,我心裏產生了一個不平衡的天平。


    這個天平搖搖擺擺,時而左邊向下,認為她刻意離開我,


    時而右邊向下,認為她隻是有某種我不知道的苦衷,


    才會暫時失去音訊。


    一個月後,我輾轉得知她已經到美國半個月了。


    那個天平直接向左邊傾斜,然後不動了。


    我心裏產生一大堆問號,這些問號組成一座迷宮。


    其中頻繁出現的三個問號是:為什麽她要刻意離開我?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什麽時候她才肯告訴我?


    時間的鍾擺仿佛成了銳利無比的刀,左右擺動變得非常緩慢,


    但每一次擺動,都很輕易地在我心裏劃出一道道傷口。


    幾個月後,我決定埋葬所有問號。


    問號都不見了。


    我接受她已離開我,而且也不想再跟我聯絡的事實。


    句號。


    我終於明白那句“我一直學不會好好道別”的意思。


    她確實學不會,因為她連“道別”都沒做到。


    當我用盡力氣跟她拔河時,她突然放手,我便跌得滿身是傷,


    然後我又花了一段時間,治療這些跌傷。


    以為傷好了,終於可以正常行走時,


    卻時常突然被關於她的記憶擊潰。


    我終於意識到,她成了我的逆鱗。


    我得把關於她的所有記憶,放進大門深鎖的記憶倉庫,任它塵封,


    包括她最後一次在m棟側門水池邊要我記得的事。


    我也得想盡辦法將關於她的一切,可以遺忘就遺忘,


    如果不能遺忘,就要藏得很深很深。


    避免任何人,包括我有意或無意間碰觸這塊逆鱗。


    時間可以稀釋情感,時間也可以沉澱情感。


    如果情感是沙,心是水,除了必須停止攪拌外,


    隻能靜待時間將沙子沉澱在底部,讓心看起來是清水,


    然而沙子的沉澱速度非常非常緩慢。


    我不再抬頭看天空。


    除非拿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或拿把槍抵住我的太陽穴,逼我抬頭看天空。


    但即使我不得不抬頭看天空,我還是不會抓愛爾普蘭星,


    我也不再期待雨後的彩虹。


    所有的現在都會成為過去,


    所有的未來也都是不久之後的現在。


    雖然時間過得非常緩慢,但總有一天,


    我跟她之間的所有記憶會像是上輩子的那般遙遠。


    就算是forget,至少曾經get。


    就算是lover,最後還是會over。


    再見了。小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蔡智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蔡智恒並收藏不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