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肅他們到了考場外麵的時候,那裏已經排成長隊,許多人寅時不到就來到這裏,有的孤身一人,有的由家仆相隨,大家都是來考試的,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心情又緊張,難免左顧右盼交頭接耳,場麵一時亂哄哄的,負責檢查的官員不得不再三讓大家安靜下來。


    赴考的舉子們在貢院門口一個個登記姓名籍貫,這是為了核對身份,以免出現替考的情況,然而古代沒有照相技術,這方麵依然是有空子可以鑽的,所以朝廷隻好用更嚴厲的措施來進行事後懲罰,規定如果發現替考的,一人杖責八十,如果兩人合作作案的,那兩個人都罪加一等,以此來達到威嚇的作用。


    趙榕在旁邊喋喋不休:“少爺,我聽說裏頭有些號房,先前死過人,風水不好,光線也照不到,邪得很,您可千萬別被攤上。”


    趙肅嘴角一抽:“你從哪兒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趙榕撓頭:“前些天我往酒樓跑,想幫您打探會試的消息,無意中聽到的,您還不知道吧,這回的主考官是咱們的老熟人。”


    陳洙湊過來,好奇道:“誰?”


    “兩位主考官,一位是高拱高大人,一位是陳以勤陳大人。”趙榕得意洋洋:“少爺,高大人和陳大人可都是和您有交情的,這下子不怕他們不關照了。”


    趙肅沉下臉色:“趙榕,誰教的你這般滿嘴胡說八道?”


    趙榕從沒見過自家少爺疾言厲色的模樣,見狀呆了一下:“少爺,我隻是隨口……”


    “你少爺我從年後就沒見過這兩位大人了,也不知道他們成為會試主考官,再說了,卷子都是糊名的,在成績沒出來之前,誰也瞧不見名字,你說這些話,讓有心人聽到,敗壞了我的名聲不要緊,敗壞兩位大人的清譽,又該如何是好,你當是隨口說說的?”


    見趙榕還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他語氣加重:“禍從口出,這句話你懂不懂,再有下次,別怪我不讓你跟著我了。”


    趙榕耷拉著腦袋:“少爺,我知錯了。”


    陳洙忙勸道:“趙榕他也不是有意的,少雍你消消氣!”


    趙肅搖搖頭,他不是故意恐嚇趙榕,隻是這孩子做事毛毛躁躁,不稍加訓斥,就怕以後真會不知輕重惹出事端來。


    排在他們前頭的人忽然轉過來,嘻了一聲:“我還道是誰在教訓家仆呢,原來是少雍。”


    趙肅抬頭,原來是王錫爵。


    “沒想到少雍年紀輕輕,說話就這麽穩重有分寸。”對方朝他眨了眨眼:“話說回來,你真認識兩位主考嗎?”


    趙肅沒好氣:“認識歸認識,那兩位清名在外,怎麽可能做出不合法度的事來,元馭兄別聽我的書童亂說話。”


    “我當然知道,”王錫爵湊近他們,神秘兮兮道:“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一件事情?”


    “什麽事?”


    “這次考試的主考官,原本是禮部尚書袁煒的,可他前幾天夜裏突發急病,就換成了高大人,不過聽說高大人學問也是極佳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趙肅隻覺得腦海裏忽然閃過什麽,一縱而逝,根本抓不住。


    不一會兒,就輪到他們了,趙肅寫好自己的名字,那邊已經有幾個人專門侯在那裏,等著搜舉子的身,以防有人夾帶作弊的資料進去。


    搜身工作很仔細,雖然沒有後世的探測儀器,但是你的行李會被一一拆出來查看,連毛筆都要看看有沒有可以扭開的旋蓋,裏麵是不是塞著紙條,墨硯則要檢查有沒有夾層,更別提發髻、鞋底、衣服內袋這些地方。總而言之,全身上下基本都是透明的,要帶小抄進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然,幾乎不可能並不等於完全不可能。


    像這種考試,一旦金榜題名,馬上成了鯉魚跳龍門,從此身份就是人上之人。為了這種高回報,還是有很多人願意付出高風險的。鞋底不可能放東西,那就縫在鞋底的夾層裏,發髻不讓你塞,那就把小抄卷成細細一條放入特製發簪的中空部位裏。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反正就是要千方百計地作弊。


    當然檢查的官員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身經百戰,火眼金睛,剛才趙肅他們排隊的時候,就親眼看著一個人被搜出隨身小抄,然後斯文掃地地被拖出去,前程就此毀於一旦。


    搜身之後,趙肅手裏多了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寒字第一百五十九號房。


    由於考生數目眾多,為了方便管理,這裏的號房按照《千字文》裏“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順序依次分成很多批,每批兩百間房,隨機發放給考生,而趙肅分到的,已經是最後一批中的倒數了。


    江湖傳聞,這最後一批號房由於光線不好,白天有時也得點蠟燭,所以被曆屆考生公認為是風水最不好的,據說被分到這裏的人,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


    於是倒黴的趙肅拿著倒黴的牌號,跟著前麵的人進了貢院,七彎八繞,才終於找到自己的那一間。


    一眼望去,光線慘淡,陰冷潮濕,年久失修,青苔橫生,知道的說是貢院號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鬼屋。


    每間號房都有被褥床鋪,方便考生這三天內可以休息,但趙肅一進去,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黴味,顯然這些被子已經很久沒有曬過,說不定自從三年前的前輩們蓋過之後就被收到倉庫裏,直到這次才拿出來。


    事實證明,趙榕的烏鴉嘴果然很靈驗,趙肅不由慶幸自己沒有太嚴重的潔癖,一邊把被子抖了抖推到一邊,一邊拿起火折子點燃炭盆。


    在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發放統一裝備:蠟燭三根、炭盆一個,至於筆墨和吃喝,一切自理。


    由於號房前麵是敞開的,根本沒法遮擋寒風,一個炭盆基本上是不夠用的,所以經常有人在這三天裏撐不下去病倒被送出去,這樣一來,試卷沒做完,自然算白考了。


    趙肅在進來之前,就已經打聽清楚考場環境,做好充分的準備。


    上京的時候,他怕半路生病,在沈樂行那裏買了一些常用藥,其中就包括薄荷油。沈家回春堂的薄荷油是出了名的,這次終於派上用場,三天下來,難免有思路不暢的時候,太陽穴抹上點薄荷油,還可以提神醒腦。


    然後就是幹糧和漿引。在這裏甭指望可以喝到滾燙開水,所以有條件的人家會讓舉子帶上參湯之類的補品進來,像趙肅這樣的普通舉子,就隻能煮上一大壺白開水帶進來了。


    至於幹糧,大多數人會帶饅頭和燒餅,因為這些都是可以存放的,也不怕壞掉,但是這裏沒有鍋爐加熱,別說三天,一天之後,原本熱騰騰的食物也會變得又冷又硬難以入口。這時候大家隻好喝著冷水,啃著硬邦邦的幹糧,使勁咽下去,趙肅不想這麽折磨自己,便讓趙榕幫他和陳洙兩人都準備了一個三層食盒。


    第一層是炒麵,由於天氣很冷,可以保存超過兩天沒有問題。


    第二層是一些點心,像驢打滾、豌豆黃之類,塞了滿滿一層,這些吃食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能買到,而且入口比較鬆軟,不像饅頭包子那樣被風一刮就硬邦邦的。


    第三層則是醬牛肉,趙肅讓趙榕買了不少,然後切成小塊,可以就著水吃,也可以跟炒麵放在一起吃,也是可以放上幾天,又填飽肚子的東西。


    很多舉子來這裏就是為了博個功名,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趙肅則不然,他認為起碼要吃飽喝足,才有力氣寫卷子,所以在吃的方麵下了一番功夫,起初陳洙還不以為然,但在一天之後,當許多人都啃著快把牙齒咯掉的饅頭包子時,他一邊幸福地吃著炒麵,一邊感歎趙肅的先見之明。


    閑話不提,在趙肅安頓好行李之後,其他考生也陸陸續續地各就各位,每間號房麵前都有官兵把守,謹防考生途中出現舞弊、昏倒等意外狀況。


    會試共有兩名主考官和十七名同考官。這些人都會時不時在考場內巡視,而考生也就那麽兩三千人,基本上來說,要在考場內舞弊,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所以也有不少人選擇賄賂考官,當然,這是後話了。眼下趙肅坐在那裏,看著考官給一間間號房的考生發試題,原本還算平靜的心情也開始緊張起來。


    最初準備走上科舉路子的時候,他也以為考試內容的範圍就是四書五經,後來才發現自己錯了。


    實際上,考試一共有三場,一天一場。


    第一天考的是經義,實際上就是兩道題。一道題從四書裏麵出,一道題從五經裏麵出。第一道題是所有考生統一的考題,但第二道題,考生可以自己選擇要考五經裏的哪一本書,比如說趙肅在報名之前選了《易經》,那麽第二道題考的就是《易經》裏的內容,陳洙選了《詩經》,所以他的第二道題就是與《詩經》有關的。


    第二天也有兩道題,第一題的體裁是“論”,這是必考題。還有一道選考題,考生自己在“詔”、“誥”、“表”這三種體裁裏選一種。


    第三天就隻考“策”。


    這種由考生自主選考題方向的製度,有點類似後世高考的文理分班,大家選擇自己要考生物還是化學。不得不說,這個時代的科舉製度,是世界最頂尖的人才選拔製度,讓所有出身寒門的學子,都有當官甚至掌握帝國大權的機會,而此時的歐洲,甚至還是世襲製。


    朝廷雖然規定三場考試同樣重要,最後成績是綜合來取的,但是從幾十年前開始,由於考官們精力有限,重點隻放在第一場。隻要你的第一場考試足夠驚采絕豔,那麽後麵就算發揮平平,興許也能得個好名次。


    明遠樓上鼓聲一響,意味著第一場考試正式開始。


    趙肅緊張的心情在拿到試題的那一刻達到沸點。


    由於試題密封,到手的時候也是事先封好了的,他與其他考生一樣,撕開封口,攤平。


    觸眼所及,兩張卷子上麵端端正正寫了兩道題。


    第一道題,君子不器。


    第二道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趙肅呼吸一滯,心跳慢了半拍。


    第二道題是自選題,他選的是《易經》,所以出的也自然也是《易經》上的內容。


    讓他震驚的是第一道題。


    那天趙榕神秘兮兮地從酒樓裏花了二兩銀子買的所謂內幕消息,上麵赫然就是君子不器。


    雖然說明朝這一百多年來,出題的範圍隻能在這幾本書裏找,翻來翻去題都出爛了,可能夠隨隨便便挑出一句話就猜中,這絕對不是巧合。


    趙肅的手微微用力,幾乎抓皺下麵的紙。


    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


    首先,趙榕隨便能買到的考題,說明保密性不強,很多人也都有了,這也是他當初嗤之以鼻的原因,可誰會料到,這種爛大街的所謂小道消息,竟然會是真的?


    其次,為什麽這次的兩名主考官,高拱和陳以勤,好巧不巧,全是裕王府的人?


    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麽關聯。


    難道說高拱他們監守自盜,在外麵兜售考題?


    趙肅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先不說高拱他們的性情為人,就算要做,也不至於用這麽笨的法子,一旦被發現,很容易就會被牽連。


    那麽,是誰泄露了考題?


    疑問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他的目光落在考題上,閉了閉眼,半晌,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再怎麽說,他也隻是個尋常的考生,這裏麵有再大的陰謀,與他無關,也不是他能幹涉的,還是專心答題罷。


    負責看守寒字第一百五十九號房的老劉回過頭看了趙肅一眼。


    身後這間號房的考生,從拿到卷子開始,時而歎氣,時而皺眉,擺明寫不出來。


    他想起自己三年前甚至還見過有個當場發瘋被拖出去的舉子,頓時就對趙肅沒了興趣。


    嘖嘖,這種人見多了,估計又是個注定要落榜的。


    所有人麵前都擺著一份考卷。


    有的沮喪不已,有的咬筆苦想,還有的暗自竊喜。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的貢院,是寂靜無聲的,連巡視的同考官都刻意放輕了腳步。


    所有人都不會想到,一場暴風驟雨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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