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十日中,有七八日天空中都飄蕩著雪花,但這份寒冷,在石眉居前,卻是被火熱的氣氛驅散殆盡。


    韓石右手握錘懸停在半空,手臂上強健的肌肉猶如磐石一般,其內青筋暴突而起,給人以一種無可撼動的雄渾之意。


    不動如山,動則如驚雷一閃,隻見一道烏光,比閃電還要快,重重地砸在鐵砧子上,頓時使得整個鐵砧子發出鐺的一聲,微微一顫後,旋即不動。


    這是從鐵匠鋪前走過之人眼中的景象,無一不是暗自點頭,這韓鐵匠的手藝,當真是名不虛傳,單從他打鐵的動作看,便遠勝其他鐵匠太多,怪不得來他家買鐵器的人越來越多。


    但若是有人走進鐵匠鋪子裏,則會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那看似靜止不動的鐵砧子,其實卻是以一種遠遠超過肉眼能看到的範疇的速度,極速震顫,但擺動的範圍卻是極小,遠遠看去,便如不動一樣。


    此刻,若是有誰用手觸摸到這鐵砧子,便會被那震顫波及,整個人刹那間便會化為一道青煙,消逝在天地間。


    一道近似雷鳴的低沉之聲,在鋪子裏回蕩,門口出,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將聲響攔住,不露分毫。


    許山坐在一旁,微微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近乎享受的表情,這個冬天,幾乎每隔幾日,他都能看到韓石在這打鐵之道上,有所突破。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他來此看韓石打鐵,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旁人眼中單調的重複,而是一種對天地的悟,那是知與行漸漸合而為一的過程,這其中的精彩,本就不是人人都能欣賞的。


    在很多人的眼中,也就是他這個古怪的老頭子,才會整日閑來無事,坐在韓鐵匠的鋪子裏,看其打鐵。


    韓鐵匠打的鐵器的確不錯,但卻不代表他們願意待在鐵匠鋪裏,看著韓鐵匠打鐵,有這個工夫,還不如上酒樓喝兩盅,聽個小曲自在。


    不多時,鐵砧子徹底靜止下來,整個台麵憑空小了一圈,但卻散出一縷青幽的光華,給人以一種更加厚重敦實之感,韓石手掌撫過,那原本包裹著鐵砧子的靈力,瞬間悄無聲息地撤去。


    韓石抬頭看了看外麵,拿起酒壺,喝了一口,笑道:“許叔,雪還沒停,要不中午我們喝一杯。”


    許山點了點,指了指對麵的木凳,示意韓石坐下,“老夫做了四十年帝師,不敢說無所不知,但說句大話,這北玄星上,單論對這天地之思,少有人能與老夫比肩。”


    “五年前,老夫歸隱,本以為此生就此而終,但想不到卻是與你相識,更想不到的是,你一身所學,竟是有許多就連老夫也是聞所未聞,老夫思索之下,心中常有通徹之意。”


    “老夫有一心願為了,韓石,你可願幫我?”許山雙目中透出深邃之光,看向韓石。


    “許叔,有什麽事不妨直言。”韓石不動聲色,緩緩說道。


    “老夫這一生,雖有記名弟子三千,但親傳弟子卻隻有七十餘人,而這七十餘人中,能夠得老夫學識之精髓者,不過三人。”


    “即便是這三人,已是當朝大儒之士,但在老夫眼中,卻仍未領會老夫天地明悟之神韻,並非這三人心不誠,亦非不夠聰慧,而是缺乏了一種直麵一切的豪邁,思想,本就是無形無相,不為任何事物所約束,即便是天崩於前,心中之思也不應有半分畏懼。”


    “這三人,一人若愚,一人守拙,一人通幽,三人境界各不相同,在世俗之人眼中,已是高不可攀之境,但令老夫失望之處便在於,三人此生將被這三種境界所困,不得寸進。”


    “老夫辭去帝師,歸隱於鄉,也未嚐沒有那份失望的原因,天下之大,竟無一人能真正繼承老夫的衣缽,加上我昔日曾有諾,這青城,老夫是一定要回來的。”


    韓石心中一動,但卻是沒有開口詢問,靜靜地聽著。


    “韓石,你許叔已經老了,能遇見你,乃是上天的眷顧,你,可願意將老夫的衣缽,傳承下去?”


    韓石抬頭看了許山一眼,沉吟許久,說道:“許叔,不瞞您說,我早有師承......”


    許山大手一揮,笑聲爽朗,“無妨,老夫豈是俗人,那些世俗之見,休得再提,那些跟隨老夫的弟子,我從未禁製他們接受其他的思想,這世間大道三千,又豈是一人便能通悟?”


    “何況,老夫看得出,你的師承,必是修仙修道等神通法術之類,與老夫明悟天地的思想沒有絲毫衝突,甚至,不僅沒有衝突,反而可以令你從不同的角度,去明悟何為修道。”


    “更何況,老夫從未提及收你為弟子之事,你又何必拒絕?”


    許山深吸一口氣,目光在鐵匠鋪裏掃視一圈,再度說道:“老夫不在乎師徒的虛名,隻希望你能夠將老夫的思想之火,傳承下去,這便足夠了。”


    “我,永遠是你的許叔。”


    韓石看著許山蒼老麵容上透出的認真神色,恍惚間,似乎與師父周逸的麵容,有了一些神似。


    許久,韓石點了點頭。


    許山臉上浮現笑容,說道:“許叔我現在隻擔心一件事,到底是我教你,還是你教我?”


    “三人行,必有我師,何必在意誰來教誰,隻要是能夠明悟這世界之道,即便是三尺童子,做你我之師又何妨?”韓石喝了一口酒,淡然開口。


    許山神色間有一絲尷尬一閃即逝,微微苦笑起來,韓石此人要是成為他的弟子,必是成就最高的那一個,同時也是最難對付的那一個,即便是以許山博古通今的學識,亦要全力施展,否則就會像現在這樣,不經意的一句話便被韓石抓住痛腳。


    許山與韓石的關係,用亦師亦友來形容最恰當不過,韓石始終保持著對許山的尊敬,但這種尊敬並沒有帶到彼此對道念理解的不同上,在這方麵,韓石絕不輕易妥協,這關乎他的道心。


    隨著對枯榮輪回之道理解得越來越深,韓石身上的氣質,隱隱有了一絲不同。


    每一日,許山都會來鐵匠鋪坐上兩個時辰,間或與韓石交談幾句,看似平淡的話語,其中卻是隱含了彼此對天地之道的理解。


    這,也便可稱為論道了。


    許山便以這樣的方式,將他這一生對天,地,人的所思所念,毫無保留地傳授給韓石。


    韓石亦將這些年來,堆積在心裏的很多疑問,一一說出,而這些問題,常常令許山亦陷入沉默,常常一連數日都沉浸其中,韓石也不著急,每日照常開門,照常打鐵,照常陪著青眉。


    不知不覺中年關將近,雪雖未停,但每家每戶的門前大都貼上對聯,冬日裏遠遠看去,這一縷縷的紅色,給籠罩在白雪中的青城帶來了生機與活力。


    大年三十,今天一大早,韓石便站在石眉居外看著滿城白雪,一聲輕歎,這雪讓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韓家村,也曾下過一場大雪。


    韓石的肩上,緩緩披上了一件棉衣,他握住披衣的手,緩緩轉身看著青眉。


    “韓石,我知道你不怕冷,但這麽冷的天,還是多穿一件好。”青眉輕聲說道。


    韓石也不說話,輕輕托起青眉的臉,凝視許久後,忽然親了一口。


    青眉頓時羞得滿臉通紅,頭也不回地跑回石眉居,幸得是冬天大早上的,石街上沒有半個行人,這一幕自然也無人看到。


    躲在房裏,青眉摸著自己滾燙的臉,心中暗道:“他怎敢這樣,真是羞死人了。”


    但一轉念,臉上卻是慢慢綻放笑容,“這,就是幸福吧......”


    鐵匠鋪的爐火,剛升起不久,許山便拎著一個酒壺,走了出來。


    “韓石,陪許叔走走如何?”許山站在鐵匠鋪外,看了一眼韓石。


    韓石心中一動,不知怎地,他隻覺得許叔今天好像有一些不一樣,當下也不說話,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青城山壁立千仞,尋常少有人會朝山頂攀登,而青城的位置,若是從山頂看去,便隻是在山腳下而已。


    被大雪覆蓋,幾乎看不出路徑的山路上,一老一少迎風傲雪,朝著山頂走去。


    許山走在前頭,他身上有一股浩然之氣,即便是風雪也無法掩蓋,韓石跟著許山走在後麵,不時抬頭打量著腳下青城山的模樣。


    從遠處看去,皚皚白雪,使得整個青城山蒙上了一層聖潔之意。


    風雪中的兩人,感受著天地的蒼茫,還有那蘊藏在胸懷中的激蕩。


    一路無言,但韓石能看得出,許叔心中有一股頑強意誌在燃燒,支撐著他一步步地走向山頂。


    在接近山頂處,已然沒有了小徑,隻能踏著白雪一步步向上攀登,看著兩邊的懸崖,不知何時腳底一滑便會摔下山崖,屍骨無存。


    但即便是這樣,也無法阻擋許山的前行,韓石看得出,今天,許叔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山頂。


    那裏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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