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我仰天大笑三聲!


    那湖綠衫子的少女沒有轉頭,隻是將背脊挺得更直了些,輕輕柔柔道:“你笑什麽?”


    “你們不是問我這些‘美不美’嗎?我實在忍不住就笑了。”我心中打鼓,但語氣卻甚為輕鬆不屑。


    “難道這一切不美嗎?!”這次是男人的聲音,語氣裏頗有惱怒:“你可知天下美少年已悉數被我封存在這水澤仙境中……”


    “真是笑話!就這等貨色,也敢稱‘天下美少年’!”我不等他說完,就不耐煩地揚聲打斷他。


    “哦?”那少女微微側轉身,我看到她左半邊麵孔轉過來。隻看側臉,線條清秀,長睫微卷,嘴角半抿,帶了些嬌怯神態,甚是好看。但,跟我想像的好像不太一樣啊。


    “這些都不行!光我們家那些男人,隨便拉一個過來,就亮瞎你們的眼!”我大言不慚地說。突然想到哥哥、落英和寄城。他們這會兒怎麽樣了。我們三人信心滿滿要尋到那些失蹤的少年,這倒好,人都在,隻是被做成了盆景。忘言和風間又被擒,不知此刻生死如何。


    “遠的不說,就是跟我一同前來的那個被魚鷂擒了的少年,論姿容、氣度,都不知比你這些庸脂俗粉強到哪裏去了!”我繼續冷聲嘲笑。(忘言和風間被他們帶到哪兒去了,剛才的盆景中並未看到那魚鷂蹤影。)


    那綠衫少女不言,將身子轉了回去,又把背影對著我。我緊緊盯著少女背影,不知怎的,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又不知何處不妥。隻見她又是一個微微側轉身,隻是這一次,跟剛才方向相反,將她的右半邊麵孔轉了過來。


    “我怎會不知!那少年肌膚如同蜜色綢緞,風度翩翩文雅,甚得我心,隻可惜……”那少女緩緩而言——確切說,是一個少年在緩緩而言。


    我心中巨震,險些驚叫出聲,硬生生又壓回胸腔——因為不論是聲音還是側臉,那完全就是一個男人!一個男人!


    站在我麵前、通道盡頭的這個身穿湖綠衫子的人,左邊臉頰是少女,右邊臉頰是男人,前一句說話是少女的聲音,後一句說話就變成了男人的聲音!


    ——根本就沒有什麽兩個人,從來就是這一個人!一個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的人!


    我眼前一黑,腳底打漂,就要撲倒。美意!挺住!挺住!!


    “可惜什麽?”我聲音如常,閑閑問道。


    “我命魚鷂將你那兩個同伴吐了出來,沐浴更衣,熏香伺候,”這次又是少女的聲音:“誰知那少年甚是警覺,竟聞出水仙花香有異,居然屏息封鼻……”


    “這會兒估計已經昏厥過去了。”男人的聲音接著說。


    “為何一定要他聞那水仙花香?那花香又有何異?”我饒有興致問道。


    “告訴你又有何妨。”是男人的聲音,語氣中透著自得:“這世間萬物,‘美’才是大於一切的存在。而萬物之美在於人,萬人之美在於少年,‘美少年’就成了這世上最美好、最稀有的存在。”


    “美的東西就應該永存,隻可惜,”又轉換成少女的聲音接著說(媽的,我都被這半男半女的家夥搞暈菜了!):“越是美的東西越是脆弱,總是在最美好的時刻,凋落。花朵如此,少年亦如此。”


    “世間最令人痛惜的事,莫過於看著人間最美好的少年,被塵世沾染,然後一點點的變老、變醜、變圓滑、變油膩,如同花瓣被風吹落枝頭,碾入爛泥,如此不堪!”少女的聲音搶著一直說。


    “終於有一日,我發現,將他們帶入水澤,吸附出他們的心神,將其種植在水仙花叢之下,花朵繁茂、花香繚繞,這些少年長居其間,終日無憂無慮、其樂融融,而且永遠永遠不會——老。”男人的聲音很是驕傲。


    我的皮膚一陣涼意。隻覺悚然——多麽冷血。多麽殘忍。又多麽理直氣壯!


    “……魚鷂將你那兩個同伴吐了出來……”,剛才這人說過這句話,那麽忘言和風間應該暫時沒事……接下來,我該怎麽做……我該怎麽做……


    我正自沉思,直覺有人輕輕朝我走來,我一抬頭,那人……那人……完全轉過了身子,正麵朝著我,向我走了過來。


    她……他……她並不是半邊少女臉、半邊男人臉,而是……她有……兩張臉!


    一張少女的臉和一張男人的臉在她的麵皮上交替閃現!望過去,是個湖綠長衫、麵容清麗、含羞帶怯的少女,眨一下眼,她就又是個湖綠長衫、眉眼清秀的英俊少年!


    她身姿搖曳,仿佛不是走過來的,而是“飄”過來的。她含笑盯住我的眼,眼神攝人心魄,笑容波光蕩漾。看得我心神大亂。我釘在原地,想要前進,迎上去,又驚懼著,想要後退。進退失據之間,膝蓋一個鬆軟,蹲臥在地。


    “向來隻覺少年之美,不料想少女的眼神竟也可以如此純良。有種別樣的美。這些年,看來,我錯過了很多……”那人一邊說,一邊飄然湊近了我。從她那湖綠色的衣袍褶子裏,香風細細,飄嫋而來,直入我鼻……


    “美意——”我正心神俱醉,忽聽得一聲隱隱長喚,仿佛是從一個密封的罐子裏發出來的,又遠又悶又壓抑,但我聽得分明,那是忘言的聲音!


    我猛然驚醒,赫然起身,顧不上驚惶,一把推開那飄到我麵前的人,沿著腳下的通道,一路尋找。那一簇簇巨大的盆景,我奔跑著,呼喊著,一盆盆找著,沒有!沒有!沒有!!那盆景中少年難以計數、不知幾何——每一個少年的背後都是一個失去了孩兒、絕望哭泣的家庭!我愈找愈怒!怒氣衝天!轉身折返到那人麵前!


    那人身姿飄搖、麵含笑意,看著我走近她,眼中有光,如獲至寶。


    尚未等我開口質問,她變幻成英俊少年的麵孔,聲音文雅有禮,帶了些許霸氣:“留下來。美才是這世間最大的正義。”


    仿佛是夜空中那顆明藍色的星辰,穿過雲層,刺透水澤,將星光拍打在我的腦門之上,錚錚有聲。那聲音明亮脆響、灼灼有光,照亮著所謂“美”的一切假象!我的腦子突然一下清醒了。


    “美意——”忘言的聲音再次喚我。我屏息靜心。輕輕楚楚聽到了忘言的聲音來自何處——就在離我不遠處一盆巨大盆景之後、那扇牆的後麵。


    “因為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犧牲嗎?”我盯著那人的眼睛問,然後一邊走到盆景處,一邊一字一頓地回答:“不!可!以!”


    “以”字未落,我牙一咬,將麵前的一簇盆景抱了起來,朝盆景之後的那扇牆砸了過去!


    隻聽“嘩啦”一聲響,牆,碎裂了,露出一個大洞。仿佛有人影晃動。我大喝一聲:“小心!再來!”又抱起一簇盆景,砸了過去。


    一大片牆垮了下來。


    我愣住了。忘言和風間就站在牆後,他倆身邊還站了一個人,那個叫“小鹿”的紫衣少年!讓我發愣的不是他們三個,而是,而是,被砸爛的牆後的那個更大的世界——盆景的世界!


    我所站的這個,充其量可說是個巨大的長方形花房,那忘言他們所站立的完全是個巨大無朋的畫海!我跨過牆埂,奔過去看——更多的盆景、更多的水仙花、更多的少年!


    “你是個瘋子。”我回轉頭,望著那人,靜靜地說。


    “謝謝。這世間不可思議的美,都是瘋子創造的。”那人用了一張少女的臉、發出少女的聲音。風間“嗯”了一聲,瞪著那人說不出話來。小鹿不知為何,仿佛比風間更是驚詫,盯著那人,如同見鬼。


    “放我們出去。也放這些少年回家。”忘言說。


    “笑話。你倒是問問他們肯不肯哪。”那人吃吃笑道:“誰肯舍棄肉體的歡樂、永恒的青春,去換一個苦難、勞作、日漸衰老的人生?”


    “我肯。”小鹿突然出聲,猶疑了一下,還是跨過牆埂,走到了那人的麵前,不忘抱拳施禮,聲音略略發顫:“上主——如果你真是上主的話……”


    “膽大至此!安十三郎,連上主都不識了!怎麽,有這幾個人類給你撐腰,你要欺到我的頭上來了嗎?”那人換了少年的麵容,聲音嚴厲,又是英俊又是冷酷。


    那人說著,突然湊近看了小鹿一眼:“你……怎麽!你心神歸位了?!”


    “剛才那叫美意的女孩將水仙花根莖之下的瓶塞打開,將瓶中被你囚禁的心神放出,那麽巧其中就有我的……心神尋我而來……你……害得我們好苦啊……”小鹿說著,胸口起伏,眉眼不再清冽,滿是苦毒。


    “真是不知好歹!你瞅瞅鏡子,你與那塵世中與你同齡之人比一比,你是何等的年輕貌美、無憂無慮……”上主怒喝道。


    “一副皮囊!行屍走肉!”小鹿仿佛豁出去了,聲音不再顫抖,揚了起來:“你還要哄騙我們到什麽時候!你施下咒語,控製住水澤仙女,讓她們將我們引誘入水,再用水仙異香迷惑住我們,吸附出我們的心神,將其種在水仙花下,剩下我們的皮囊,被你置入盆景,作為玩賞!你……你……”小鹿越說越憤怒,語不成聲。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上主冷聲問道。臉上幻過少女的麵孔。詭異得讓人不寒而栗。


    “還有更多。”一個聲音在一旁補充道。一轉頭,居然是安一郎!不知何時,他站在了斷牆之側,纖瘦儒雅,如弱柳扶風。頸中有一圈青紫印記。


    “咦——你不是以死謝罪了嗎?”上主冷哼道,瞟了一眼身側盆景。


    “亦拜美意姑娘所賜,心神釋放,起死回生,令上主失望了。”安一郎不卑不亢耳語道:“安十三郎還是幼稚了,他還真以為你千方百計利用水澤仙女將我們擄來,是因為你愛美成癡、要將少年之美永遠封存。唉,你應該明白,一切都是為了你自己,你將我們的心神種在水仙之下,那水仙就會散發出奇異香味,而你,聞了這香味,就會永遠年輕、永遠美好、永不——枯萎。”


    安一郎聲如耳語,但說到最後幾個詞,聲音苦寒冷硬,令人心驚。


    “哼!當初就應該隻留下心神,把你們這些皮囊統統燒掉!”上主恨恨低聲道。


    “沒用的。這無數年來,你囚禁了多少少年的心神,你聞了多少水仙的奇異花香,又怎麽樣呢——你仍然無法幻化成一個真正的人形、你仍然隻是一個……”安一郎淡淡耳語道。


    “你胡說!你胡說!你們拜服在我的美貌之下!連鏡子在映照我的姿容時都感到害羞!你竟敢對我說出這般不敬的話!”上主高聲喝道。


    “那是您控製了我們的心神、蒙蔽了我們的眼睛,你甚至對鏡子都施了巫術,你看到的一切是你想像中的樣子——你有勇氣看看真實的鏡子裏的真實的自己嗎?!”安一郎冷冷耳語道。


    “信口雌黃!你倒是在我這水澤仙境中給我尋一塊所謂‘真實的鏡子’啊?”上主冷笑道。


    “不難。這裏就有一塊。”安一郎一邊說一邊朝風間伸出手去。風間略一遲疑,從懷中掏出一麵巴掌大鏡子遞給他。


    安一郎執著鏡子,走到上主麵前,將鏡子呈上。姿態倒是恭敬。


    上主一手接過鏡子,一手拂了拂頭發,居然沒有絲毫遲疑,將鏡子舉到了自己的臉麵前。


    無人說話。還是無人說話。上主牢牢舉著鏡子,一動不動。


    “您的湖綠色長衫,顏色如此之美,行動起來,波光粼粼——難道您那裙擺之下,真的有水波流淌?”安一郎打破沉默,輕聲耳語問道。


    上主聞聽此言,竟毫不遲疑,眾目睽睽之下,彎腰,將湖綠色裙袍輕輕撩起————


    ——整個世界都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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