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薔此言一出,整個世界安靜了。


    其實也不是安靜,沉在湖底,周遭嗡嗡作響的水流仍有動靜,但我仿佛被徹底隔絕了一樣,嘩然的水聲聽在耳中,是一片尖哨般的寧靜——我內心太過荒涼。


    嗅薔,如果你已經勝券在握、主動權都在你手上,那又何必將一切戳破、搗碎、踏上兩腳、再逼著魘君吃下去?


    如果魘君的雪魘滴即將被你的雪魘滴吞噬,他的身軀也為你所占據,他什麽都不剩,至少給他留下一絲絲溫情,讓他以為他是為了親愛的弟弟而死去、讓他覺得值,讓他死也不用死得如此……不堪。


    我不是同情魘君,我隻是震驚於到底什麽是真實的?如果連胸膛都可以坦然剖開而仍然在撒謊,那麽還有什麽是可以信任的?可以托付的?!


    魘君漫長歲月的努力、不惜殺人流血的罪過,還有這雪魘湖底的累累白骨,在嗅薔自揭真相的這一刻,全部成了一個笑話!


    “生命,是一場幻象。”我的腦海裏突然蹦出來這句話。這是我那經年不展笑顏的哥哥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躺在床上的我,而是用他的手指輕輕拂過我的眉毛,眼睛不知盯著何處。


    我在感受著他冰涼如水的手指的同時,記住了這句話。


    豈止是“人”的生命?誰的不是呢?血族,巫影族,螢族精靈,青蛇老枯,仙女小奈,還有這正站在我和姐姐頭頂的雪魘蛛,生命都像這氣囊一樣,再精彩紛呈、虛張聲勢,也不過一戳就破。當命運的洪流轟然而至的時候,再逞強,也隻能被衝得七零八落,各自逃命!


    生命,好不值得。


    突然有人重重拽了我一下,是姐姐。


    不用提醒我,因為我也聽到了。


    從頭上的氣囊裏驟然爆出一陣淒惶的哭聲!


    是魘君。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魘君終於崩潰,發出了絕望、受傷、仿佛滴著血的哭聲。


    魘君是當之無愧的惡人,但,此刻這個人,這般哭法,令人心酸。


    我渾身冰涼地站著,隻依稀覺得胸口有一點點溫熱,那是忘言的丹丸,那隻紅色小鳥。


    我再也沒有任何興趣繼續聽下去了,揭開真相的嗅薔,就像這雪魘湖底一樣,灰暗陰冷,處處藏著殘屍斷臂,太可怕了——我做了我能做的,我做不了我不能做的,我隻想以最快的速度遠離這裏,回到哥哥、忘言身邊,看一看藍龍那飽滿明亮的藍色鱗片——我想親近一份生命的暖意。


    “我們走。”我用唇語對姐姐說。


    畫海伸手在耳邊支了一下,動動嘴唇:“馬上。”


    她還要聽。


    她到底要聽什麽啊?


    魘君的癡,嗅薔的藏,已經如此瘋狂,還有什麽必要再聽下去?


    “哈,再料不到得知真相後你會是這種反應!”嗅薔輕聲嗤笑——他明明是個男的,但看不到臉,光聽聲音語氣,嬌態橫生,真是雌雄莫辨!


    “早知如此,當初我何須忌憚於你!”嗅薔的聲音裏有懊惱之意。


    “算了,算了,若不是你這心軟念舊的性子,此刻的我怎麽可能會站在這裏?說起來還是要謝謝你,我親愛的好哥哥。”嗅薔話鋒一轉,又顯得洋洋自得起來:“也許我本就是魘君之命,所以雖然肉身消亡,但我自己的雪魘滴我還是有感應的。活著的時候,你知我一向講究,修飾儀容很是上心,又猶喜幻成人身、做人類美好少女的打扮——以前你不理解,現在你可明白了,嘿嘿,所以你盡找那些妙齡女子,當然也有少年,將其胸膛剖開,取出心髒,用她們的心房為我滋養雪魘滴,我可甚是感激;你還取下他們的器官,嚐試和我的雪魘滴拚湊在一起,以重塑人身,嚐試將我複活,這我也是知道的,隻可惜沒有成功——幸虧沒有成功!你也不看看你那是什麽審美水準?”


    嗅薔一邊指斥一邊嘖嘖有聲,語氣輕柔,帶著不屑,仿佛談論的不是一條條生命,而是野地裏無主的花朵——那亦是有生命的啊!


    “所以當你最後將那個紅袍少女帶進來的時候……”嗅薔繼續道。


    我心中一凜,他說到姐姐了!


    我斜眼向姐姐看去,她咬住嘴唇,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胸口起伏不定。


    “還能有比她更完美的人選嗎?”嗅薔吃吃笑起來——隻聽聲音,他完全是個十足的女人!


    “哥哥啊哥哥,你終於聰明了一回,不再動不動就將那些小可憐兒大卸八塊,而是……”嗅薔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回味當初見到姐姐時的驚喜和魘君終於遂了他心意時的驚險,他說:“將我的雪魘滴放入了她的胸腔,和她的心髒放在了一起。”


    “你能想象我當時的狂喜嗎?但,離我真正複活,還是缺了一步,其實我也不知道是缺了哪一步,直到——你將你不知從何處弄來的那隻紅色小鳥鬼使神差地放進了那個少女、哦,不,是‘我’的嘴裏,”嗅薔長長地、滿足地歎了口氣:“我知道,我是真的‘複活’了。”


    紅色小鳥?


    忘言這枚丹丸竟有如此神力?


    “嗯?親愛的哥哥,那紅色小鳥到底是何來曆?”嗅薔柔聲問道。


    他對魘君說話的時候,言必稱“親愛的哥哥”,簡直令人反胃。


    “……我不知道,”魘君終於停止了哭泣,沉默之後,開口說話,語氣裏聽不出悲喜:“在雪廳中,那個人類的女孩看上去非常緊張這隻紅色小鳥,我就斷定它絕不簡單,是稀罕之物無疑了。”


    原來魘君早就將一切看在眼裏。


    “不管稀罕不稀罕,反正我的狂喜尚未延續片刻,那個紅著一隻眼睛的人類女孩就殺了進來!”嗅薔聲音陡然升高,又尖又惱,聽得人心裏咯噔一下。


    嗅薔像個女人一樣,尖聲叫道:“嘴一張,小鳥飛了!若要搶回,隻覺神弛身軟、無力動彈;再看那個女孩,真跟神人一般,額頭上的那枚紫色翅膀,真是指哪打哪、深不可測!現今這世間,竟有這般厲害人物了?”


    “害我功虧一簣!”嗅薔恨恨怨道。


    “……你當時為了救我,不惜與那個人類女孩做了交易……你仍是顧念我倆手足情深的……”魘君不接嗅薔話茬,囁嚅道。


    我啞然失笑!


    魘君,魘君!你真是魔怔了!真相已經像一坨屎一樣,臭氣嫋嫋,直升鼻端,你還要掩麵屏息,裝作看不到、聞不到?


    你真是好有出息!


    “哈!”嗅薔哂笑出聲,仿佛聽到了天大可笑之事:“我能怎麽辦?你說我能怎麽辦?我心裏很清楚,就算有了這具紅袍少女的身軀,沒了紅色小鳥,也是枉然!那人類女孩又甚是生猛、來曆不明,將那紅色小鳥視為珍寶,難道讓我豁出命去,弄死她、將小鳥搶回來?我有那本事嗎?我有那麽傻嗎?我一顆雪魘滴,等了這麽多年,根本不可能冒任何險!我隻能退而求其次!”


    “那個‘次’,就是你。”嗅薔輕聲哼笑,令人膽寒。


    “你那麽蠢,連兩隻小蛛兒都搞不定,還讓他們給咬了。眼見你為了條腿,恨不能命都不要了,我能不著急嗎?這具紅袍少女的身軀是肯定要還回去的,那我就隻剩下你這一具寄生的身軀了,你若死了,我的雪魘滴何處容身?所以我幹脆就對那人類女孩賣個人情,將她姐姐身軀歸還,而她,也隻有她,在那個時刻,能夠保你一命!保你的命,就是保了我的命!”嗅薔的聲音裏沒有了笑意,不知為何,聽上去,讓我忍不住想起雪魘湖底的骸骨,被剔得幹幹淨淨,閃著冷冷的光。


    嗅薔,你太厲害了。


    你的與世無爭和兄弟情深演得太逼真了。


    “嗅薔……你……”魘君的聲音猶如餘溫的灰燼,明知不可能再燃起火光,但仍奮力撲閃出零星的火點,發出斷續又微弱的劈啪聲,但,也不過是顯得愈發絕望罷了。


    “所以說你從來就不配做魘君,魘君的位子怎麽可能交給你這樣黏糊的人!”嗅薔的聲音陰冷中帶著無可抑製的得意:“我不過是喜好女裝、歡喜男人,但我骨子裏殺伐決斷、大事清醒,魘君的位子、雪魘族的未來,就應該交在我的手裏!父親真是眼瞎!”


    “你還有疑問?你當然有疑問!複雜的事情、詭詐的人心,你從來就沒有透徹過!”嗅薔洋洋得意、趁勝追擊:“我借那人類女孩之手,留你性命,再一步一步逼得你將我的雪魘滴放入你的胸腔、以命相讓,那都不過是雕蟲小技、水到渠成!”


    嗅薔,就算你能算到一切,你又如何能算到,當你的雪魘滴放入魘君的胸腔,與他的雪魘滴同在一起時,被吞噬掉的雪魘滴一定是魘君的、而不是你的呢?


    我心中的疑問仿佛被嗅薔聽取了一樣,他捏著嗓子,聲音輕柔,不緊不慢地說:“親愛的哥哥,其實你將我倆的雪魘滴合放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是有些許擔心的,但一想到,我的雪魘滴,不知在多少個人類那滾燙的胸腔中滋養過、吸取過他們生命的律動和豐盛,我就充滿了信心,”嗅薔又開始發出輕輕的哼笑,仿佛話語裏藏著綿綿的細針,冷不丁就把聽著的人紮那麽一下:“親愛的哥哥,你難道真的感覺不到,我的雪魘滴正在吞噬你的嗎?你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


    “況且,我剛才在離開那個紅袍少女的胸腔時,順手帶走了一樣東西。”嗅薔的聲音,像舒展的花瓣,怦然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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