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城,寄城,他仍舊穿著他那淡黃色的袍子,立在當地,滿麵驚恐瞪向我們。


    他的袍子長長拖在地上,完全淹住他的腳,袖籠也拉得好長,看不到手的輪廓,仿佛從一片塵埃裏冒出來的一株小苗。唯一露出來的是他的臉,又小又白,薄薄脆脆,仿佛是個遙遠懸空的月亮,小得詭異,咬一口就能碎掉。


    ——他變成了一個小人!不折不扣的小人!


    我“嗖”一下越過哥哥,一把將寄城摟住——他太小了,根本經不住摟,腦袋呼一下沒入我懷中,連聲問道:“寄城!寄城!你怎麽了?!”與此同時,耳聽得哥哥和落英同時吼道:“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


    寄城從我懷裏掙紮出來,如同一隻受驚過度的小動物,鼻孔張得好大,隻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聲音細小單薄,斷斷續續:


    “開始都好好的,漸漸覺得不對勁……浴桶越來越大,水越來越深,我終於感覺不妥,奮力從桶中攀爬出來,還隻是以為他們在桶上做了什麽手腳……怎料想急急忙忙穿戴時,才發現衣袍大得驚人——不是桶和衣服變大了,是我縮小了……”


    “我聽到寄城君驚呼,過來查看,他已經是這般大小了。”聽到忘言的聲音,我回頭一看,落英的手卡在忘言的喉嚨處,一臉驚怒。忘言麵色平緩,眼裏有關切。


    “稍安勿躁。”族長輕輕推開擋在他麵前的哥哥,走過來,望著我,眼神裏是他一貫的篤定,伸手要向我“領出”寄城。


    我將寄城攬得更緊些,他小小的手也攀著我不丟手。


    “小兄弟,可否將臉轉向我?”族長耐心道。他的聲音,我在心裏辨認了一下,他到底是想查看、解決問題還是取笑、得意於他的惡意。應該是前者。我做了這個判斷。


    寄城縮著臉在我懷裏,不肯應他。我將寄城的臉輕輕扳過來對著族長。族長彎腰,盯住寄城的眼,一直望進他的眼睛深處去。又伸手在寄城的手背上輕輕揉捏。麵色端嚴,一言不發。


    “如何?”哥哥問道,走近來。


    “你們那血族之王的老小子老奸巨猾、心思詭詐,派你們幾人來這世上取物,想必自是有他的考量……”族長語氣不甚客氣。


    “您已經是第二次對聖王出言不遜了,還煩請……”畫海打斷族長的話。


    “我很‘煩’,別‘請’我!”族長極不高興地截斷姐姐的話:“我說話的時候,沒有人敢插言!我說到哪裏了……”


    姐姐臉上一陣紅白,掉過臉去。


    “甄選標準是什麽,當初怎麽會選上這個孩子?”族長望著哥哥問。


    “實不相瞞,”哥哥沉聲道:“我族聖王有意退位,我們一行人中,落英、寄城和畫海是新君候選人,未來君王將從他們三人中產生。至於甄選標準,是由我族中長老推舉,聖王選定,我們並不知曉。”


    “他要退位……”族長沉吟道:“新君候選……那美意呢?”族長眉毛挑起來,一臉倨傲。


    “我在這兒。”我弱弱出聲。突然想到如果是寄城最後當上了聖王,他小成這樣,爬上座位都要吭哧半天,恐怕人人都要在背後取笑他的吧。


    “美意一路陪同,學習、鍛煉。”哥哥看了我和寄城一眼。


    “哈哈哈……真是打得如意算盤!”族長朗聲笑出來,突然對著寄城說:“你幼時可曾被惡待?”


    不提防他有此一問。我愣了一下,朝懷裏的寄城看去。


    寄城仰起小臉,望著族長。一種天生的尊嚴感讓他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族長,不說話,臉上也不流露出任何表情。


    想想當初聖星堡大廳裏,黃薔堡大人和夫人對待寄城的冷漠和不屑,真是令人可厭可憎!我沒有被那般對待過,但隻要一想起來,就心寒、心痛。我伸手將寄城摟得更緊些。


    “是了。你內心深處的恐懼和多疑使得這種藥水遇到擁有這種‘體質’的人,就發生了‘縮小’這種‘副作用’。”族長平靜道。


    “剛才怎麽不說?”哥哥提高聲音道:“寄城經曆過什麽、性格如何,是他的私事,族長莫再問詢。現下是看如何解決,讓寄城速速恢複原狀。”


    “沒辦法。”族長攤攤手,坦白道:“——隻能靠他自己。我這個配方中有一樣稀罕物,麒麟子,其實就是麒麟脫落下來的鱗片,打磨成粉,揉搓成球,作為藥引。當初有高人指點,說是以此為藥引的成藥記得慎用,尤其是對心神虛弱、百轉愁結之人,或者傲然自負、唯我獨尊之人,怕有‘縮小’或‘放大’之不可控效力。”


    “還能‘放大’?”落英不可置信。卡在忘言脖子上的手已經收回來了。


    “正是。”族長道。


    “如何靠我自己?”寄城問道。聲音細小,態度卻甚為堅決。


    “就是這樣靠你自己。你低頭瞧瞧,你的手是不是些微大了?”族長很有把握。


    我一把提起寄城的小胳膊,把袖子擼起來,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因為族長的提醒而被暗示了,寄城的手好像真的比方才長大了一點點!


    “還請明示。”寄城輕輕推開我,從我懷裏鑽出來,站在我身邊。衣袍太長,扯得他一個趔趄,他隔著袖子,伸手拽住我,穩穩站住。脆薄的小臉,眼神很定。


    “當你內心變得強大,不懷疑這個世界,亦不痛恨這個世界的時候,你就恢複原樣了。”族長甚是肯定。


    “需要多長時間?”寄城又問。


    “還是要靠你自己。也許分秒,也許數年。”族長老實說。


    寄城低頭不語。我盯著他,也不知是不是眼花,好像他又長大少許。我心一陣喜。


    “我可以去太陽底下了嗎?”寄城抬頭問。


    “完全可以。太陽光對你內心的堅定強悍是有幫助的——血族亦不例外,他們隻是無法消受。”族長意味深長,嘴角起笑。


    “您忘了,我正是血族。”寄城一邊說一邊鬆開我的手,朝亭子外走去。他個小衣長,一路磕磕絆絆,我們三步兩步就能走到的距離,他蹣跚了半天。走到一半,他停下來,擼起袖子,扯起衣袍,“嚓嚓”兩下,將袍子撕掉一截,又伸手將袖子扯掉半截,露出雙手,長簾一掀,他邁了出去。


    認識他這麽久,好像還從來沒有這麽灑脫隨意過。雖然背影看過去,是個那麽小那麽小的小人兒。


    大家湧到亭邊,切切注視著寄城。沒了衣袂牽絆,寄城走得急促。他沒有回頭,一路朝著碎碎波光的深潭走去。個子小巧,在草叢中深深淺淺,時隱時現,如同一隻粉黃小蝶,流動著點綴草間。


    我的眼光緊緊追隨著他。陽光灑在那粉黃的翅羽上,水亮亮的。盯得眼花,揉一下眼睛,草叢裏就沒有了他。


    “我去看看!”一邊喊著,我一邊跑出了亭子。


    一片草叢,不見寄城蹤影。“寄城——”我大喊。


    “我在這兒。”寄城小小的聲音。


    就在我腳邊,一大簇倒下的長草裏,露出一雙清亮的眼睛和淡黃的衣角。


    我伸手想要拉他起來,他拽拽我的衣袍邊沿。索性我也躺下去,與他臉並著臉。


    “沒想到也能無所顧忌地躺在陽光之下。”寄城輕聲說。聲音細小得讓我豎著耳朵。


    “看來族長沒騙人。”我輕輕應他。


    “美意,我會不會再也回不去了……我真的好害怕……隻是不想在他們麵前表現出來……”寄城側臉望著我,小小的臉上是沒有掩飾的驚惶。梨渦消失不見。


    “怎麽會呢!我剛才就親眼看到你的手長大了好多!”我迎著他的眼睛,重重保證:“你永遠都不用再害怕,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再‘惡待’你……”我一邊說,眼淚一邊止不住地流下來。好像不至於哭,但眼淚就是忍不住。


    “我需要你保護?”寄城雖有擔憂,但不改頑皮語氣。


    “至少目前——你看上去比較小哦。”我老實不客氣。


    “不說這個。美意——”他熱切望著我,眼睛裏有一道光,他抿了一下嘴,梨渦一閃而過:“還是告訴你吧,其實我……”


    “你們倆躺在這裏說話,你哥哥著我尋你們回去。”忘言的腦袋擋住陽光,麵孔隱在背光處,腦袋一轉亮融融的光圈,聲音柔和,仿佛從天而降的一隻大個天使。


    我跳起來,順勢把寄城也提了起來。拍拍裙袍,對著寄城毒毒地一點頭:“萬事有我。等你長大。”


    忘言啞然。寄城苦笑不語。我拉著寄城飛奔起來,他又小又輕,展了翅膀在我身後飛揚。


    奔至亭邊,哥哥他們已出亭相迎。哥哥、姐姐和落英齊整整站在陽光下。太陽已不似方才那般熾烈,紅彤彤,大得瘮人,斜斜、甸甸往天邊墜著,仿佛有隻無形的手在天邊那條線下麵奮力拉扯著它,扯到要變形似的。我看著那陌生的大紅球,生怕有什麽東西將那紅球表麵的膜撕扯掉了,會有滾燙的汁液蔓延出來。


    “你們——”我驚喜問道。


    “日光之下,你可以清晰明白看見我們。無須躲藏。”哥哥含笑,語氣略有興奮。


    “太好了——咦?你怎麽沒‘放大’?”我轉臉問落英。


    落英的臉停了一下,伸手過來就要打。我閃開了。


    “謝謝族長!”我看著族長和風間從亭中走了出來,上前致謝:“隻是,寄城……”


    “若信我,就莫慌張。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讓他有機會麵對自己的內心,一點一滴再去成長,到時候就莫可限量了。”族長仍然是難以撼動的篤定。


    “好,信你。也信寄城。”我說著,悄悄捏了捏寄城的小手。


    “一日倏忽而過,我們第一個任務已在手中,‘暗夜之淚’,尚無頭緒。”哥哥招呼道:“忘言君,還有風間姑娘,咱們這就啟程吧。”


    “我知道‘暗夜之淚’!”我喊出聲來。


    大家把目光全部調向我。連兩條大龍都輕快地打了個響鼻。


    “其實是精靈知道。我也是聽他們說的——呃,精靈跑去哪裏了?當時在山洞裏他們幾個還忙著救我來著!”我叫起來。


    “該你救我們了。快……你再不幫忙……我們就死定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從風中的草叢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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