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讀老師來動員撈渣上學了。撈渣七歲了,該上學了。


    可是文化子已經在公社上中學了。一家供不起兩個學生。他大說:要就是撈渣上,要就是文化上。


    要早二年,就好辦了,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學呢!可如今不同了,文化子不知咋的開了竅,一下子學進去了。從班上最後一名躥到第一名。小鮑莊隻有三名考上公社中學的,他就占了一名。他讀書上勁多了。家裏沒得糧票給他帶去吃食堂,他就每天來回跑,二十裏路哩,中午帶一卷煎餅,泡著茶吃。苦死了。


    撈渣也想讀書。莊上在學校的孩子,脖子上都有一條紅圍脖,這就叫他羨慕。他雖然還不知曉這紅圍脖是啥意思,可他知道是叫人學好的。那天二小子的紅圍脖叫老師要回去了,因為他和人打仗,把人門牙敲掉了。可見,做了壞事是不能得的,反過來,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紅圍脖了。


    他大說,還是讓撈渣讀吧,文化子能寫個信兒記個帳就算了,回來做活也算是個大半勞力。文化子不幹了,又哭又鬧還不吃飯,撈渣便說:"讓我二哥念吧,我不念了。"


    文化子這才收了眼淚,下湖去給撈渣逮了一隻叫天子,小翠用秫秫秸編了個小籠子。撈渣玩了小半天,就把它給放了。"它自個兒在籠子裏,太孤獨了。"他說。他大摸摸撈渣的頭,歎著氣:"好孩子,過年大一定叫你念。"


    撈渣不念書了,成天下湖割豬菜,和著一班小孩子。小孩子都圍他,歡喜和他在一起。誰走得慢,撈渣一定等他。誰割少了,不敢回家,撈渣一定把自己的勻給他。誰們打架了,撈渣一定不讓打起來。跟著撈渣,大人都放心。這孩子仁義呢,大家都說。


    撈渣能割豬菜了,鮑五爺卻連繩頭都搓不動了,成天價隻能坐在牆根底下曬太陽,一直曬到中午,懶懶起來走回家燒鍋。撈渣就不讓他走了:


    "來俺家吃吧!"


    鮑五爺也不推了。吃長了,他大就逗撈渣:"你老叫五爺來家吃,俺家糧食不夠吃了,咋辦?"


    撈渣認認真真地回答:"我少吃一張煎餅,少喝一碗稀飯。可管?"


    他大這才笑出來,摸摸老兒子的腦袋。


    這天,嫁到山那邊的大閨女帶著孩子回來了。撈渣就到鮑五爺那裏去借一宿,和鮑五爺腳對腳地擠一床。鮑五爺偎著撈渣小貓似的身子,說:


    "撈渣,五爺的被窩叫你捂熱了。"


    "五爺,我每天給你捂被窩。"撈渣說。


    鮑五爺偎著撈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窩裏滾燙滾燙的。話也多了:


    "撈渣,你來和五爺睡,你大答應吧?"


    "我大最依我了。"撈渣說。


    "你娘答應吧?"


    "我娘也依我。"


    "他們要說我這老頭子囉嗦哩。"


    "不會哩。"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煩了。"


    "好日子都在後頭哩,"撈渣開導五爺,"二小子每天上學,他說老師說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哩!四人幫打倒了,立馬有好日子哩!"


    "撈渣,你想不想上學?"


    "想。"撈渣說,然後又說,"不想。"


    鮑五爺看出他是想的:"你們學費要幾塊錢呢?"


    "不少,三塊多哩。"


    "五爺給你付了吧。"


    "不能,五爺,你的錢是大夥兒的……"


    這一句話提醒了鮑五爺:"是的,我吃的是百家飯,我是個老絕戶噢!"


    "五爺,你咋是絕戶呢!咱都叫你爺爺哩。"撈渣說。


    "鬼哦,你的嘴好乖喲!"鮑五爺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撈渣,你有點象我那社會子哩。"


    撈渣沒應聲,睡著了。


    "眉眼象,脾性也象。"鮑五爺說。


    撈渣睡得安靜,連絲鼻息聲都沒有。窗洞叫堵上了,屋裏黑得伸出手不見五指。


    "和社會子一樣,都仁義。從不和人吵嘴磨牙……"鮑五爺對著黑暗拉著呱。


    牆根有一隻蟲吱吱地叫著。


    二十一


    牛棚裏在唱古:


    "寫一個九字掛金鉤,七狼八虎竄幽州。


    就數十字寫的全,劉邦去也沒回還。"


    二十二


    拾來走了兩日,又回來了。他把貨郎鼓插在腰裏,沒讓它響。他走到他頭回停下來賣貨的那台子下,對著台子上喊:


    "二嬸!"


    喊了兩聲,二嬸出來了,穿了一件半舊的褂子,不露肉了。兩手黃澄澄的大秫秫麵:


    "大兄弟,咋又回來了!"


    "我上回把二嬸的煙荷包帶走,忘還來了。"拾來從兜裏掏出煙荷包,朝她舉了舉。


    "這還值得送回來嗎?給你了,不要了。"二嬸說。她低低的,啞啞的,又帶點甜味兒的聲音叫人心裏十分舒坦,象喝了一口熱茶。


    "哪能。"拾來說著走上台子來了,把那煙荷包朝二嬸跟前遞過去。


    "不要了呢?"二嬸說,舉著兩手黃澄澄的麵,朝後退著。


    "哪能。"拾來朝他走去。


    她隻能要了,可是兩手的麵,怎麽好拿?她便側過身子:"替我擱兜裏吧!"


    拾來把手伸進她斜開的兜,兜裏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來,手上帶著她的體溫。


    "進來坐坐,喝碗茶吧!"她說。


    "不了,走了。"他說,腳卻不動窩。


    "坐坐歇歇吧。"她說。


    "走了。"他卻不走。


    "進來坐坐嘛!"她伸出肩膀頭子抗了他一下,他順勢進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間。可是空蕩蕩的,沒什麽東西。地上爬著兩個小孩,一個三歲模樣,一個四歲模樣。門前架了張鏊子。二嬸接著和麵,拾來坐在板凳上吸煙。


    "這是老幾?"拾來問。


    "老三老四。"二嬸回答。


    "怪喜人的。"


    "煩人唄。"


    他們一句去一句來地拉呱。不知咋的,他在這個二嬸跟前,覺著很自在,很舒坦。他覺著這二嬸雖說是第二次見麵,卻好象老早就認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還沒收工?"他問。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過了一會兒,慢慢地說:"二嬸也是個苦命人啊!"


    "苦慣了。大兄弟,你能幫著燒把火嗎?"


    "能。"拾來忙不迭的站起來,挪到鏊子跟前去,點了火。


    "大兄弟。"二嬸叫道。


    "嗯哪!"拾來答應道。


    "你打山那邊來,那邊是分地了嗎?"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夠俺娘幾個苦的了。"二嬸歎氣。


    "大夥兒會幫忙的,這莊上的人情特好。"拾來安慰她。


    "一分地,勞力就是糧,勞力就是錢,誰知道會是咋樣哩。"


    "都是一個莊一個姓,大家鍋裏有,不會少你幾張碗的。"拾來說。


    "你這個大兄弟嘴怪會說哩。"二嬸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說的是實情。"拾來紅了臉。


    "你說的是實情。"二嬸瞅了他一眼,小聲說,象是說給自己聽的。


    麵和好了。二嬸搬了張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將麵團在鏊子上輕輕一抹。嗞啦啦的一陣輕煙騰起。拾來忽然心裏一格登,他咋在這輕煙裏看見了大姑的臉。


    一隻竹劈子將那煎餅一挑,二嬸的臉又清澄起來:"別走了,在這兒吃吧。"


    "不了。"拾來囁嚅著,二嬸沒聽見,將麵團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圓,再一挑。拾來看著二嬸的手:手腕圓圓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點起皺,卻結結實實的。他見過最多的是媳婦姊妹的手,每日裏有多少雙媳婦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騰,挑來揀去。可他卻從沒覺得有哪雙手象這雙那樣,看著心裏就自在,就舒坦,就親近,就……怎麽說呢,心裏就暖暖和和的。他象是在哪裏見過這麽雙手,要不,咋這樣眼熟呢!


    "你也是個苦命的,"二嬸抹著麵團子,悠悠地說,"往後路過這裏了,就進來喝碗茶,吃頓飯,歇歇腳,就算是個落腳的地方吧!"


    拾來鼻子酸酸的,不說話。


    "有洗的唰的,就擱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嬸!"拾來抬起頭喊了一聲,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淚。


    二十三


    這天夜裏,大姑耳朵邊沒聽見貨郎鼓響。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戶了。不論文化子怎麽哭怎麽鬧,他大都不讓他念書了。文化子急得沒法,找了鮑仁文來說情。鮑仁文對他大說:


    "我叔,你眼光得放長遠點。分地了,要多收糧食,就看個人本事了。讓文化子上學,學點科學,種田才能種好哩,單憑死力總不行。"


    鮑彥山隻是吸煙,不搭話。


    鮑仁文又翻報紙念給他聽:某某地方一個高中生養長毛兔成了萬元戶;某某地方一個大學生種水稻,也掙了不老少……聽得鮑彥山眼珠子都彈起來了,可話一回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來。似乎文化子與那些人是一無聯係的。任憑鮑仁文深入淺出地解釋,他亦是不動動。說:


    "遠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曉。"


    "還是多讀書好哇!"鮑仁文不放棄努力。文化子在一邊抽抽搭搭的,要放棄也放棄不得。


    鮑彥山斜過眼瞅瞅鮑仁文,不吱聲。其實,鮑仁文來作這個說客是最不合適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極有力的反證,證明著讀書無用,反要壞事。時時提醒著人們不要步他的後塵,萬萬別把自己的孩子們弄成這樣:賠了工夫賠了錢,弄了一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個"文瘋子"。


    沒有任何辦法了。文化子曉得哭也是沒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氣吧。倒是小翠背地裏說他:


    "就這樣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頭喪氣地說。


    "甩!"小翠子鄙夷地說了一個字。


    文化子臉漲紅了。在此地,無能,窩囊,飯桶,狗熊,用一個"甩"字就全包了。一個男人最壞的品質怕就是"甩"了,一個男人"甩",那還怎麽做人?還怎麽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動動嘴唇,沒說什麽,站起來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兒還給我。"


    "這怎麽還!"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還給我,唱個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會唱。"


    "不會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會兒,曉得是強不過小翠的,他總也強不過小翠,強不過心裏還樂滋滋的,真不知見了什麽鬼!"那我唱個別的。"他請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著臉想了想,又說"唱個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會兒,咳了幾聲,清清嗓子,開口了:"一條大河波浪寬——"他唱了一句便停下來,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映,他怕她笑。


    她沒笑,看著他,微微張著嘴,倒有些吃驚似的。


    "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邊唱一邊偷看她,她默著神,象在想什麽。


    "聽慣了艄公的號——"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嚨,隻好認輸,"實在是吊不上去了。"


    小翠子象醒過來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輕輕地說:"這個曲兒怪好聽的。"


    文化得意起來,雪了恥似的。


    文化子不讀書的消息一傳開,那耕讀老師便聞訊而來,動員撈渣上學。不得已,他向鮑彥山兜出了心底話:


    "說實在的吧!我這個耕讀老師做了這些年,至今也沒轉正。您讓撈渣上學,也是給我臉麵。這第一期的學費,我替撈渣交了吧!"


    鮑彥山看看老師,終於點頭了。不過學費沒讓老師交,他說:"真讓他念書了,我就得供他學費,萬不能讓你老師掏腰包。"


    他是說話算話的,一口氣交了學費,還花了六毛七分錢,給撈渣買了個新書包。鮑五爺在拾來的貨郎挑子上揀了支花杆鉛筆,給放在書包裏了。


    撈渣上學了,做小學生了。第一學期,就得了個"三好學生"的獎狀。


    小翠把撈渣的獎狀拿在手裏,顛來倒去地看個不停,看完了便問文化子:


    "你念這些年咋沒帶回過一張花紙來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獎狀:"這不算什麽。"


    "啥才算什麽?"小翠回他嘴。


    他倆時常這麽一句去一句來的拌嘴,鮑彥山家裏的都看在眼裏了,慢慢的看出了些個意思,夜裏,在枕頭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該給他們圓房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小翠忽然不見了。割完最後一壟麥子,小翠說:


    "你們先回家,我去溝裏唰唰毛巾。"然後就再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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