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七年, 五月。


    雲南、福建等地與京城相隔千裏, 本應走陸路, 但自從海禁開放之後, 海上貿易日益繁榮,不僅朝廷重視水師船舶, 連民間造船業也欣欣向榮起來, 海上大小船隻日夜往返, 在海寇被肅清之後, 如今先到沿海港口, 再從海路到大沽口,最後入京師,撇開在陸路中遇到的各種關卡,官道崎嶇泥濘,反倒要比從陸路直接上京來得快。


    短短幾年時間,廣州、泉州、寧波等沿海城市迅速發展,繁華不下於京地蘇杭,船隻往來,瓷器、絲帛、茶葉、香料、瓜果, 財貨之多,歌舞之盛,日夜相繼, 比秦淮河畔還要熱鬧幾分。


    這裏是通往海那一邊的大門, 也是最早接觸泰西文化的地方, 海禁的開放不僅帶來商業上的繁榮, 也帶來不少異域的風情,大街上人來人往,時不時能看到金發碧眼的泰西人,又或者高鼻深目的天竺人,又有看起來與大明百姓一般無二的琉球、安南商民,番邦俚語,沿街叫賣充斥於耳,當地百姓早已見怪不怪,但初來乍到的外地人,總會感到新奇萬分。


    恰逢端午時節,粵地有龍舟競渡和百姓出遊的習俗,高門官宦,小門百姓,閨秀仕女,皆相攜出門遊玩,三三兩兩,或聚在河邊瞧龍舟,或登山望遠,喧鬧異常。


    “清河綰髻春意鬧,三十不嫁隨意樂,江行水宿寄此生,搖櫓唱歌槳過滘……”


    輕輕嫋嫋的女聲似遠似近傳來,直裰方巾的俊逸男子覺得有趣,不由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卻發現那詞調用的是粵地方言。


    “請問小哥,這歌聲唱的是什麽?”他問旁邊一位路人。


    對方見他氣度不凡,衣著講究,身邊還跟著隨從,知道不是普通人,便熱心道:“這是當地的歌謠,是漁女唱的,說自己打漁的生涯,兄台是從哪裏來,打哪兒去啊?”


    元殊道:“從雲南來,往京城去。”


    那人道:“瞧您這模樣,是讀書人吧?明年才是大比之年,莫不是去京城趕考的?”


    元殊笑道:“是去尋親訪友的,聽說從廣州走海路去京師還更順暢些,就到這兒來了,順便逛逛。”


    那人哎喲一聲:“那您可來對了,要我說,如今的廣州,可比蘇杭還要熱鬧幾分,不提別的,就看這市麵,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接踵摩肩,您瞧不正是這副景象嘛!”


    話裏話外,充滿自豪之意。


    元殊聽得好笑,也頗感興趣,便順著他的話問:“小哥也是讀書人吧?”


    那人不好意思道:“哪兒呀,我就是跟著出海做點小營生,不過話說回來,從前都說士農工商,商人排行最末,可聽說現在朝廷對商人的限製沒有從前那麽嚴了,這裏頭還多虧了那位趙閣老,否則廣州城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模樣。”


    這個時代信息傳播滯後,百姓對國家大事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說起來,也並非這個小海商消息特別靈通,而是因為上回趙肅來廣州的時候,與那些商賈巨富達成協議,給了他們不少好處,讓他們嚐到甜頭,自然對趙肅上了心,不忘幫他宣傳名聲,久而久之,沿海的百姓都知道,這裏翻天覆地的變化,都是皇上天恩,也是趙閣老的功勞。


    趙肅的名字通過別人的言語傳入耳中,元殊又是欣慰,又是高興,心中五味雜陳,不知作何表達。


    想當年,自己在書齋裏見到他時,他還不過是個身材瘦小,衣裳破舊的少年,唯獨說話伶牙俐齒,一點也不怕生,還一直小師兄小師兄地叫,把自己氣得不行,卻沒想到一晃眼,竟也過了這麽多年,他成了督撫一方的地方官,而趙肅入閣,僅次於張居正,主持工部,建水師,開聞道台,真正的國之柱石,股肱大臣,記憶裏那個孤兒寡母備受冷遇的寒門庶子,仿佛已經在記憶中漸漸模糊。


    自己因為離家多年,與族裏的兄弟關係疏遠,父母又相繼去世,老師戴公望也殉了國,到了後來,隻剩下趙肅,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唯一的牽掛。


    元殊站在河邊,瞧著河上一片船槳上下翻飛,龍舟首尾金光閃動,耀眼非常,兩岸百姓歡呼四起,忽然就覺得思念鋪天蓋地地湧過來。


    離得越近,思念越甚,卻也越發患得患失,擔心見了麵之後的情景。


    聽說他早已成家,也有了自己的兒女,聽說他如今位高權重,深受皇帝信賴,聽說……


    身在遙遠的雲南,可並不代表消息滯後,他平日裏與趙肅也時常有書信往來,可畢竟書信與見麵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元殊的腦海裏,慢慢地勾勒出那人現在的模樣:蓄著三縷長須,說話習慣眯著個眼,手一邊摸著胡須,如果再勾起嘴唇笑一笑……


    奸猾、狡詐、陰險。


    他不由自主為自己的想象打了個寒噤。


    不不,他心目中的趙少雍,怎麽就成了這般模樣,當年風靡京城的少年探花,可千萬不能是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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