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水裏裝了一些沙,看起來仍是清水,隻是底部淤積一些沙。


    這是跟她重逢前,我的心的狀態。


    快速攪拌這杯水時,沙子在水中互相撞擊,水已渾濁。


    這是跟她重逢後,我的心的狀態。


    如果停止攪拌,沙子會慢慢沉積到杯底,緩緩地、慢慢地。


    水會漸漸清澈,最後沙子全部會沉積在杯底,


    又變回看起來是清水的樣子。


    重逢時的快速攪拌,已讓我的心渾濁,


    我要繼續攪拌,還是靜靜等待沙子沉澱?


    即使我繼續攪拌,時間久了後,我可能會因為沒力氣了而放棄攪拌,


    最終還是隻能等待沙子慢慢沉澱。


    其實我也沒有選擇,因為快速攪拌是我現在的反射性動作。


    可惜吃完那家意麵後,我們已經一個禮拜沒碰麵了。


    曾經五千多天沒碰麵也能安然度日,


    現在才七天沒見,卻覺得生活不自在,好像每天都有該做的事沒做。


    這七天的前三天,我曾每天打一通電話給她,她當然都沒接。


    但重點是,她也都沒回撥。


    她說隻要看到我打的未接來電就會馬上回撥,


    那沒回撥代表沒看到,還是不想回?


    心裏一堆問號,隻能天馬行空地胡亂猜測她失去音訊的原因。


    但所有的亂想隻會導致一個結論:她不想再跟我聯絡了。


    以前我就知道她脾氣暴發的時間點就像地震一樣,


    可能是兩年後,也可能是下一秒。


    總之就是突發、不可預期且毫無征兆。


    每次脾氣暴發總是伴隨著毀滅,然後需要長短不等的時間重建。


    例如最近一次毀滅,要曆時十四年又五個月才重建。


    直到第七天的晚上,她才傳line給我:


    “你找我?我是說前幾天。”


    “你是前幾天看到未接來電,還是現在才看到幾天前的未接來電?”


    “前幾天就看到了。”


    “那你現在才回?”


    “如果你覺得我不用回,我可以不回。”


    “我的意思是為什麽你現在才回。”


    “因為我現在才想回。”


    “前幾天剛看到時不想回?”


    “嗯。”


    我很沮喪,不知道該回什麽。


    想起她說過:“重要的朋友打來,我會看狀況決定回不回;如果是很重要的朋友,我會等有空時回。”


    她也說,隻要是我,她看到後就馬上回。


    莫非我已從比很重要的朋友還重要,降級成很重要的朋友了?


    甚至連降兩級降成重要的朋友?


    “你前幾天找我,有事嗎?”她又傳來訊息。


    “有分四天前、五天前、六天前,三種。”


    “分別是什麽事呢?”


    “六天前是問候,五天前是打招呼,四天前是say hello。”


    “原來你的中年生活這麽閑。”


    “我哪會閑?但再怎麽忙,跟你說說話總可以吧。”


    “那就表示你不夠忙。”


    “你怎麽老是壞人等綠燈才過馬路就說他洗心革麵、好人沒有撿地上的垃圾就說他同流合汙的邏輯?”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是你老是因為一點點小事就全盤否定。”


    “我否定了什麽?”


    “你剛剛就因為我隻是抽空問候你,想跟你說說話,就得出我的中年生活這麽閑、不夠忙的結論。”


    “如果你需要抽空問候我,那確實不用勉強。”


    “我沒勉強。但你不能因為我打給你想說說話,就說我很閑不夠忙。就像我也不能因為你現在回我,就說你很閑不夠忙一樣。”


    “謝謝你提醒我,我確實很忙,所以現在不能回你。晚安了。”


    我試著再傳給她兩句,但完全沒已讀。


    也許她丟完最後那句後就順手關機,或直接把手機放得遠遠的。


    我想,這大概是所謂的不歡而散吧。


    這種感覺好熟悉,因為她給我的經驗太豐富了。


    以前跟她說話時常這樣,她會射出一句冰冷的話終結一切。


    每次她這樣,我都感覺像突然被雷打到。


    原本這禮拜因為她沒回應,我有我們已經變陌生的錯覺。


    沒想到現在因為這種被雷打到的感覺太熟悉太親切了,


    我又覺得我跟她就像以前一樣親近。


    這是該慶幸,還是該覺得悲哀?


    隔天上午我看了看手機,我昨晚傳的最後兩句仍然沒已讀。


    算了,試著專心上班不去亂想了。


    而我快速攪拌杯子的手,可能要放慢速度了。


    如果我的手漸漸停了,我大概也不會太訝異。


    下班了,開車回家前又看了一次手機,依舊沒已讀。


    看來我手機壞了,不然就是她手機壞了,總之就是有一部手機不乖。


    我得學會這種自欺欺人的思考方法,開車才會平安。


    沒想到開到一半時,手機響了,她打來的。


    “你知道東門路口的那棟白色建築嗎?”她說。


    “其實這城市多數的建築都是白色的。”


    “你隻要告訴我,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吧。”


    “你在開車?”


    “嗯。”


    “待會兒沒事吧?”


    “沒事。”


    “你開車到那裏,需要多久?”


    “從我現在的位置到那裏,大約25分鍾。”


    “那我們半小時後在那裏碰頭。可以嗎?”


    “好。”


    合上手機。我知道我最多隻要花20分鍾就可以到那裏。


    包括停車和走路的時間,到那棟白色建築時,不會超過25分鍾。


    而她,最少要花40分鍾才會到,如果她順利的話。


    我順利抵達,剛好花了20分鍾,而且車就停在那棟白色建築旁邊。


    我緩緩下車,下車後站在車旁看看行人和街景,再看看天空。


    不想站在白色建築前等太久,寧可做點無聊的事打發時間。


    時間差不多了,我用80歲老人的速度走到白色建築物前。


    其實也隻不過是40公尺的距離而已。


    但才走到一半,我竟然看到她正站在建築物門前,


    我瞬間返老還童變成15歲青少年飛奔過去。


    “對不起。”我跑到她麵前,驚魂未定。


    她不可能比約定時間早到啊,到底怎麽回事?


    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表,難道我的手表快沒電,時間變慢了?


    “你沒遲到。”她也看了看表,“你比約定的時間還早了兩分鍾。”


    “那還好。”我鬆了一口氣,但隨即想起她不可能早到,


    “可是你怎麽可能比我早到?”


    “我不僅比你早。”她說,“而且我已經等了二十幾分鍾。”


    “啊?”我又嚇了一大跳,“你飛來的嗎?”


    “打電話給你時,我已經在這附近了。”


    “那你怎麽不說?”


    “你在開車,我如果說我在附近了,你會飆車過來。我會擔心。”


    “可是讓你等這麽久,真的很抱歉。”


    “你又沒遲到。而且,我也想等你。”


    “等我?”我很驚訝。


    記憶中,她最討厭等我。


    以前有次我隻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分鍾,她就非常生氣。


    “遲到一分鍾就是遲到,難道殺人時隻砍一刀就不算殺人?”


    她那時這樣說,語氣有些嚴厲。


    從此我就再沒遲到過,一次也沒有,總是提早到。


    而她也不再有等待我的經驗。


    “你不是最討厭等我?為什麽突然想要等我?”


    “我不是討厭等你,而是討厭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被剝奪。”


    “什麽意思?”


    “時間是我們兩人的,不隻是你的。我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非常珍貴,我是討厭你剝奪了那些珍貴的時間。”


    “我一直認為你討厭等我,原來你隻是討厭我剝奪在一起的時間。”


    我笑了笑,“那你總是遲到,你就可以剝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嗎?”


    “講剝奪很難聽。”


    “剝奪是你先說的啊。”


    “因為你遲到就是剝奪,而我遲到就不是。”


    “明明就一樣,為什麽我是你不是?”


    “因為我很想早點看到你。”


    “那你更不該遲到啊。”


    “講遲到很難聽。”


    “不然怎麽說?總在約定的時間之後出現嗎?”


    “如果我們約10點,那就表示我心裏想10點看到你,可是實際的我最快也要10點10分才能看到你。”


    “這是什麽意思?”


    “心裏的我,完全不受限,隻想早點看到你,時間會變快;實際的我,會被環境、現實等阻攔,時間就變慢了。心裏的我,隻知道直線飛奔;而實際的我,會被紅燈擋下。”


    “所以你從來沒有遲到的念頭?”


    “完全沒有。”她搖搖頭,“總歸一句,心裏的我會比實際的我,更想早點看到你。”


    “你真的很會說話。”


    “如果你認為我隻是會說話,那我不說了。”


    “我是稱讚你而已。”


    “這不是稱讚,而是你的誤解。”


    “我誤解什麽?”


    “我說的是事實,跟我會不會說話無關。”


    “好,我誤解了。你隻是說出事實而已,不是很會說話。”


    “知道就好。”


    “但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突然想要等我。”


    “想體驗一下等待你出現的感覺。”


    “這有什麽好體驗的?”


    “我知道你總是提早到,所以在等待的時間裏,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出現,隻知道你隨時會出現。一旦你出現了,就是驚喜。這種等待的感覺很好。”


    我很後悔剛剛用慢動作下車,下車後還停下來看行人、街景和天空。


    原以為隻是打發無聊等待的時間,沒想到她早就在等我了。


    她說得沒錯,我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非常珍貴,


    我不該剝奪這些珍貴的時間。


    “對不起。”我說。


    “你是要我聽你莫名其妙地說對不起,還是要滿足你的好奇心繼續回答你的問題?還是要我做正事?”


    “你要做正事?”我很納悶。


    “我來這裏是因為跟人有約,而且已經遲到了。”


    “那你怎麽不趕快進去?”


    “因為你一直問,我隻好一直回答你。”


    “我不問了。你趕快進去吧。”


    “所以你是要我一個人進去?”


    說完她便轉身。


    我趕緊也轉身,跟著她走進白色建築內,直接到電梯口。


    “我最討厭我遲到了。”她說。


    如果是以前,我聽到這句一定會放聲大笑,因為她總是遲到。


    現在卻覺得原來她以前並沒有抱著她遲到沒關係的心態,


    甚至她很討厭自己遲到,但為了陪我說些不重要的話,


    她寧可讓自己遲到。


    重逢後因為她的泄露,她以前某些令我不解的言行,終於得到解答。


    現在又發現竟然還有一些是我自以為了解,而且是根深蒂固的認知,


    但真相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甚至完全逆轉。


    她在我心裏的影像越來越清晰,而且因為清晰又讓我看到更多的美。


    我不禁在想,以前的我錯過了多少?


    而現在的我,為什麽可以得到這麽多?


    電梯直達三樓,走出電梯跟著她左彎右拐,不知道她要去哪裏,


    也不知道她要做什麽。


    這點跟以前一樣,常常隻是約好時間碰麵,但她沒說要幹嗎。


    要等到碰麵了她才說她想做什麽,有時甚至是做完了才知道。


    比方可能隻是陪她買本書,或陪她去便利商店買瓶飲料而已,


    當她買完飲料說要走了,我才知道這次碰麵隻是陪她買飲料。


    她在一家看起來是某種設計工作室門前停下來,我陪她走進去。


    她一碰見約定的人便一直說對不起,看起來很內疚而不是客套。


    我也因她的內疚而更內疚,畢竟她遲到是因為我。


    但我突然想到,她從沒跟我說過對不起,不管在什麽情況下。


    像對不起、抱歉、sorry、不好意思之類的話,她從未對我說過。


    以前我對這點不太理解,總覺得有太多地方可以簡單說聲抱歉。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起碼在我的記憶中,總是我在說抱歉。


    後來我習慣了,便把她不會對我說對不起當作她的特質。


    她今晚是來請設計師設計一些東西,應該是公事上的需求。


    我看她跟對方的交談應對很流暢,完全沒有語言表達障礙,


    也沒有表情表達障礙。


    該開玩笑的,該認真要求的,該客氣感謝的,她都拿捏自如。


    她這點很像某些電影演員,當鏡頭對著他們時,總是侃侃而談,


    一旦鏡頭關機,他們就回到自己原來的樣子,沉默寡言。


    我以前就覺得她麵對我時,是根本沒鏡頭的狀態。


    我和她在那裏待了快一個小時才離開。


    “你吃過晚餐了嗎?”她問。


    “還沒。”


    “那你趕快去吃。”


    “你呢?”


    “我吃過了。”


    “我以為你問我吃過沒,是想跟我一起吃飯。”我很驚訝。


    “我隻是關心而已。”


    “那你當我吃過了吧。”


    “神經病。趕快去吃。”她說,“下次再一起吃飯。”


    我隻好陪她走到她的停車位置,還有一小段距離。


    “你今天為什麽突然找我過來?”


    “如果你不喜歡這種突然,以後可以都不要。”


    “我隻是好奇問問而已。”


    “最好是。你心裏明明知道我隻是想見你而已。”


    “我的表情又泄露了?”


    “嗯。”


    看到她的白色車子了。


    “我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關於昨晚的line。”


    “你不用說對不起。因為你又沒說錯。”


    “如果我沒說錯,你幹嗎生氣?你有生氣沒錯吧?”


    “你可以說得很有道理,但不代表我不能生氣。”


    “你真的很會說話。”


    她沒回話,走到車旁拿出鑰匙打開車門,鑽進車子。


    “我看到你的line,就打電話給你了。”


    “那是昨晚傳的,快過一天了。”


    “我這禮拜很忙,幾乎都不看手機了。”


    “你忙成這樣?”


    “我隻是想專心忙完,不想分心。但即使我真的很忙,我也沒不理你的意思,我甚至還會想到你。”


    “聽過一段話嗎,”我說,“孤單的時候想念一個人,不一定是愛;忙碌的時候也會想念某人,這才是真正的愛。”


    “你腦子真的很閑,竟然記住這麽無聊的話。”


    她語氣冰冷。然後插入車鑰匙,發動車子。


    “你講話的溫度,還是習慣這麽低?”


    “不是習慣。”她說,“隻是語言表達障礙。”


    “又是語言表達障礙?”


    “心裏的感受愈洶湧,說出來的話語愈淡然。於是被你以為很冷漠,但其實隻是語言表達障礙而已。”


    “可是看你對別人不會啊。”


    “隻有對你才會有。”她說,“認識你時,隻是輕度語言表達障礙,現在是重度了。”


    我們沉默了幾秒,車子的引擎聲更明顯了。


    “反正我隻是不想忙碌的時候跟你說話。”她打破沉默。


    “為什麽?”


    “因為會覺得失落。”


    “失落?”


    “忙的時候就不能跟你講太久,那就會覺得失落。”


    “講一下下還好。”


    “如果隻講一下下,掛斷的時候就會很失落,那不如不講。而且我也怕我不想掛斷,那會耽誤正事。”她係上安全帶。


    “噢。”


    “還有,我忙碌的時候心情會很不穩定。”


    “你不忙的時候心情也不穩定。”


    “你老是這麽白目,我的心情怎麽穩定?”


    “你說得對。”我竟然笑了。


    “我也不想在忙碌而心情不好時,把你當出氣筒。”她說。


    “那沒關係。”


    “我知道你一定沒關係,但我不想。”


    “為什麽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任何可能讓你心情不好的事,我都不想做。”


    “隻要我可以看到你,心情就不會不好。”


    “隻要見你,就會勾起太多記憶。”她說,“那些記憶,一旦碰觸,會泛濫,不可收拾。”


    “其實我很想見你。”過了一會兒,她說,“即使很忙時。”


    “那為什麽不想見就見呢?”


    “我怕見你。”


    “為什麽?”


    “看來重逢那晚,你很有勇氣。”


    “突然重逢,我毫無心理準備,所以隱藏不及,忘了壓抑。”她說,


    “那可能是我這輩子最有勇氣的時刻了。”


    “現在呢?”


    “變回膽小。”她說,“因為那晚,我的勇氣幾乎用光了。”


    “噢。”


    “剩下的勇氣,用來今天見你。”


    她放下手刹,打了方向燈,開車走了。


    “你聽過一部日劇描述聾啞畫家愛上一個女生的故事嗎?”


    “我知道。”


    “那部日劇的名字?”


    “《跟我說愛我》。”


    “好。”我清了清喉嚨,“愛你。”


    認識她的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在一大片水中遊泳,也許是湖也許是海,我無法辨別。


    四周一團漆黑,而我隻是遊,卻怎麽也遊不到岸邊。


    然後我醒了。


    清醒一分鍾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她的眼睛。


    好像是沒什麽邏輯的夢。


    不過我很清楚夢裏的感覺,沒有驚慌與恐懼,隻有放鬆與平和。


    我甚至覺得如果夢境持續下去,最後我溺水了,我可能也會微笑。


    一個禮拜後,我在msn收到她傳來的訊息:


    “明天下午四點,在我家巷口碰麵。可以嗎?”


    “好。”


    我立刻回。既沒訝異,也沒猶豫。


    雖然腦子裏曾閃過一個問號:她怎麽會知道我的msn賬號?


    但不到兩秒就有答案。


    就像英文字母的排序,d一定要經過c與b,才會碰到a。


    隔天下午我提早三分鍾到達,站在巷口麵朝著她家樓下,等她出現。


    手表看了四五次,抬頭看那棟公寓六七次,左右來回走了八九趟,


    等了十分鍾。


    “我在你後麵。”


    我聞聲轉身,看到她。


    “你不是從你家下來的?”我很疑惑。


    “我有說要從我家下來嗎?”


    “你是沒說。可是約在你家巷口,你應該會從家裏出來才對。”


    “如果約在校門口,一定要從學校內出來,不能從外麵到校門口?”


    “這樣講有道理。”


    “如果約在車站前,一定要從車站內出來,不能從外麵到車站前?”


    “嗯。也對。”


    “如果約在餐廳門口,一定要從餐廳內出來,不能從外麵到餐廳?”


    “你還沒說完?”


    “說完了。”她說。


    然後她轉身就走。


    我看著她一直往前走,沒停下腳步,也沒回頭。


    她的背影離我10公尺……20公尺……30公尺……


    我拔腿往前追,跑到她左後方一步時減緩速度變為走。


    她依舊沒停下腳步,也沒轉頭看我,隻是向前走。


    她走路速度算快,而且抬頭挺胸。


    我調整我的速度,始終保持在她左後方一步的位置。


    走了五分鍾,她完全沒開口,也沒減緩速度。


    我越來越納悶,但隻能跟著走,維持跟她一樣的速度。


    苗頭不對,已經十分鍾了。


    “請問……”我終於開口,“你要去哪裏?”


    “去我想去的地方。”


    她終於開口,速度也稍微減緩,我便趕上她,與她並肩。


    我跟她並肩走著,沒有交談,又走了五分鍾。


    “你想去的地方是哪裏?”我忍不住問。


    “你問題好多。”


    “好多?我才問一個問題而已啊。”


    “最好是。”她的臉略往左轉,“你不是從你家下來的?你還沒說完?你要去哪裏?你想去的地方是哪裏?你總共用了四個問句。”


    “其實是五個問句才對。還要加上一個:好多?”我說。


    “你知道就好。”


    “我其實什麽都不知道,包括為什麽你要用走的方式。”


    “我想用走的,不可以嗎?”


    “可以。”


    在她左後方一步時,我的視線隻能掃到她的部分臉頰;


    跟她並肩走時,偶爾瞄一下,可以看到她的左臉側麵。


    當她終於開口說話時,雖然腳步沒停,但她的臉會略往左轉,


    算是回應在她左邊的我。


    於是我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側麵。


    額頭、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與臉頰的線條,直線利落,弧線優雅。


    這些線條所勾勒出的四分之三側麵,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那種美很豐富,也很立體,像一片翠綠的山丘上有湖有樹有花有草,


    淡藍的天空中飄著幾朵白雲,秋天午後的陽光灑滿整片山丘。


    她的側麵充滿未知,正麵雖美,但視線容易集中在她的眼睛上。


    而她的四分之三側麵,是最美麗的。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不騎機車?”我又問。


    “你的問題,問得太晚。”


    “太晚?”


    “嗯。因為已經到了。”


    她終於停下腳步。


    我也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星巴克到了。


    她點抹茶,我點咖啡,我們在星巴克二樓窗邊麵對麵坐著。


    “我很訝異你會在msn留訊息給我。”我說。


    “初識的朋友,我最快也要半年才可能主動聯絡。”


    “那我又破你紀錄了。”


    她不想回話,直接轉頭朝向窗外。


    “我生性比較白目,你不要介意。”我說。


    “你確實白目。”她把頭轉回,“但我很容易因為你白目而生氣。”


    “為什麽?”


    “我不知道。”她聳聳肩,“平時我不是這樣的。”


    “那你平時是怎樣的?”


    “溫柔、文靜、體貼、大方、善解人意、笑容可掬。”


    “你有參加高階幽默感訓練班?”我說。


    她馬上將頭轉向窗外,但隨即又轉回,說:


    “我說真的,不是開玩笑。”


    “看來我得改掉白目,這樣你才不會常常生氣。”


    “你很難改了。那就是你的樣子。”


    “那你的樣子呢?”


    “溫柔、文靜、體貼、大方、善解人意、笑容可掬。”


    我忍住回話的衝動,卻忍不住笑。


    但我一開口笑便覺得後悔,沒想到她看見我笑也跟著笑。


    而且是很自然、很燦爛的笑容。


    從沒看過像她那樣的笑容,勉強形容的話,我會用幹淨。


    幹淨有點像無邪,但又不盡然,她的笑容很幹淨,清清爽爽。


    會讓人聯想到白雪公主。


    而且她笑容最美的部分,是種抽象意義上的美,


    也就是說,看到她的笑容會讓人心情變好,整個人放鬆。


    “你很適合笑,為什麽你不常笑?”


    “我常笑呀。”


    “但我是第一次看到你這麽燦爛的笑容。”


    “初識的朋友,我通常幾分鍾內就對他們這樣笑了。”


    “可是我要一個禮拜耶。”


    “所以你又破紀錄了。不過是很遜的紀錄。”


    “你之前說:初識的朋友,最快也要兩三個月才可能對他們笑一下。”


    “那是笑一下,跟燦爛的笑容不一樣。”


    “笑還有分別?”我很納悶。


    “對初識的朋友,燦爛的笑可能代表禮貌、善意、隨和。而笑一下,代表心門打開。”


    “你對我的心防,會不會打開得太早了?”


    “你的白目,會不會太嚴重了?”


    “抱歉。”我笑了笑,“真的要改。”


    “你改不掉了。”她說,“你還是專心喝咖啡吧。”


    窗外是酷暑,午後四點多的陽光灑了幾點在桌上。


    這裏是初秋,冷氣趕走了燥熱,帶來了清涼。


    我和她麵對麵坐著,偶爾交談,但沒有一定得交談的壓力。


    偶爾都看著窗外,不是為了逃避交談,而是為了享受寧靜。


    錯覺往往發生在人最不經意的瞬間。


    就像現在,我覺得我們是相戀已久的戀人在午後的咖啡館喝咖啡。


    當意識到我和她是初識,就得集中注意力弄醒自己甩開這種錯覺。


    可是一旦集中注意力,精神反而會變得恍惚。


    又回到我和她已經相戀許久的錯覺中。


    “請問你今天找我出來,有什麽事嗎?”我問。


    “你的問題,總是問得太晚。”


    “又是太晚?”


    “因為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


    “嗯。”她點點頭,站起身,“走吧。”


    我們離開星巴克,再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要走20分鍾。


    我和她並肩走著,我在她左手邊。


    為了欣賞她的四分之三側麵,我很努力找話題說話。


    我甚至連“白貓掉下水,黑貓救白貓上來,白貓對黑貓說了什麽”


    這種冷笑話也講。


    “白貓說了什麽?”她問。


    “喵。”


    她愣了一下,然後閃過一抹笑,笑容真的很像閃一下就停的閃電。


    “請問剛剛那是在笑嗎?”我問。


    “不。是臉抽筋。”


    她笑了起來,是那種燦爛的笑容,


    會讓人心情變好、整個人放鬆的笑容。


    走去星巴克的20分鍾,時間很漫長;


    從星巴克走回來,20分鍾咻一下就過去了。


    時間很敏感,在愉快的氣氛中,總是跑得飛快。


    一晃眼,已回到她家樓下。


    “所以你今天找我出來,隻是請我喝咖啡?”我問。


    “嗯。謝謝你那天的幫忙。”


    “一杯咖啡就打發了?”


    “我還免費奉送好幾次燦爛的笑容耶。”


    “嗯。”我點點頭,“那確實很夠了。”


    她笑了一下,轉身拿出鑰匙打開鐵門,


    然後再回頭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小心騎車。”她說。


    那一刻,好像有某種花朵的種子從石頭縫隙裏蹦出,


    向著天空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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