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的地點是在奉天殿外的東西兩廡, 趙肅乍一聽到奉天殿三個字還愣了一下, 後來才知道那就是現在的太和殿, 隻不過換了個名字而已。


    普天之下的讀書人, 窮盡畢生,也隻是為了能到這裏來一遭, 這其中不乏書香世家, 官宦人家的子弟, 也有許許多多像趙肅這樣寒門出身, 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隻不過趙肅要比他們幸運多了, 他現在還不到二十,就已經能夠殺到殿試這一關,已經很難得了,而更多的人考上進士的時候,大都已經三十開外。


    無論如何,當所有人站在這裏,望著巍峨磅礴的紫禁城,望著氣勢宏大的奉天殿,心情都是差不多的, 就連曾經見過數百年後的故宮的趙肅,也同樣生出一股澎湃的感情。


    卯時剛過,月掛中天。


    為了考試的公平性, 所有考生並沒有按照會試時的名次排序, 而是被打亂了順序再依次入場, 兩廡銜接著奉天殿, 那裏已經密密麻麻擺放了書案和軟墊,上麵還有文房四寶和硯台。


    趙肅他們跟著領頭的禮部官員步入廣場,這才發現文武官員已經在前麵分列兩排,皆都斂眉垂目,閉口無言,空曠而寂靜的廣場上隻回蕩著考生們的腳步聲,更顯出幾分肅穆莊重來。


    在清朝之前,殿試的地點都是在這裏,就算碰上雨雪天也不會更改,三月寒意未退,頭頂上隻有一片屋頂遮著,兩邊寒風都是呼呼地刮,這一天考下來,估計許多人都受不了,康熙十八年,這裏著火,殿廡燒沒了,在那以後就在太和殿門口的露天廣場舉行殿試。直到乾隆帝為了彰顯國家重視人才選撥,這才把殿試的地點轉移到室內,趙肅來到這裏之後,才知道許多清宮影視劇裏在大殿內殿試的情節都是不靠譜的。


    考生各就各位,但還不能坐下,因為皇帝還沒出現。


    一片寂靜之中,鳴鞭聲陡然響起,方才還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員依次魚貫入殿,這時候皇帝會升殿入座,但由於位置原因,趙肅他們是不可能瞧見的。


    待皇帝到來之後,早已準備好的鞭炮齊齊響起,一切照足禮儀進行,科舉乃國家選拔人才的頭等大事,也是禮部每三年都要準備的大工程。


    過了一會兒,鞭炮聲逐漸停歇下來,所有人耳邊還覺得嗡嗡作響,內侍官已經拿著試題走過來,在每個人的桌案都放上一份。


    大家垂手肅立,等到試題都分發完畢,要對著桌案行五拜三叩禮,這才能開始坐下答題。


    如果說前麵的鄉試、會試都能作弊的話,那麽到了殿試這一關,就不是那麽容易了。


    首先,題是皇帝親自擬的,或者皇帝偷懶,會讓幾個親信大臣都寫幾道題,他從中選一道出來,很不幸,今年的殿試,因著之前的會試舞弊案,嘉靖皇帝來了點興趣,所以親自擬定的題目。


    其次,中書官謄抄考卷的時候,需要由太監從旁監督,當然了,這兩個人要是想泄露考題,一起勾結起來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在殿試之前,無論是抄寫的還是監督的,都要被限製自由,一直等到殿試開始之後才能出來。


    再說了,能夠殺到殿試這一關的人,就算混了個三甲也能當官,又何必冒著被砍頭的危險去作弊,簡直得不償失。


    而且這裏頭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殿試考的不是之前那種八股文,而是時務策。


    所謂的時務策,就是圍繞當時社會的一些熱點問題,乃至軍國大事出的題目,考生以此來寫一篇議論文,字數不得超過一千,這就有點像現在的高考命題作文了。


    但是高考作文,隻要你不離題,中規中矩,也還能得個不錯的分數,而殿試的時務策則不是那麽簡單。


    這種題目一旦跟時事扯上關係,就特別能考驗考生的功夫,要知道許多考生寒窗苦讀,光是四書五經這些典籍,就足夠他們耗費精力了,哪裏還會去關心什麽時事。


    當時的交通不發達,信息傳遞慢,南方發生的消息,皇帝最快也要一個月後才能知道,更別說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考生,殿試雖然隻有一道題,但出題範圍卻涵蓋了兵戎、田賦、吏治、水利等各方各麵,所以許多人能熬過鄉試、會試、卻未必能在殿試出彩,就是這個道理。


    當然,金子無論在哪裏都是發光的。如張居正、高拱這樣的,不僅八股文基本功學得紮實,就算殿試時務策,也能脫穎而出,就叫人才。


    考試時間是一天,傍晚結束,這一屆的考生運氣不錯,今日碰巧風和日麗,沒雨沒雪,因為人多,聚在一起互相擋風,倒也不是很冷。


    所有人屏息凝神,打開卷子。


    垂衣而治,禦寇靖邊。


    趙肅略呆了呆。


    他以為嘉靖皇帝這麽缺錢,怎麽說也會出個與錢有關的題目。


    垂衣而治,出自《易經》,原意是讚美堯舜的功績,說他們製定職責,順天而行,所以天下大治,世界大同。


    至於禦寇靖邊,就更好理解了,無非是驅除倭寇韃靼,解決數十年來的邊患。


    但是問題就來了。


    垂衣而治,其思想境界,更接近於道家的無為而治,也就是說,君主不應該主動去擾亂百姓的作息。


    而禦寇靖邊,恰恰需要大舉發兵,勞民傷財。


    這樣兩句話,卻出現在同一道題裏,要求你串聯起來,寫成一篇策問。


    他抬起頭,環視了一圈,發現很多人或愁眉不展,或支頤苦思,顯然都被這個自相矛盾的命題難住了。


    看來不是自己水平有問題,趙肅心裏稍稍平衡,垂首看著試題,開始定下心思考。


    嘉靖皇帝喜歡修仙,迷信道家方術,垂衣而治這四個字,很好地表達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願望:既想大權在握,牢牢控製江山與人心,又要長生不老。最好就是你們都別鬧騰搗亂,讓老子安安靜靜地修仙。


    但同時,他又不得不麵對帝國的現狀:南北都有戰火,四處還時不時來個農民起義。去年三月,閩粵兩省就曾經鬧過流民起義,差點把省城都給攻了,最後還是浙直總督胡宗憲平息的禍亂。不僅如此,去年還有陝西地震,蘇鬆水患等天災,這種事情放在幾百年後也損失不小,更何況是幾百年前,自然死傷無數,政府還得出錢賑災撫民,又是一大筆銀子,有些地區的賑款和糧食被貪官汙吏吞沒的,百姓活不下去,勢必造反起義,如此惡性循環,簡直沒完沒了。


    所以這兩句看似自相矛盾的話,其實前者是嘉靖帝的理想,後者則是殘酷的現實。


    他不想著如何著手治理國家,卻希望通過祈求上天來改變這一切,寄望神仙來保佑大明,結果當然是整個帝國變得越來越糟糕。


    想通這一點,趙肅頓覺眼前撥雲見月,豁然開朗。


    有了突破口就好下筆了。


    首先對皇帝想要“垂衣而治”的思想當然不能駁斥,還要大加讚賞和捧場,並表示無為而治才是符合天道的最高境界。


    當然光是一味褒揚是不行的,嘉靖帝不是那麽好蒙的,他在位幾十年,對這個國家的現狀和情況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要想打動他,就得拿出切實的方針和策略,這就體現在後半句話上。


    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多的人明白了考題的用意,大家興衝衝地極盡褒揚溢美之辭,把垂衣而治這四個字與皇帝吹得天上有地上無,可到了後半部分的“禦寇靖邊”,全都卡殼了。


    原因無它,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一涉及到邊疆防務兵戎等實際問題,如果不是對這方麵有所了解,又或者關心時事的人,是答不好的,說來說去,無非也就是訓練精兵、英勇作戰、將士舍生不畏死之類的老生常談,甚至還有考生想了半天,居然想出和親這種法子,結果卷子被初審的閱卷官一劃就劃到三甲去了,更別說呈覽禦前。


    這些都是後話,卻說眼前趙肅醞釀半天,略有思路,開始蘸墨寫草稿。


    自從來到這裏之後,一切都要從頭學起,所謂後世的學識,其實用處不大,像在殿試這樣的場合裏,可以把自己一些不同於這個時代的觀點略略加進去,達到錦上添花的效果,可想要卷子答得好,還得考基本功。


    “臣對:嘉靖迄今四十年有餘,臨禦天下,立綱陳紀,而使民安於無事之域,以全聖人之仁也……”


    “然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故務本重農以厚民之生,而於以成順治之休;治兵修備以固國之防,而於以達威嚴之化。是二者,誠有國者之先務,而不可以偏廢,不可以緩圖者也。若二者相輔皆成,則陛下之功無遜堯舜,垂衣以治,四海升平。……”


    “……不可恃者兵,而不可去者亦兵也。可以千年不用者兵,而不可一日無備者亦兵也。……故有文事者不忘武備,以緯武乃所以修文也。”


    洋洋灑灑列完草稿,再修修改改,末了數一下字數,剛好九百五十,沒有超過一千,不用再刪除了,趙肅再一筆一劃謄抄在最終的卷子上。


    他的右手受了傷,還有很長時間才能完全複原,這會兒每寫一個字,手臂一用力,就開始鑽心地疼,但考生的字跡是很重要的,就算沒法做到書法名家的程度,起碼也得端正嚴謹,否則也會影響閱卷官的印象。因為殿試是沒有落榜之分的,所以卷子隻把名字糊住,而不需要像前麵的考試那樣有專門的人員再把卷子抄錄一遍。


    先前思考,落筆就花了不少時間,待到趙肅忍痛抄寫好整篇卷子,再抬頭一看,不覺已經落霞滿天,一整天的功夫就這麽過去,他專心答卷,此時方覺饑腸轆轆,周圍的考生陸陸續續交卷離場,與他一樣坐在書案前的還有四五個人。


    正打算交卷,不遠處也有人起身,四目相對,不由都露出笑容,原來是徐時行。


    兩人同時交卷,又差不多時間步出考場,便並肩而行。


    “看少雍神色,想來是成竹在胸了?”


    “我隻能算是發揮正常而已,要說驚采絕豔,那還得看汝默兄的。”趙肅笑道,他對這個人印象不錯,性情平和,雖然有些軟弱,卻不是沒有主見的,與急脾氣的王錫爵互補,正好是一柔一剛。


    徐時行認真道:“你也太謙虛了,陳洙在我們麵前可把你誇得天上人間絕無僅有,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沒你這份定力和風度。”


    這人要是擠兌調侃的也就罷了,偏偏他還說得真摯無比,饒是趙肅臉皮再厚,也被他誇得有點吃不消,連忙轉移話題:“說起來我們幾個人都參加了這次殿試,不若等考試完了好好聚一聚?”


    徐時行有些高興:“正有此意,我……”


    “趙公子!”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此時兩人早已在內宦的引領下離開皇宮,前門大街人來人往,繁華熱鬧,與肅穆的紫禁城一外一內,如同兩個世界。


    遠遠的有人站在那裏,見了他便拚命招手,旁邊還停了一輛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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