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器司署之中,卻遠沒有劍器司署之外一般眾人仰望,馮璟隻是靜默地看著已然成型的劍器,這隻是開始,淬火成行,未開鋒刃的,終究隻是劍器。


    劍者,兵也。


    錦衣道士李餘歡帶來的,本就是一塊即將淬火成型的劍胚,但卻不知為何,劍胚之中卻沒有劍胎,馮璟所鑄造的,不是劍器,而是劍胎。


    極有規律跳躍的,是劍爐中的火焰,劍器同馮璟一般,靜默在泛著青色的火焰之中,任由百般灼燒。


    如今的劍器司署當中,靜謐安然,五百重甲軍雖然開拔,但是方圓幾裏之內,依舊無人敢來,說不定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卒回來,保不齊就得一命嗚呼。


    馮璟很享受這種暴風雨將要到來時的寧靜,跳躍的火舌躍出了劍爐,落在馮璟的掌中,狂躁不安的火焰驟然安靜,如同一隻貓,落在主人手中,安靜享受這片刻的溫柔。


    劍器之中,劍胎如同脈搏般跳動,不禁讓人想起心髒的跳動,生機勃勃。


    時間差不多了,馮璟揮手將掌中安靜異常的火焰打入劍爐之中,高漲的火舌陡然落下,但若是靠近,就會發現,原本隻是泛著青色的火焰,如今,已然純青。


    馮璟不再猶豫,屈指一彈,指尖一連串血色飛入劍爐,落在了劍器之上,純青的爐火,不斷炙燒著,但落在劍器鈍刃的血珠,卻沒有被純青爐火蒸發。


    又是屈指一彈,接連不斷地血色自馮璟指尖飛起落入劍爐之中。


    春秋亂世之時即有以鑄劍人血脈入劍爐,開靈淬鋒的事,馮璟這般做,卻不是為了效仿前人,隻是這劍器竟然不願開鋒!


    曆來隻有鑄劍人為劍器開鋒,卻沒有劍器不願開鋒的。


    馮璟本就是鑄造劍器的宗師人物,如此境況卻也是第一次見,錦衣道士李餘歡將劍胚帶來時,氣息便不如其他劍胚氣息純澈,而是駁雜異常。


    數道血色接連飛入,卻依舊未能讓劍爐之中的劍器開鋒,馮璟眸中異色大漲,卻停下了指尖血色的飛入。


    一人一劍,就如此靜默。


    氣氛如今煞是尷尬。


    馮璟似乎是想到了些許的蛛絲馬跡,有些沉寂在心湖深處的記憶,就一如湖中石,沉默,但若是想起,就會濺起波瀾。


    “哈哈哈,原來如此,老牛鼻子存得竟是這個心思,當真是老而不死是為賊,這詭計,隻怕那些個所謂的聖人,也比不過你個白毛老狐狸,哈哈哈!”


    沉寂的劍器司署,回蕩起馮璟舒爽的笑聲,一旦想到了事物之間的關竅,那這些令人足以絞盡腦汁的,霎時豁然開朗。


    而就在這時,壓落的火舌驟然騰起,原本靜默在劍爐之中的劍器,竟然有了類似於胎兒一般的勃動。


    馮璟沒有上前察探,既然想通了其中的關竅,自然不需要再去耗費心神,不過順其自然而已。


    一道血色在純青爐火之中蔓延,圓鈍的鋒刃緩緩在血色之中綻開。


    …………


    方兩俯視著龍場鎮,心中再沒了波瀾,這個賭局,老秀才與他布置了上百年,如今就要一一實現,竟生出一種不真實之感。


    世間之人,皆願俯視人間,但卻不願抬頭去仰望人間,抬頭與低頭,本就是兩種大道,一者惟願長生,萬物皆為螻蟻,一者願長在人間,萬事萬物皆入我心。


    方兩所做的,正是後者,老秀才一直說,山巔修士皆為長生,就連稷下學宮也不能免俗,但是長生之後呢?


    紅花綠葉白蓮藕,皆是同出一源,隻不過是觀想的方向不同,老秀才沒有說過長生的對錯,因為他們也是在求長生的一途之上,既然也在,就沒有資格去談論旁人的對錯。


    世間山巔,沒有對錯,隻有輸贏。


    事功學問就如此,莫論前塵有悔,但求今生無愧,對錯,永遠隻存在於人的心中,卻永遠不會影響權柄的更迭。


    也包括這龍場鎮的賭局,不就是為了賭一把這如今森羅天下的天道權柄不是?


    方兩不屑於隱瞞,老秀才也是一般,既然做出,又何須費盡心思去隱瞞這本就已然擺在台麵上的事物。


    抬頭仰望,方兩似乎看見了隱匿在雲空之中的星辰與明月,但是將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


    但是就如此而來,卻是有些讓人大跌眼鏡,鋪墊如此之多,卻隻是如此而來,著實有些倉促,但棋局賭局皆是如此,就一如天道,算命人經常在口中念叨的,不過一句“卦不敢算盡,畏天道無常。”


    方兩與老秀才可沒有狂妄到能夠擺脫天道,龍場鎮的前身即是在天道之下,如今亦是,隻不過是所守規矩的多少而已。


    煌煌天威潮水般洶湧而入,龍場鎮中,山脈水運,天地靈氣,驟然凝澀,生生不息,如今成了禁錮,同一塊巨石壓在胸口無法呼吸。


    遮掩在龍場鎮眾人眼前的迷霧,陡然散去,撥開雲霧見日明,卻沒有意料之中的欣喜,反而是接踵而至的沉悶與後悔。


    聖人,本就是隻存在於山巔與人間傳說之中的人物,廟堂供奉,功德華服,享受香火,如今聖人的煌煌天威親至,本想要把水攪渾,渾水摸魚的,卻是打消了最後的算計與心思。


    任何鬼蜮手段,在真正的光明正大之下,會無所遁形。


    徐白露同蒹葭仰望著一望無際的蔚藍天空,他們看到的,不是白雲舒卷,而是陰雲密布,蒹葭更是心湖小龍宮顫動,聖人的天威,早就深入了她的骨髓之中。


    感受到了蒹葭的恐懼,徐白露緊緊握住了蒹葭的手,眸中盡是堅毅。


    老江湖鹿鳴鴻同華貴婦人裴葦,心如死灰,所有的謀劃,盡數破產,就連如今最後的殺手鐧,也在一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少年郎不攻而破。


    姚經則是一如以往的靜默,他經曆的,也是大敗,將龍泉王朝所押籌碼,盡數輸盡,但他卻絲毫沒有心灰意冷,本就是一探究竟,求不得,就不在奢求。


    這是終南書院的山長張載厚給他的最後一枚錦囊之中所寫的,姚經性子本就灑脫,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貶謫少不了,但是隻當是去書院學些道理而已。


    折柳巷中,張隋娘親跟在九河君蔣圖身後,不住諂媚地笑著,因為操勞而隱匿在愁苦之中的溫柔與姿色陡然綻放,不由得引人注目。


    九河君蔣圖強壓下心中大熾的欲望,這日子還長,他自然會有機會讓這個頗有風韻的女人乖乖爬進自己的蘭芝庭,隻是如今最為緊迫的,是如何脫身。


    張隋冷眼旁觀,王元寶所說的話,一直回蕩在他耳畔,一如神人囈語,夢中呢喃,揮之不去,殺了蔡綣之後,張隋卻絲毫沒有對於殺人的恐懼。


    這也是九河君蔣圖所看中的。


    …………


    龍場鎮中諸人各懷心思,而除去外來者,龍場鎮中的老人,三姓十家,更多的卻是期待,龍場鎮本就是壺中天,困在其中的,就是籠中雀。


    如今頭頂有了一處破損,能看到與籠中和壺中不一樣的風景,何人不會動些許心思。


    三姓祠堂的看門人範老成最為冷靜,他清楚壺中天籠中雀的心思,也知曉這賭局的關竅,所以冷靜。


    酒過三巡,範老成卻冷笑起來:“哼哼,該來的,躲不掉,何必去自尋死路?三姓十家,驚才絕豔?出了這壺中天,做不了這籠中雀,隻怕遲早就會成了旁人口中食。”


    山巔上的手段同鬼蜮伎倆,範老成很是清楚,當年押寶出龍場,他領略的,是無盡的殺戮同著不知從何處而來,卻足以取人性命的陰謀詭計。


    未經過殺戮與血腥洗禮的三姓十家,縱然有著春秋亂世之時練氣底蘊,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安逸久了,自然想要作死,範老成可沒有這個義務去陪著這些妄自尊大的家夥們去作死。


    “方兩,你這麽做,當真值得嗎?盡心盡力,養出的卻是如此一般的忘恩負義之徒,縱然是大機緣擺在眼前也不會去撿的廢物,值得嗎?”


    三姓十家所做的鬼蜮伎倆,範老成隻怕比他們還有清楚,拿起筷子吃飯,放下筷子罵娘,說得就是三姓十家那些個妄自尊大的廢物。


    範老成不由得懷疑起方兩的所作所為。


    但他如今能做的,也就隻有守好這個三姓祠堂,這是他的承諾,也是心中念想。


    …………


    陡然間起了風,春來未晚,但是倒春寒卻是向來不收規矩,來時無蹤跡,走時徒留人歎息。


    風中,倒是夾雜著些許的雨絲。


    方兩站在風中,手中的壓勝錢剩下的,還有兩枚。


    “清明”與“芒種”。


    滄海重洋之上的變故,若是再探察不出,方兩就當真成了瞎子與聾子,天下最失意魏平生,拔劍阻聖人。


    這樣的故事,落在說書人口中,定然會給編排成大部頭,足以講上個三天三夜,保不齊還會給魏平生一個大敗聖人的名頭。


    隻是,念想終究是念想,做不得真。


    煌煌天威接連而至,滄海重洋之上,徒留魏平生一人的歎息。


    雲霧散去,既然來了,那就沒有必要水遮掩自己的行蹤。


    儒家聖人的口誅筆伐。


    道家聖人的逍遙齊物。


    兵家聖人的武運昌隆。


    皆代表著天道的煌煌天威,齊聚在這棠棣洞天崩潰之後唯一的養龍地上,這是千百年都未曾有過的。


    “方兩,你可知罪!”


    率先開口的是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儒家聖人。


    若是當真排起長幼尊卑來,老秀才一脈,隻怕比這如今的儒家聖人還要高出許多輩分來,儒家聖人如此做,卻是要堵住與他同來二人的嘴。


    自家事,自家絕。


    頭戴芙蓉冠冕的少年隻是淡淡看著站在學堂之中的方兩,並沒有開口的意思。


    而武夫裝束的中年男人卻是一副陰晴不定的神態。


    方兩淡然一笑:“我有何罪!”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二者皆有罪,但結果卻是截然相反,如今方兩所做的,與二者別無二致。


    龍場的賭局,所為的,正是屬於天道,屬於聖人的權柄。


    這是罪嗎?


    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


    這市井之中最是粗糙的一句話,卻是最好形容如今局勢的話語。


    權柄握得久了,也該是時候交出來了。


    這是老秀才同方兩所說過的,永生與權柄結合,本就是一種畸形,聖人就是這扭曲之中的擺渡人。


    隻是,如今的擺渡人,卻自顧自地做起了讓人間仰望的存在。


    方兩的話在儒家聖人耳中,無匱於是驚雷乍起,但他卻沒有任何話可說。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頭戴芙蓉冠冕的少年開口道:“既然如此,那就順其自然吧,你的罪,不可赦。”


    聞言,方兩哈哈大笑起來,仿佛是聽到了這世間最可笑的笑話一般。


    “如此,隻怕你們沒有這個機會!”


    兩枚一直沉寂在方兩手中的銅錢驟然激射而出。


    山脈水運,轟然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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