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你站在河邊,準備放棄一切,河麵波濤中出現的那四個字嗎?”緋袍少女,不,白骨少女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僵住了。


    就在剛才,不久之前,我借無涯之力救活忘言之後,魔鬼墮天在我腦中嘿嘿冷笑,額間靈翅在墮天的指示下甚至試圖將忘言劈死。我突然覺得命不由我、身不由己,萬念俱灰之下,脫掉外袍,取下明珠,隻想縱身大河、隨波而去、再無煩惱憂慮。但是,到最後,我還是將衣袍穿好、明珠戴上、重新出發。其間發生了什麽——當時我麵對大河,河水湯湯、奔湧向東之際,驟然間,河麵之下魚群聚攏,不知有意或者無意,聚攏的魚群竟然在河麵上漸漸顯現出了四個字:救你母親。


    “救你母親”!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盯著那四個字,以為不過是巧合,但那魚群仿佛被下了蠱,久久維持著四個字的形狀,不肯散去。


    “救你母親”,是的,就是這四個字,當我終於確認無疑,那些魚群的行為就是為了給我一個信號而非巧合之後,魚群終於慢慢散去,潛入河底不見蹤影。


    我母親。


    我母親?!


    多麽陌生又古怪的稱呼。


    從小我隻知道,“大人”和“夫人”才是孩子麵對將自己撫養長大的人最正確、最理所當然的稱呼,“母親”?“母親”是什麽東西?“母”和“親”這兩個字哥哥都曾教過我,但好像從未將這兩個字放在一起告訴我是什麽意思,但那一刻,站在河邊,我看著河麵之下那四個字,仿佛突然被打開了天眼——母親!母親就是生下我的那個人哪!我美意亦是有母親的人!不管我是人類、血族,還是巫影族,我是有母親的人哪!是母親生育了我,將我帶到這個世上!


    那一刻,胸中暖流上湧,化作熱淚,滾滾而下。


    我有母親。可是我母親是誰?她在哪裏?為什麽要“救”她?


    從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有了來處,我的肩上有了責任,因為我的母親在等著我去救她,我再無任性放棄的權利。


    現在,這個莫名出現在湮滅的精靈古國的永恒之井中、頃刻間化作白骨的少女在我耳邊提起了這四個字——當時連我身後的忘言都沒有看到的四個字,她是如何知曉的?


    “你是誰?你知道些什麽?!”我的聲音像一團野火,火苗將我兩個籠罩——要麽給我答案,讓我得到重生;要麽我倆都化為灰燼。我選前者。


    “是我寫的。”少女說,白骨已經來到她的下巴,她的聲音卻異常的冷靜。


    “我母親是誰?她在哪裏?!”我的耐心全然耗盡,情急之下伸手去扶她的麵孔,想要留住她僅存的幻影——不過是徒勞,我的手指碰到了她那已成白骨的下巴,然後,她的下巴消失了。


    “好好活著,救你母親,救你父親,還有這整個天下的萬物萬靈。”少女對我說。


    時間沒有給我留下一絲善意,當“靈”字音落,少女的嘴在我麵前成了一副白色的骨架。


    “停下!!!”我發出一聲驚天斷喝,如果,如果真如扶欄所說,我是這世間天選的王,那有什麽是我不能號令的呢?有什麽是我不能抓住的呢?現在,我就要天地凝滯、時光停駐!我要得到一切問題的答案!


    有那麽一瞬間,少女白骨化的進程好像真的停了下來,我收回了我的手,再不敢同她有任何的接觸,她,隻剩了半張臉,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我,眼中有淚——就算時光停駐,也是徒勞,她已經失去了嘴巴,她再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我亦怔怔望她,不敢眨眼,隻覺胸中一陣巨大的悲傷逆流而上,瞬間將我淹沒。


    “我的母親……就是你嗎?”我輕聲問。


    她什麽都不說,甚至沒有點頭,或者搖頭,她垂下眼睛,淚水滾落,白骨錚然,迫不及待將她的半張臉覆蓋殆盡,她變成了一個骷髏,瞪著黑洞洞的兩個眼睛,開始漸漸消散。


    我情急之下,不管不顧,伸手過去,將手指探入了那骷髏的黑洞中,隻覺指尖突然一痛,像是被什麽小小昆蟲噬咬了一口,我忍不住將手收了回來。


    就隻是這一下,半邊白骨仿佛被時光之刷驟然一抹,消散無蹤。


    ……


    “……美意……美意!快醒醒!快醒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


    我渾身一個哆嗦,猛然睜開眼睛。


    我半臥在地上,身邊圍繞著數張焦急的麵孔:忘言,風間,龍戒,還有精靈小呢和小幻。


    我鬆了一口氣,但旋即感到一陣寒意,周身隻覺陰氣森森。


    我抬頭四望,隻見大樹遮天,光景黯淡,我們仿佛置身於一片陰沉密林之中。


    “這是……哪裏?”我的手被忘言握著,終於感到一絲暖意。


    “你要嚇死人嗎?”風間一把將我扯過,使得忘言鬆開了我的手,隻聽她脆聲快速說道:“剛才在那水不水沙不沙的什麽永恒之井中,你像是突然就魔怔了,眼神發直,嘴裏也不知在嘟囔什麽,問你不答亦不理,索性還肯跟著我們走,到後來,也不走了,隻是麵色忽晴忽陰,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又哭哭笑笑……”


    “她那是被魘住了。”精靈小幻冷冷地說。


    “定是那井中有古怪!”風間撇嘴道:“你知道嗎,美意,精靈正帶著我們前行,忘言拉著你,你突然‘咕咚’一聲就倒地不走了,喊也不應,最後還是忘言他將你……抱著一路到了這裏……”


    “忘言!忘言!那兩個人呢?”我推開風間,一把拉住忘言的手,急問。


    “哪兩個人?”忘言問我,聲音柔和,怕驚動了我。


    “什麽‘哪兩個人’!就是那個黑袍少年和緋袍少女啊!那個……那個少女最後化作白骨消散了!”我有些慌張。


    “龍戒!你一定是看到了吧!那兩個人!”我不等忘言回答,他身為人類,肉眼凡胎,我應該問龍戒才是。


    龍戒蹙眉,搖頭,不語。


    “你們倆!你們倆肯定看到了!這是湮滅的古國,是你們的地盤,你們就算看不到,也一定感知到了,就是有兩個人,兩個少年,他們在爭吵,那個黑袍子的少年開始還戴著麵具,後來……後來我跟你說,那少年是我紅薔堡族中大人,你不記得了嗎?你同小幻都曾見過他,你還說我族中大人曾經放你們一馬!”我一把揪住小呢,盯著他的眼睛,隻想從他那裏得到確認。


    小呢一臉懵懂,苦惱搖頭。


    我鬆開他,頹然坐下——原來一切隻是夢境。


    “永恒之井的井水,能量和魔力難測,陷身其中,心智稍有鬆懈,被迷惑或者被魘住,不足為奇。”小幻淡淡道。


    “我們身處湮滅之地,所看所感恐怕與現實世界確有不同,剛才那又是精靈聖地‘永恒之井’存留下來的井水,身處其中,發生奇異古怪的事情不足為奇。美意,方才你確實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仿若靈魂出竅一般,不過,”忘言說著,重新將我手握住,“現在沒事了,你的眼睛已經恢複了往昔神采,如果真是夢魘,那麽,夢魘已經結束了。”


    好,好,你們都這麽說,連忘言都……


    我笑了,從忘言手中抽出我的手,張開手掌,攏住自己的臉——此時此刻,我不想麵對他們。


    我以為我離真相隻有一步之遙,原來一切不過夢幻一場。可是……可是,那少年凜冽的黑袍,被我扯下麵具時冷寒的雙眉,少女化身白骨時周身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明亮,還有她全身隻剩一雙眼睛時,看著我,滿含淚水的模樣,全部栩栩如生、曆曆在目,原來……原來全都是假的,盡是我的臆想!


    “美意,你可還好?”龍戒的聲音,硬邦邦,他一向不善表達關心。


    好,當然好,這麽多夥伴圍繞著我,哥哥他們還在等著我去搭救,允諾無涯的任務尚未達成,我有什麽理由不好,何必苦苦糾纏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境!


    我將手緩緩拿開,露出自己的臉,手掌攤在我眼前,我擠出一絲笑意——突然,我的眼神直了!


    直了!


    呆了!


    傻了!


    一陣狂喜卷過我。


    我縱身而起,一把摟住麵前的忘言,又哭又笑又叫:“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在我看到自己手掌的那一刻,我再無任何猶疑:


    那個少女,就是我的母親,她,真的來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王者美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沈珊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沈珊瑚並收藏王者美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