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至今,過了120個日子。


    但見麵的次數,卻是少得可憐的七次。


    見麵的時間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個小時。


    我知道她有紅線,知道她怕,但我總是想見她。


    這些日子想見她的總次數,除以120天,


    平均每天會有幾次想見她。


    有的日子想見她的次數很少,隻有一次,


    隻不過那個一次,是從早想到晚。


    想她時偶爾會很苦,不是說想到她時會痛苦,


    而是想得很深很深很想見她一麵卻見不著時,是很痛苦的。


    仿佛全身正被煎熬,完全無法逃脫或排解。


    如果有天你變成虱目魚,躺在鍋子裏被油煎,


    你就能體會我的那種痛苦了。


    還好有line,偶爾有電話,算是保持聯絡,不至於斷了消息。


    但有些人需要碰觸,比方她。


    即使每天打電話和傳line,也不能取代她清澈深邃的雙眼,


    和她的四分之三側麵。


    碰觸才有真實存在感,想念的心才會安定,不會飄浮。


    有段話是這麽說的:


    人的一生會遇到兩個人,一個驚豔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


    對我而言,這兩個人都是她。


    十幾年前的她,驚豔了我的時光;


    而現在的她,則溫柔了我的歲月。


    回首來時路,我很清楚自己為對方做了什麽、付出了什麽,


    也很清楚自己在想什麽,還有她在我心裏的分量。


    但對她,卻不是那麽有把握。


    這不是我不能感受,也不是我要求太多,


    而是她總是把最真摯的情感藏得很深。


    而且也因為她的語言表達障礙,讓我低估她情感的溫度。


    她的一切早已不是我的逆鱗,我甚至急於發掘與更新。


    如今因為重逢,我了解以前所不知道的她的樣子,


    也知道失去音訊的那段時間,她在想什麽。


    她的樣子在我心裏更鮮明、更美好,更加無可取代。


    所謂的重逢,是老天再給一次機會的意思嗎?


    如果老天再給一次機會,我們是再走一次十幾年前走過的路或是重新走一條嶄新的路,


    還是順其自然,在緣分終於盡了時,各自回到人生的正軌?


    我想起一部電影: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


    在這部電影中,記憶是可以被完全刪除的。


    男女主角因為爭吵、痛苦等,分別刪除了關於對方的所有記憶,


    但當他們後來偶遇時,即使早已忘了彼此,以為對方是陌生人,


    他們還是莫名其妙地互相吸引,於是從頭來過。


    原來即使忘掉一切,隻要雙方仍是原來的樣子,


    一旦相遇後還是會重新開始。


    最美最深的記憶,早已不隻存在於腦海,也進入了心靈。


    腦中的記憶可以刪除,但那些記憶已成為心靈的陽光,刪不掉,


    也就是如片名所言:純潔心靈裏的永恒陽光。


    現實中的我們重逢了,她依然是她,我也還是我。


    但如果再來一次,可能要再經曆同樣的甜蜜、歡笑、痛苦、磨難,


    也很可能走向同樣的結局。


    那麽我們還想再來一次嗎?


    我和她都在這世界上漂流,像激流中的兩根浮木。


    有時被水流推近而碰觸,有時被水流推開而遠離。


    我們其實都沒有能力決定流動的方向和目的地,


    隻能被水流推著走。


    最終應該都會被衝進大海,然後在海浪和潮流的拍打下,


    我或許擱淺在某處沙灘,她或許被帶往深海繼續漂流。


    有時想到這裏會覺得很難過,隻能想辦法在兩根浮木碰觸時,


    仔細記住對方的身影和氣味。


    因為我早已沒有信心,也沒有把握,更不敢奢望,


    我們最終會擱淺在同一片沙灘,而且互相依偎著。


    深夜時安靜又沒有幹擾,總是理所當然地想著她,


    即使是忙碌的上班時間也常因為想到她,


    想到我們之間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而呈現短暫的放空。


    “現在忙嗎?”


    她傳來這句,喚醒了我,讓我回到桌上滿是報表的現實中。


    看了一下表,下午三點多,一般她不會在上班時間line我。


    “算忙。怎麽了?”我回。


    “沒事。隻是想要在你很忙碌的時候吵你。”


    “那現在就可以了。”


    “不會害你工作做不完,甚至被老板fire吧?”


    “不會。”


    “我今早開車上班途中,車子拋錨。”


    “我工作即使做完做好,也可能被老板fire。因為我跟他起衝突了。”


    我們分別傳一句,兩句幾乎同時出現在手機屏幕上。


    “為了什麽事起衝突?”她回。


    “那你上班怎麽辦?”我回。


    “衝突很激烈嗎?”


    “上班有遲到嗎?車子現在如何?”


    “不會是為了加薪之類的事吧?”


    “那你今天下班怎麽回家?”


    “我們兩個各說各話,真令人心安。”她回。


    “嗯?”


    看了一下對話記錄,剛剛我們確實沒“對話”,是各說各話。


    “這表示我們都把對方的事看得比自己的重要。”她回。


    “嗯。那我先回答你。不是加薪之類的事,隻是對老板講道理時音量很大,順便罵他幾句而已。而他不是有度量的人。”


    “那你應該是為了別人。”


    “你怎麽知道?”我回。


    “我認識你多久了?”


    “一輩子。”


    “嗯。所以我知道你自己無所謂。但為了別人,你會奮不顧身。”


    看著她傳的最後一句,我有點激動。


    不必多解釋什麽她就自然明了一切,總是讓我的心不會寂寞。


    “輪到我說。車子在修車廠,明天下午才會修好。我坐出租車上班,遲到半小時。今天下班搭同事的車回家。”她回。


    “那明天上班怎麽辦?”


    “或許搭出租車吧。”


    “不如我去載你上班?”


    “好。”


    “約幾點?”我回。


    “六點半。”


    “那麽早?”


    “因為要一起吃早餐。”


    “你應該知道我沒吃早餐的習慣吧?”我回。


    “我知道你以前不吃早餐,但現在你年紀大了,不幼稚了,也許知道吃早餐對身體健康很重要,也開始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於是改掉不吃早餐的壞習慣。”


    她一向話少,所以碎碎念時其實還蠻可愛的。


    “好。明天六點半去載你,一起吃早餐。”我回。


    “謝謝你。幫了大忙。”


    “隻是載你而已,沒什麽。”


    “你肯吃早餐,讓我不用擔心,就是幫了大忙。”


    我愣住了,一時之間無法回她。


    “可以養成吃早餐的習慣嗎?”她問。


    “好。”我沒有猶豫。


    “你真的幫了很大很大的忙。”


    其實我早上隻是不吃固體食物而已,通常還是會喝杯咖啡。


    這習慣好像是從大三開始的,可能那時貪睡,早上出門上課總是匆忙,


    來不及買早餐,久而久之便不吃早餐了。


    以前她知道我沒吃早餐的習慣,但也沒說什麽。


    今天才知道她竟然這麽擔心。


    她總是可以很輕易地給我滿滿的力量,比方一個眼神、一句話語,


    或是一份關心。


    現在的我,仿佛可以攻頂喜馬拉雅山而不帶氧氣筒。


    隔天早上六點二十就在她家巷口等待,還是昏昏欲睡。


    因為起碼比平時少睡了一個半小時。


    她準時出現,打開車門,上了車。


    我完全清醒了。


    “到哪裏吃早餐?”我問。


    “先直走。”她說。


    我開車往前,穿過五個紅綠燈,她都沒開口。


    “還有多遠?”我問。


    “不遠。”她回答,“隻是路很長而已。”


    我笑了起來,她偶爾會說出這種看似矛盾的話。


    她沒說什麽,隻是看著我,我越笑越開心,好像停不了。


    “再直走下去,可能到台北。”我終於停止笑。


    “沒錯。”


    “是不是過頭了?”我問。


    “是。”


    “啊?”我嚇了一跳,“那你怎麽不早說?”


    “你在笑。”她說,“我不想打斷。”


    “可是……”


    “我希望你笑、喜歡你笑。這讓我覺得,你很開心。”


    我略轉過頭看著她,她臉上帶著微笑,似乎很輕鬆、很滿足。


    我也很滿足,因為我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側麵。


    在找地方回轉車時,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場景是我們第一次遇到。


    這是我第一次開車載著她,她安靜地坐在我旁邊。


    我突然有種我們都長大了的感覺,覺得以前的我們太年輕了。


    以前的我們,總是做好即將麵對風浪的心理準備;


    而現在的我們,仿佛是經過風浪後,珍惜難得的平靜。


    回顧過往,我腦中常會出現很多定格畫麵。


    這些定格畫麵有的是我走在她左手邊,有的是我坐在她右手邊,


    有的是我們同時仰望一個東西,有的是我們同時聆聽一種旋律。


    所有的光與影、聲音與影像,在我心裏異常清晰。


    現在我開著車,她坐在我右手邊,我們一起看著街景、紅綠燈。


    從擋風玻璃看著這個世界,這個我們生活的城市。


    緊閉車窗隔絕了外麵的喧囂,車內隻有我們的交談聲,


    還有我剛剛的笑聲,和她微笑注視我的神情。


    我相信即使多年以後,我還是會清晰地看到這個定格畫麵。


    聶魯達的著名詩句: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這句話看似悲觀,也令人難過,但還是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解讀。


    也就是說,如果所有在一起的細碎回憶與定格畫麵,


    都必須用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忘記,


    那麽不就表示幾乎忘不掉?


    既然忘不掉,可能趨近於永恒。


    “前麵右轉。”她說。


    “好。”


    “然後……”她拉長尾音。


    “快到了嗎?”


    “然後我看一下這方向對不對。”


    我又笑了起來,她果然還是沒有方向感。


    但這次我不敢笑太久,怕笑完後已經開到台北了。


    “剛剛右轉的地方,應該左轉。”過了一會兒,她說。


    “那又得回轉了。”我在心裏歎了一口氣。


    “人生不能回轉。”她說,“開車時多回轉幾次,彌補一下。”


    “其實你很有幽默感。”我笑了笑。


    “我們現在這樣……”她眼睛看著前方,語氣很平和,“應該也像是在人生中回轉吧。”


    我轉頭看了她一眼,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然後我們保持沉默,這應該也會成為一個定格畫麵。


    終於到了早餐店,要回轉兩次才能抵達的店。


    太久沒吃早餐了,本想跟她點一樣的,她卻堅持要我選。


    “我想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她說。


    我隻好隨便點了一樣碰碰運氣,她卻點了其他兩樣。


    “你食量不是很小嗎?”我很驚訝,“難道你早餐特別能吃?”


    “多點幾樣,命中的概率才大。”她說。


    “命中什麽?”


    “你喜歡吃的東西。”她笑了笑,“反正你食量大。”


    早餐的分量並不多,所以我們兩個吃三人份也還好。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飯,但看著坐在對麵吃飯的她,


    還是會感到很新鮮。


    我突然覺得,我們好像從沒一起生活過。


    所謂的“一起生活”,並不是狹義的住在一起過日子,


    而是指日常生活中有更多交集,或是有共同目標,


    或是一起注視某個地方、一起朝著某個方向前進。


    她在a星球生活,我在b星球生活,


    然後我們在c星球交會,一起聊天、走路,看看c星球的一切。


    短暫的交會過後,她回到a星球,我回到b星球。


    然後我在b星球想著a星球的她,她在a星球想著b星球的我。


    十幾年前是這樣,現在似乎也是一樣。


    在戀人的世界裏,沒有桃花源的存在,各處都有自己的美麗與哀愁。


    我不知道其他戀人們的世界裏,什麽地方美麗,什麽地方哀愁,


    但在我們的世界裏,美麗就是跳脫彼此的生活進入純粹美好的時空,


    而哀愁就是無法讓那些純粹的美好,進入我們彼此的生活中。


    “走吧。”她站起身,“上班不要遲到。”


    我點點頭,也站起身,一起離開早餐店。


    再度上車後,她從包裏拿出一瓶易拉罐咖啡。


    “你上班時可以喝。”她遞給我。


    “這是從冰箱拿出來的?”我接下時,感覺有點冰。


    “不然是從烤箱嗎?”


    嗯,她吃飽了,像插上電的冰箱,可以製造低溫了。


    “咖啡是你特地買給我的?”我問。


    “不是。”


    “買給別人的?”


    “也不是。”


    “撿到的?”


    “神經病。”


    “我記得你從不喝咖啡。”我很納悶,“你買咖啡幹嗎?”


    “我不想說。”


    “噢。”


    簡單應了一聲,算是結束話題。我直接開往她的上班地點。


    “下班後,我載你去修車廠?”抵達後,我說。


    “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


    “會很麻煩。”


    “哪裏麻煩?”


    “我們在抬杠嗎?”


    “我下班後順便來載你去修車廠。”我說,“請問哪裏麻煩?”


    “我今天上班的心情。”


    “這跟心情有關?”


    “我會一直期待下班時刻趕快到來,上班就無法專心。”


    “噢。”


    “你隻會說‘噢’。”她下了車,“你不用來載我。快去上班吧。”


    又結束了在c星球的短暫交會,她要回到a星球上班,


    我也要開車到b星球上班了。


    隨手摸了一下那罐咖啡,冰涼的觸感讓我靈光乍現。


    我趕緊停車熄火,下車跑進她上班的大樓,在電梯口追上她。


    “你又開始買咖啡了?”


    “嗯。”她說。


    “我們到底在幹嗎?”我有點激動,“為什麽不想見就見呢?為什麽要搞成我像虱目魚、你買自己根本不喝的咖啡呢?”


    “虱目魚?”


    “那是比喻。”


    “莫名其妙的比喻。”


    “虱目魚不是重點,”我說,“重點是你買了咖啡又不能喝,又要放冰箱。冰箱滿了怎麽辦?”


    “就讓它滿。”


    “你媽會覺得很奇怪吧?”


    “我不在乎。”


    “你……”我一時語塞。


    “其實我有喝。”她說。


    “你是說你喝咖啡了?”我大吃一驚。


    “不然是喝啤酒嗎?”


    “可是你喝咖啡會心悸啊。”


    “我知道。”


    “知道還喝?”


    “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我音量變大。


    她靜靜地看著我,沒說什麽,似乎在等我平靜下來。


    “你為什麽要喝咖啡?”我音量恢複正常。


    “想知道是不是一樣的。”她說。


    “什麽一樣?”


    “我喝咖啡會心悸,心跳忽快忽慢,有點暈眩,有時會呼吸困難。”


    “所以呢?”


    “跟想你時的心情,很像。”


    我凝視著她,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一種從未見過的光芒。


    這光芒讓我的心一下子雪亮。


    重逢至今,我感受到她的樣子跟以前一樣,


    但又覺得好像有點不一樣,隻是一直不知道哪裏不一樣。


    現在突然醒悟,原來她變得很有勇氣。


    她很膽小,又有語言表達障礙,很多感受從不說出口,


    即使說出口,也隻能淡然地表達內心的洶湧。


    或許她潛意識裏認為這是造成我們以前沒辦法在一起的原因,


    才會留下遺憾。


    於是重逢瞬間,為了彌補遺憾,她變得異常有勇氣,


    敢於泄露以前從來說不出口的感受。


    她甚至說出很喜歡這種字眼,以前的她根本不可能說出口,


    因為她從不把喜歡和愛掛在嘴邊。


    雖然她從輕度語言表達障礙變成重度語言表達障礙,


    但她卻同時有更多的勇氣去突破障礙,而且這勇氣似乎與日俱增。


    於是我反而比以前更清楚地知道她內心深處在想什麽。


    就像她以前會買咖啡但不喝,而現在卻有莫名其妙的勇氣喝咖啡。


    我也是一樣。


    我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現在也沒變,甚至隻可能更嚴重。


    麵對自己一直想要把握住的人,也沒有伸手用力抓住她。


    就像森林中的猴子,沒有伸手抓住新的樹藤,


    便隻能在原地蕩來蕩去。


    或許我潛意識裏認為這是造成我們以前沒辦法在一起的原因,


    於是突然擁有很強的決斷力,說要見她就見她,不管時間多晚,


    不管已經有十幾年沒見了。


    而想多留住她一會兒,就立刻折斷雨傘。


    這種隻想挽留她,完全不考慮其他,馬上說做就做的決斷力,


    我以前根本沒有。


    但這不是我真正的樣子,隻是為了彌補遺憾而出現的反射性動作。


    也就是說,我的決斷力和她的勇氣,都隻是彌補遺憾的反射性動作。


    我本質上依然是個優柔寡斷的人,


    她也始終膽小,有語言表達障礙。


    “你再不走,上班會遲到。”她說。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噢。”


    “你隻會說‘噢’。”她說,“快去上班吧。”


    “你不要再喝咖啡了。”我說。


    “要你管?”


    “如果我偏要管呢?”


    “好。讓你管。”她說,“然後呢?”


    “然後……”


    “要讓你管,你也不知道怎麽管。”她笑了起來,“快去上班吧。”


    我也笑了起來,路過要搭電梯上班的人,應該會覺得我們瘋了。


    “所以你想到我時,心情就很糟糕?”我問。


    “有時想得凶,就像喝咖啡時的心悸。”她說,“能不糟糕嗎?”


    “噢。”


    “你還是隻會說‘噢’。”她說,“趕快去上班吧。”


    “你把咖啡都給我吧,別再喝了。”我說。


    “好。”


    “也不要再買咖啡了。”


    “好。”


    “你怎麽這麽爽快地說好?”


    “隻要你能快點去上班,我什麽都好。”


    “你還剩幾分鍾?”我問。


    “十分鍾。”她看了看表,“你呢?”


    “也是十分鍾。隻不過你隻要搭電梯到五樓,我還要開車。”


    “你再不走,我要叫警衛了。”


    “叫吧。”我說,“多叫幾個。”


    “你真的會遲到。”她說。


    “我知道。”


    “知道還不快走?”


    “不管了。”


    不管了,我不要再當虱目魚。


    再走一次十幾年前走過的路也好,重新走一條嶄新的路也罷,


    當我們這兩根浮木碰觸時,每一分每一秒,


    我都不想離開她的眼睛和她的四分之三側麵。


    即使我們好像從未一起生活過,但我始終可以因她而驚豔,


    而她在我心裏,也永遠溫柔地存在著。


    “候鳥每年春秋兩季沿著固定路線,往返於繁殖地和度冬地。如果你是候鳥,你認為哪裏才是故鄉,繁殖地?度冬地?”


    “如果我是候鳥,我不在乎故鄉在哪裏。”


    “為什麽?”


    “因為不管往哪兒飛、飛多遠,我總是思念著南方。”我說,


    “而你,就是我的南方。”


    春天到了,甚至提早。


    我和她的大學生活剩下最後一個學期,畢業後會麵臨離別。


    對平時在一起的戀人而言,畢業後如果距離和環境的改變不大,


    那麽可能隻是彼此要學會調適而已。


    但對我們而言,這種狀況很可能致命。


    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在於每走一步,鞋裏的沙都會磨痛腳,


    必須忍受一些痛苦才能往前走。


    就像拿著一根長竹竿走鋼索的人,勉強維持平衡往前走。


    但隻要一隻鳥停在竹竿的一端,就可能讓他失去平衡而摔落。


    畢業後麵臨的變量,可能就是那隻鳥。


    我其實已做好心理準備,打算當鳥停在右端時,雙手迅速往右移動,


    當鳥停在左端時,雙手迅速往左移動。


    無論如何,我要讓竹竿保持水平,繼續向前走。


    然而她在學期初告訴我,今年夏天結束後,她將到美國留學。


    說這些話時,她坐在m棟側門水池邊的石椅上,眼睛看著水麵。


    那時是黃昏,天氣晴朗,涼風徐徐,水麵泛著陣陣漣漪,


    但我心裏刮起狂風暴雨,水麵波濤洶湧。


    我們足足沉默了半個小時,直到天色昏暗。


    “其實這樣很好。”她終於打破沉默,語氣很平淡,“以後應該不用壓抑,也不必克製,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或許想做什麽也可以做什麽。”


    原本看著水麵的我轉頭看著她,但她的雙眼始終注視著水麵。


    如果你在住院,有天醫生突然告訴你:


    從今天開始你可以愛吃什麽就吃什麽,不用擔心油膩、膽固醇,不必運動或養生,而且喝酒、抽煙、熬夜都沒關係。


    那麽這代表什麽呢?


    我想應該是在宣布你的死期,而且無藥可救,怎麽保養身體都沒用。


    看來這隻停在竹竿上的鳥,是隻巨大的老鷹。


    我已經無法維持平衡,隻能摔落。


    從此之後,她絕口不提出國時間、念哪所學校、多久回來等。


    同樣地,我也是。


    這大概是認識她以來,我們兩個很有默契的第二件事。


    或許別的戀人知道死期後,會選擇提前結束,


    但我們卻是好好珍惜剩下的日子。


    見麵的頻率比以前高,見麵的時間比以前長,


    見麵時所做的事也比以前多。


    可惜她說話時的平均溫度,並沒有比較熱。


    然而我一直對她說的那句“其實這樣很好”耿耿於懷。


    那句聽起來仿佛是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有時胡思亂想,覺得她那句表達了“終於可以離開”的解脫之意。


    她是認識我之前就有了出國的打算,還是認識我之後才有的?


    如果是認識我之後才想出國,是不是因為她始終離不開、回不來,


    於是幹脆遠走國外,讓我們之間自然結束?


    而我呢?


    原已準備戰戰兢兢迎接任意一隻鳥落在竹竿上,


    沒想到發現是隻老鷹後,卻立刻束手待斃。


    我是不是也知道自己遊不出她的旋渦、上不了岸,


    於是潛意識裏在等待一個理由或力量拉我上岸?


    這隻老鷹的出現,是讓我們一起逃避,


    還是一起解脫?


    去看夕陽吧,珍惜太陽還掛在天上的時候。


    我和她各騎一輛機車,約好在海邊碰麵。


    我本想載她就好,何必搞得這麽麻煩?但她堅持各騎一輛。


    “你不是說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嗎?”我說,“我想騎車載你。”


    “是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她說,“我想自己騎車。”


    她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堅持,即使死期快到了也是一樣。


    除了認識她第一天時騎車載過她,後來就沒載過她了。


    如果約在校外,我們總是先說好時間和地點,然後各騎一輛機車去。


    我會提早到,然後靜靜等她。而她總是遲到。


    我也突然想到,她從不跟我一起吃飯。


    我約過幾次,她總是拒絕,而且沒有理由。


    剛開始很納悶也很沮喪,後來習慣了,


    便把這也當成她莫名其妙的堅持。


    她說約在海邊碰麵就好,我隻能苦笑。


    她到底知不知道所謂的“海邊”有多大,


    這跟“水池邊”完全是不一樣的概念。


    還好她總是遲到,我便在海堤上來回快速走動,有時還跑步,


    邊走邊睜大眼睛看她到了沒。


    來回走了十分鍾,已經有點喘了,才終於看見她。


    我走向她,她緩緩停好機車,收好安全帽。


    “走吧。”她說。


    “其實我跟時間一樣。”我說。


    “嗯?”


    “一直在走。”


    “神經病。”


    我們一起走上海堤,再走下海堤,踏進沙灘。


    在沙灘上留下的腳印很工整,幾乎是四條筆直的線。


    走到離海浪拍打十公尺處,她停下腳步。


    “再往前一點?”我問。


    “這距離是我的極限。”她說。


    她坐了下來。我也坐了下來,在她右手邊。


    “待會兒夕陽下山後,一起吃個飯?”我說。


    “我那時應該還不會餓。”


    “那就等餓了再吃。”


    “我餓了也不吃。”


    嗯,果然不跟我一起吃飯,而且沒有理由。


    今天的夕陽很美,顏色是濃濃的黃,


    也沒被雲層遮住,是個完整的圓。


    氣溫很舒適,晴朗的天空隻有少許白雲,海麵很平靜。


    這是個看夕陽的好天氣,這個沙灘也是看夕陽的絕佳地點。


    “我很喜歡海。”她的視線朝著正前方。


    “其實你跟海很像。”


    “哪裏像?”


    “都把東西藏得很深。”


    她轉頭看我一眼,隨即視線又回到正前方。


    “我也很喜歡夕陽。”她說。


    “其實你跟夕陽也很像。”


    “也像夕陽?”她又轉頭看我,隻是這次是定格。


    “嗯。”我說,“同樣都是隻要一轉身,天就黑了。”


    “神經病。”她笑了起來,很燦爛的笑容。


    我靜靜地看著她燦爛的笑容,突然覺得很舍不得。


    如果以後再也看不到她的這種笑容,我一定會很寂寞。


    我很努力記下她現在的笑容,嘴角揚起的弧度、眼尾滑下的曲線,


    還有綻放出的溫暖。


    “其實你現在的笑容最像夕陽。”我說。


    “為什麽?”


    “明亮而不刺眼,溫度也剛好。”


    她閃過一絲笑容,我也努力記下這如閃電般的笑容。


    要記下的東西似乎很多,腦袋不曉得夠不夠用。


    “有螃蟹。”她指著右前方。


    “其實你跟螃蟹也很像。”


    “什麽都像。”她又笑了起來,“你幹脆說我不像什麽就好。”


    “你是真的像螃蟹。”


    “哪裏像?”


    “外表堅硬,內在柔軟。螃蟹把最柔軟的肉,包在最堅硬的殼裏。”


    我看著她,“跟你一樣,外表剛強,內心卻很柔軟。”


    我們互望了幾秒,她才轉過頭。


    “對你更是。”她說。


    “對我是外表更剛強、內心更柔軟嗎?”我問。


    “廢話。”


    “是更柔軟的廢話,還是更不柔軟的廢話?”


    “1。”


    “可是你說那句‘其實這樣很好’時,我覺得你心很硬。”我說。


    “胡說。”


    “是很硬啊,比混凝土還硬。”


    “根本沒硬。”


    “如果不叫硬,難道叫沒有心嗎?”我說,“那你的心在哪兒……”


    “在你這兒。”她用右手突然捶了一下我的心髒,也打斷我的話。


    我說不出話來,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眼神帶著哀傷,眼窩很濕潤,幾乎要滿溢出眼角。


    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次,溫柔的撞擊。


    我永遠記得那個瞬間,也永遠記得當下的感動。


    那是整個人被電擊、體溫升高、心跳狂飆、血液沸騰、汗毛豎立、雞皮疙瘩全部起來的感動。


    她用右手捶我心髒的那個瞬間,我的心髒便牢牢記住了她的溫度、她的想法和她的心。


    喜歡一個人可能需要理由,但愛一個人則不必。


    有時愛一個人是一種認定,你認定是就是。


    我這輩子確定的東西不算多,但我很確定對她的認定。


    我認定是她。


    因為知道未來的不確定,或是害怕未來的不確定,


    所以很希望有些東西是確定的、不會改變的。


    還好我很確定,對她的認定。


    我們互相凝視,在夕陽的照耀、海水的拍打、螃蟹的橫行中。


    她的眼睛像是倒滿酒的酒杯,表麵張力讓液體成為光滑的球麵。


    或許隻要輕輕晃動,就會漫出來。


    而我心頭很熱,眼角也濕潤。


    透過眼球內液體的反射,我們應該更清楚地看見彼此。


    那是我們第一次發現彼此眼中映照出的,滿滿的,自己的容顏。


    這或許是一種愛情最初始,也最美的狀態,


    也是最純淨、最光潔無瑕的,對愛情的悸動與信仰。


    佛說:你恨的人,來生不會再見,所以別在他(她)身上浪費時間;


    你愛的人,來生也不會再見,所以今生要好好對他(她)。


    她當然不是我恨的人,而且她會離開。


    因為可能不會再見,所以更要好好對她。


    夕陽快下山了,天色不像剛剛那樣明亮。


    “對你,我始終很難說出內心的真正感受。”她打破沉默。


    “嗯。”我點點頭,表示可以理解她。


    然後我們轉頭看著即將漸漸變暗的天空。


    “唯一可以在白天看到的星星是什麽?”我問。


    “不知道。”她搖搖頭。


    “愛爾普蘭星。”


    “有這種星星?”


    “愛爾普蘭,airne。”我右手指著天空,“那裏就有一顆。”


    “神經病。”


    一架飛機緩緩在天空劃過,留下一道長長細細的白色噴射雲。


    我伸手向天空抓一下,抓住那架飛機,


    然後低頭閉上眼睛,心裏默念:我要跟她在一起。


    “你閉著眼睛幹嗎?”她問。


    “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都是看不見的,這就是為什麽我們會在接吻、哭泣、許願的時候閉上眼睛。”


    “神經病。”她又問,“你到底在做什麽?”


    “許願。”我說。


    “許願?”


    “嗯。”我說,“隻要抓住100顆愛爾普蘭星,就可以實現願望。”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眼裏充滿疑惑。


    “夜空中劃過的流星,大家爭相許願,流星總是載了太多心願而急速墜落。還好白天也有緩慢移動的愛爾普蘭星,給人們帶來希望。”


    “什麽希望?”


    “傳說在天空中看見愛爾普蘭星,隻要伸手抓住它,再立刻許願。當你抓完一百顆愛爾普蘭星時,你的願望就能實現了。”


    “這傳說很幼稚。”她說。


    “或許幼稚,”我說,“但你可以試著相信。”


    “相信這幹嗎?”


    “很多東西,你一旦信了,就會存在。”我說,“信仰就是這樣。”


    “你要我把這傳說當成信仰?”她問。


    “可以試試。”


    “嗯……”她猶豫了一會兒,“好。”


    “那趕快。”我指著天空,“愛爾普蘭星還在,你快抓。”


    她緩緩伸手向著天空抓一下,再低頭閉上眼睛。


    “願望不可以說出來,不然會無效。知道嗎?”我說。


    “廢話。”她睜開眼睛。


    “是知道的廢話,還是不知道的廢話?”


    “1。”


    “到時候你坐的飛機,我也會朝著天空抓下。”我說。


    她看著我,沒有回話,隻是輕輕點個頭。


    夕陽已下山,天色暗了下來,她的眼神顯得更明亮了。


    我站起身,雙手左右平伸,一步一步,向著海緩緩走去。


    “你在幹嗎?”她問。


    “繼續向前走。”


    “神經病。”她有些驚慌,“你會走進海裏的。”


    “不管了。”


    老鷹又如何?


    再巨大的老鷹停在竹竿上,我也不管。


    我隻要拋掉竹竿,雙手平伸,還是有一絲希望可以維持平衡,


    然後繼續向前走。


    “很危險。”她快步走到我身邊,拉住我的衣角,“別再往前了。”


    “你不是說,那距離是你的極限嗎?”我雙手依然左右平伸。


    “嗯。”她拉了拉我的衣角,“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進海裏。”


    “那麽陪我一起走吧。”


    她愣了愣,但在我又往前跨出一步時,她也跨出一步。


    隻剩下要抓住99顆愛爾普蘭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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