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混亂來得太過突然,他們離雷電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隔著重重人牆,也沒能看清前麵到底發生什麽事情,隻聽見那一聲嘶喊之後,場麵混亂更甚,麵攤上的桌椅被推翻,連帶旁邊滿滿半車的風車也被掀翻在地,五顏六色的被無數隻腳踩踏在上麵,很快麵目全非。


    所幸趙肅身後是一棵大樹,他忙抱著朱翊鈞往後退了退,盡量用樹身來擋住人群的擠壓,饒是如此,也還是被用力撞了好幾下,疼得直抽冷氣。


    馮保不敢怠慢,一邊幫忙護住小世子,也跟了過來。


    朱翊鈞趴在趙肅肩膀上往外張望,早就嚇呆了。


    尖叫聲,哭喊聲,救命聲,斥罵聲,全部夾雜在一起,沒有最亂,隻有更亂。


    大家都急著要走,所以個個都走不了。


    那兩個跟著他們的侍衛,早就不知道被人流衝到哪裏去了。


    現在回去,無疑更加危險,他們隻好繼續待在這裏,等待著這場騷亂的平息。


    馮保神色焦急,跺腳罵道:“五城兵馬司的人怎麽還沒到,順天府衙的人都死哪去了,怎麽會出這種事,大過年的,真是……唉!”


    他及時刹住話頭,沒有再說下去,趙肅卻聽出他的語意。


    真是不吉利。


    對於古人來說,冬雷和夏雪一樣都是極罕見的現象,六月飛霜被視為千古奇冤,所以寒冬驚雷同樣也不是什麽好事。


    混亂有增無減,他們有大樹阻擋,又沒跟著一起跑,受到的衝擊還不是很大,卻親眼見著有人被撞得頭破血流,這種情況下,想上去幫一把都很難,趙肅與馮保相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裏的無奈。


    馮保低低道:“這樣下去,恐怕死傷不少,不是個辦法。”


    趙肅道:“我們連走都走不出去,隻能等官差來疏散了。”


    馮保搖搖頭,沒再說話。


    朱翊鈞的小手緊緊揪著趙肅的領子,一刻不肯放開,眼睛瞪得滾圓,淚水在裏麵滾來滾去,要哭不哭的模樣十足可憐。


    此時的他,畢竟還隻是個四歲小童,養在王府,生活平靜,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看見這麽多人在他麵前受傷,甚至死亡。


    “別看。”趙肅歎了口氣,將小腦袋按回懷裏,手一下一下地順著他的頭發。


    “肅肅,我要回家……”小屁孩嘴巴一癟,嗚咽著哭了起來,淚水鼻涕全沾在趙肅的衣服上。“我要回家!嗚嗚嗚……”


    “小世子,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再忍忍!”收到趙肅求救的信號,馮保趕緊過來幫忙哄,朱翊鈞漸漸止了哭聲,趴在趙肅身上,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鼻子一抽一抽的。


    旁邊有個人被人群推了一下,往這頭踉蹌倒了過來,趙肅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讓對方得腦袋幸免於撞到樹幹上。


    “多謝多謝!”那人連忙道謝,一身狼狽不堪。


    趙肅趁機打聽:“這位兄台可知前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們來得晚,隻聽見雷響。”


    “剛才那聲雷劈中了前麵橋頭的石獅子,獅子腦袋落下來,砸中了人,我沒在跟前,也看不分明,就見大家都往回跑,人一多,就出事了。”那人搖頭歎息,說的話與馮保差不多:“誰能料想大年初二,天子腳下,竟然出了這樣的事來,冬夜驚雷,實在不祥。”


    趙肅沒法和他們解釋這隻是一種比較罕見的自然現象,但是可以想象現在這裏已經一片狼藉,橋頭那裏自然更加嚴重。


    那書生眼見一時半會走不了,索性與他們一道躲在這裏,閑聊兩句。


    “我這還是第一次到京城,以前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吧?”


    趙肅搖頭:“見笑了,我也是鄉巴佬進城,頭一回到京城。”


    那人被他逗笑了:“我看兄台氣度不凡,莫非也是赴京會試的舉子吧?”


    “正是,在下趙肅,表字少雍,不知仁兄貴姓大名?”


    “那可真是有緣了,我姓徐,徐時行,也是來考試的,你喚我汝默便可,你們……”


    有個人滿頭大汗地擠過來,打斷了他的話:“汝默!可算找到你了,你沒見剛才那陣仗,差點被撞傷,誒,你沒事吧?這兩位又是誰,莫不是你朋友吧?”


    那人如炮連珠的一段話讓徐時行有些啞然,半晌才接上一句話:“我們也是剛認識的。”


    說話之間,官府終於姍姍來遲地出現,五城兵馬司和錦衣衛的人一起出動疏散人群,他們順勢跟著人流往外走,中途趙肅還要護著懷裏的小屁孩,免不了又被撞了幾下。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才終於脫離混亂,幾人相顧駭笑,都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


    朱翊鈞安靜地窩在趙肅懷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著了,小臉恬靜乖巧,全然沒有清醒時的調皮鬧騰。


    這時徐時行終於有機會介紹他的朋友:“王錫爵,王元馭,這位是趙肅趙少雍,少雍同我們一樣,都是進京會試的。”


    王錫爵咦了一聲,上下打量趙肅,吃驚不小:“才二十出頭,便已是舉人?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換舊人,汝默,我們可都老了!”


    馮保輕咳一聲,淡淡道:“時辰不早了,少雍,我們該送小公子回去了。”


    趙肅隻覺得這兩人的名字隱約有些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被馮保打斷思路,便也不再去想,左右大家都是來考試的,沒過多久又能見麵了。


    幾人就此別過,趙肅抱著朱翊鈞一直到了裕王府門口,把人交給馮保,這才往家走去。


    嘉靖四十一年的大年初二,以萬人空巷的京城燈會開始,又以驚雷一聲劈落石獅,引發百姓恐慌,相互踐踏,死傷數人而結束。


    但所有人談論最多的,無非是冬夜驚雷,天意不祥,連嘉靖皇帝也開始反思,是不是他最近燒給神仙的青詞水平不夠好,又或者自己還不夠虔誠,以至於上天示警,連個好年都不讓他過。


    仿佛為了印證所有人的擔心,這一年的帝國過得並不安穩。


    自正月初十剛過,福建就開始陸陸續續地報上疫情,起初內閣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一年到頭這樣的情況實在太多了,閣老們早就麻木,隻是讓福建巡撫照規矩賑災撫民。


    然而瘟疫沒有就此平息,反而逐漸脫離控製,到了三月,更加出現泉州府十死七八,市井街坊死屍相枕的恐怖局麵。


    禦史鄒應龍趁機上疏,結合京城年初的冬雷,言道當朝有奸臣小人作祟,借父之名,貪婪愚鄙,以至於天降警示,陛下不可不查,其矛頭直指嚴世蕃。


    朝野大嘩,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鄒應龍身上,跳腳的,看熱鬧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覺得他死期不遠的,比比皆是,大部分人都覺得他免不了又要落得個被罷官發配的下場,然而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嘉靖皇帝居然把這份奏折壓了下來,不發落,也不表態。


    時間回到二月,這些暗潮洶湧,暫時都還與趙肅沒有關係,就算聽聞福建的疫情,他也隻能一邊牽掛陳氏他們,一邊緊張備考。


    中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趙榕花了二兩銀子,不知道從哪裏淘來據說考題的玩意,興衝衝地就拿來獻寶,被趙肅狠狠教訓了一頓。


    二月初二龍抬頭這一天,他還在睡夢朦朧中,身體就被猛然搖晃著,耳邊傳來催促:“少爺,醒醒,寅時了,快起來梳洗,今日便是考試呢!”


    見趙肅睜開眼睛,猶自一副茫然懵懂的模樣,趙榕忙捧來熱毛巾:“少爺做夢了?”


    “嗯,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夢……”趙肅揉揉腦袋,接過毛巾擦臉。


    夢裏,他還在前世與今生交錯,一會兒是在家裏和妹妹一起吃飯看電視,一會兒又出現在科舉場上奮筆疾書,寫著一張永遠也寫不完的卷子,乍然醒來,還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區別。


    是了,他是趙肅,今天是會試的第一場,所有舉子都要在卯時的時候到禮部衙門報到,然後在裏麵度過三天畢生難忘的日子。


    是龍是蟲,是前程錦繡還是無緣做官,全都在此一舉了。


    當然,會試之後,還有一場殿試,由皇帝親自出題,可如果會試能考上一個好名次,殿試發揮正常的話,也就不是什麽大問題。


    以趙肅的心態,他不奢求自己能夠跟這些寒窗苦讀把命都博上的古人搶什麽狀元榜眼,能混到一個二甲的進士出身,對他來說,對老師來說,都已經是很好的成績了,想當年元殊何等才情,也隻是個二甲進士罷了。


    “少爺,您是不是整晚都在想著考試,睡不著覺,所以精神不好?”趙榕湊過來,嬉皮笑臉。


    “少爺我是做夢了,就你故作聰明,什麽都懂!”趙肅賞了他一個爆栗,把毛巾丟給他。


    趙榕摸摸腦袋:“這可不能怪我亂猜,門外就有個昨晚一夜沒睡的。”


    “啥?”


    “陳少爺啊,他說他昨晚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早晨起來兩隻眼睛……”趙榕比劃了一下,吭哧吭哧地笑。


    冬日太陽出來得晚,這個時辰外頭還是一片漆黑,趙肅走出房門,撲麵一陣寒風,吹得他打了個寒顫,整個人立時清醒了不少。


    “少雍!”陳洙早就打著燈籠站在外頭等他。“我們走吧?”


    趙肅湊近了看,這才發現他裏眼睛下麵還真有一圈淡淡的青黑,便笑著安慰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要太緊張了。”


    陳洙點點頭,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發現自己對上趙肅的眼睛,心境真的就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祝君一路順利,前程似錦。”趙肅帶著笑意,慢慢道。


    陳洙一怔,也跟著笑了:“祝君一路順利,前程似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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