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齒離頸脖還有半公分的距離,落英停住了。


    他抬頭望一眼,也不知望誰,臉上卷過一蓬被太陽曬得暈紅的沙,有一種暖洋洋的羞愧感:“真是對不住了,你們就是這樣‘保護美意’的?還‘粉身碎骨’呢!在你們眼皮底下我就鉗製了她。”一邊說,他的暖意一邊被衝刷,說到最後,語氣裏的筋肉被剔得幹幹淨淨,隻剩冷白的骨頭。


    “哦,是嗎?你再好好看看你‘鉗製’了誰?”族長眼皮微啟,眼含笑意。


    落英不用頂真看,隻瞥到自己牙齒下那黑色腦袋上的金色圓環一閃,就知道人被掉了包。


    畫海一把推開落英,臉掙得通紅,睫毛忽閃,眼睛如同受驚的翅膀立起來,滿臉的羞惱和不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成了落英的口下之物了。


    落英瘦仃仃站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漸漸隻剩下灰和黑,臉都氣糊了。掃視一圈,在眾人中找到我——我正好好站在忘言身邊,兀自哈了嘴,搞不清楚狀況,他盯住我,嫌惡得無以複加,仿佛是惱我不肯配合他的演出,以彰顯他技高一籌——怪我嘍。


    “你怎麽做到的?”他緩緩轉頭,極文雅地輕聲問族長。


    “怪不得別人。你分神了。”族長倒是很誠懇。


    “你如何看出來的?”落英繼續問。語氣謙遜。


    “你的手放在美意耳邊,稍作停頓的時候,就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你看她的眼神仿佛是換了一個人。就那一瞬間。我得到了機會。”族長的語氣也愈發客氣。


    “我的手從美意的耳邊挪到她的腦後,我有過遲疑,但那時間太過於短暫,並不會比眨動一下眼睛的時間花費更多,你居然……”落英的眼睛眯起來,仿佛有光照到他的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是的,正如你所說,在眼皮的眨合之間,我揚起了手,忘言好像已經預先知道了我的意思,伸長了手臂將美意從你手中拽出,而我將那個同樣著紅衫的女孩子扯將過來塞進了你的手裏。”族長看了一眼忘言,眼中有欣賞笑意:“我們的配合隻能算堪堪,但你居然全無察覺!你的分神真的讓你那漂亮的要挾和炫耀大打了折扣!”


    “你存心顯擺,怎麽會分神呢?”族長“嗤”笑一聲。


    “與你何幹!”落英冷聲道。手掌在身側漸漸攥緊。


    “怎樣,約是不約?”族長看著哥哥,眼睛裏杵了一根定海神針。


    “既然一切為我,那我可不可以……”我怯怯出聲道。


    “美意但說無妨。”族長說。望著我的眼神裏有意外的柔和,一閃而過。


    哥哥麵有鼓勵之色。我繼續說下去:“可不可以請族長您收回‘誰有功夫理你們死活’這樣的話?之前,不管是忘言他們救我脫離巫影族之手,還是哥哥、落英他們幫風間解‘僵凍咒’,都是拚了全力,根本沒有‘不理對方死活’啊。”我看了一眼忘言,咽了一口口水:“美意沉睡了16年,一覺醒來,有這麽多的人爭搶著對我好,美意真是好開心。我受了聖王的安排,陪同哥哥、姐姐他們一同取回五樣聖物,大人叮囑‘千難萬險’,如果有更多的朋友一起同行、互相幫助,簡直不能更好啦!我是最最喜歡熱鬧的一個人!”


    “你倒真是不嫌熱鬧。”落英嘴唇不動,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


    “美意天真敦厚,倒不似我所料——好,我收回我說的話,一路同行,互有照應,該當如此。”族長突然變得好說話。


    哥哥的眼睛劃過我們每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與其他三人做了意思交換,反正他征詢我的意見的時候,我重重點了下頭。


    “族長,話先擺上台麵,我們一行目標明確,誓要取物,且人人周全。取物之後,我們自會返我族類。你們隻是護佑美意,事成之後,各自丟手,莫再纏夾不清。”哥哥道。


    “你自可放心。”族長道。


    “好。約。”哥哥的聲音沉穩,不再猶疑。


    族長麵色一喜。


    “你那抵禦陽光侵襲的藥浴現在何處?”哥哥單刀直入。


    “早已備好,就在這亭中後堂。”族長亦是爽快,朝那桌後簾布一指。


    “敢問族長,這連亭帶人,另加桌椅飯食、藥浴什麽的,都是那條紅龍從山穀外飛馱而至?不親眼所見,怎敢相信!”寄城語氣中滿是羨慕,一雙眼睛亮晶晶,仿佛是個初入紅塵的懵懂小兒。唉,他本來就是啊。我看到落英翻翻眼睛,把臉別開,一副不屑與之為伍的樣子。


    “族長倒是預備周全,你怎知我們一定會如你所願?”畫海緩過神來,輕聲問道。


    “應不應允,做好一切功夫總不會錯。再說,美意本就是我……哈哈!怎會不允,於你們有何損失?你們血族是出了名的會算計!”族長笑道。


    “怎敢,在人類麵前,恐怕諸族都要甘拜下風了。”哥哥淡淡道:“您剛才想說美意本就是你什麽?”


    “老嘍,說話顛三倒四,莫怪,莫怪!”族長話中帶笑,麵朝寄城:“怎麽,小兄弟,你打個頭陣,先試試?”(這族長,好像自從我們同意忘言他們同行後,心情大好。)


    “可以嗎?可以嗎?”寄城喜上眉梢,第一句問族長,第二句問哥哥。


    哥哥招手寄城,在他耳邊低囑兩句。寄城一邊斂眉細聽,一邊抬頭看我一眼,眼神裏又興奮又畏縮,嘴角抿起來,梨渦顯現,甚是動人。我衝著他狠狠眨一下眼睛,笑望他。


    忘言掀起簾布,將寄城帶入後堂。簾布放下一瞬間,寄城突然又回頭,在眾人中找尋我的臉,麵如白絹,眼神躲閃。


    仿佛生離死別。一去再不回頭。


    我一陣心軟。這些年來,他是怎麽長大的啊。


    “諸位稍候,片刻之後,那位小兄弟就可以在陽光下自由自在了——於你們血族而言,是不是很不可思議?”族長一貫的胸有成竹。


    “為什麽一定是忘言君?”哥哥突然發問。


    族長並不應答,走到桌前,將他麵前空杯滿上,端起來一飲而盡,轉身朝亭外走去,走至米色長簾處,停下來,麵朝外。風卷長簾,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長簾被風拂動得忽而在前,忽而在後,他如同浮沉在浪中,一艘滄桑倔傲的老船。


    “數千年來,我們的家族都以世襲製來確定族長人選,現任族長的長子或者長女即為下一任族長。”族長終於開口,背對著我們,語氣裏滿是疲倦:“但這種長子世襲製在2000年前被迫更改——因為我們不得不獻出我們的每一個頭生子。”族長轉過頭來,臉上有一種不相幹的淡淡苦笑。不知為何,我覺得他此時此刻疲態盡現的樣子很打動人心。


    “我們不能因為要對抗血族的這種骨血掠奪就不生子嗣,因為家族還要延續下去,人類還要延續下去。那被血族帶走的孩子,我們做父親的根本就沒有機會瞅一眼長相如何、是胖是瘦,更像父親還是更像母親。縱使是將他們生下來的母親,也不過是匆匆一眼,就將自己的孩子交托出去,一眼即生死,一眼即天涯……”族長的聲音漸漸沉下去,沉到那驚心動魄卻波瀾不驚的過往歲月中去。


    “我們從不談論我們頭生的那個孩子,仿佛他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我把我全部的熱情和精力都傾注給了我的第二個孩子,我唯一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我卸任之後整個家族的族長。多麽優秀的一個孩子,從來都沒有讓我失望過,幾乎可以彌補一切的遺憾,然而,還是……”


    他的聲音終於是完全的沉下去了。和他的回憶沉甸甸墜在一起,沉到死靜的深淵裏去了。


    我們屏息不語。兩條龍纏繞柱上,亦無聲無息。我的心沒來由的一陣快跳,怎麽內堂也聽不到寄城的任何動靜呢?


    “我垂垂老矣,家族的繼承人卻不知在哪裏。”族長抬起他厚沉沉的眼皮,眼光重重落在我臉上,仿佛一雙舊靴子大剌剌地踏過泥漿之地,一步一個印記。


    “你那‘優秀’的繼承人去哪裏了?”畫海輕聲問。


    “死了。”族長回答。答得又冷又快。仿佛知道我們會有此一問。答案就在嘴邊候著。


    “抱歉。”畫海低聲說。


    “忘言的父親跟我多少沾親帶故,往祖上追溯,是尋得到淵源的。這孩子也算奇特,當初他母親誕下雙胎——那天殺的血族,頭生雙胎都不肯留給母親一個,硬是要一並帶走!”族長恨恨道,並不掩飾。


    我偷偷看一眼身邊人,哥哥,畫海和落英,一個個白著臉,直著眼,一聲不吭。


    “忘言和他兄弟被雙雙帶走,不料想忘言自打出了娘胎,就體質羸弱,居然在新生兒體質檢測中不合格,被退了回來!造化!再想不到有一天,他會成為家族的族長!”族長繼續道。


    “忘言體弱多病,不喜紛爭,表麵上看,絕非族長的最佳人選,但,他胸中有溝壑,堅韌有智慧,負重有擔當。放眼天下,找不出更好的族長人選!”族長語氣裏全是欣慰。


    “不像是說一個家族的族長,倒像是在說人類的救世主!”落英冷笑道。


    “人類的救世主?怕是忘言也有能力擔得!”族長毫不示弱。


    “切!真真是大言不慚!”落英啐道。還要再追說兩句,突然,內堂簾布一掀,那“人類的救世主”匆匆走了出來,麵色是一貫的沉靜,附在族長耳邊嘈嘈有聲。寄城並未跟在他身後。


    哥哥不等他們說完,搶身上前,將簾布“呼”一下掀開,我也竄了過去,從哥哥的身後探頭一看: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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