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匹馬、一壺村釀的老酒;一支沒有任何修飾的長矛,在伏牛山的冬夜中泛著冷厲的寒光。


    立於高崗上的這個人,默默地將矛尖上淋漓的血跡,在靴子底上蹭了蹭,目光安詳地俯視著腳下這支衣衫襤褸的人馬,直到看著人們漸漸沒入到沉沉的暗夜之中,他才縱馬下了高坡,緩轡趕了上去。


    崇禎十一年正月初三日的午夜;豫西境內、伏牛山中。


    子時初刻,星光閃耀的夜空中,驟然就毫無征兆地降下了大雪,很短的時間裏,伏牛山中那些年久失修的驛道上,崎嶇的山道間,道路兩邊的樹梢上,便統一被染成了奢侈的銀白色。在這個天地一統的混沌世界中,除了漫天亂舞的雪花,肆意驕嘯的朔風,就連一隻覓食的地鼠也很難找到。


    而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山道中,此時正有一隊衣衫破爛的乞丐,騎在五花八門的馬匹、走騾、驢子上,向伏牛山的深處艱難地跋涉著。


    如果是走進一些,仔細去看這支衣衫襤褸奇形怪狀的小部隊,就會發現這些乞丐騎乘的馬匹、走騾和驢子,都是有著極其鮮明的層次和等級的,在漫天風雪中遊行的乞丐們,雖然觀賞性極差,精神也委頓不堪,可是他們眼中間或流露出來的神情,卻都透露出一樣的堅定;頂風冒雪踢踢踏踏地在山裏間行進了很久,這支其貌不揚的隊伍裏,竟然一直沒有一個人發出來一絲額外的聲響,他們每個人臉上寫著的都是疲憊,其中還有幾個騎在走騾上的人竟然已經邊走,邊打起了瞌睡。


    在這銀裝素裹的天地間,貿然出現了這樣一支怪模怪樣的隊伍,本已經是出離了常人的想象,可是當你再看的仔細一些,就會驚奇地發現,在這支隊伍的前方,竟然還有一名身高足有兩米二六的金發大漢。


    這個體型碩大的金發漢子,竟然不畏風雪,一頭雄獅般的亂發,在朔風的舞弄中,如同蓬草一樣地迎風搖擺;在這個漢子的身上,穿著一件由至少足夠三人份的頭號羊皮大氅,而他身上這件巨人型大氅,隻是很隨意地用帶子在他的肩膀處打了一個結,一紮長的護心毛肆意在崇禎十一年的夜空中綻放開來。


    與他雄壯的體魄極不相稱的,是在他的手中打著一麵超小號、豔紅色的鴛鴦戲水戰旗,這位金發漢子正冒著大雪,威風凜凜地步行在這支隊伍的第二位。


    而在他的身前,是一名滿臉絡腮胡須的騎兵,茂盛的須髯幾乎覆蓋了他百分之三個九的臉頰,讓人看不出這個騎兵的準確年紀;在他的頭頂上戴在一頂泛著綠色鏽跡的厚重銅盔,盔頂上一根頎長的銅針徑直捅向哀嚎著的夜空,原本紅色的盔纓不知道有無什麽緣由,隻剩下了在風中淩亂的幾縷紅色……;而在這頂極富性格的銅盔兩側,各豎起來兩簇手指一般的白銅護耳,至於此人的裝束應該如何去形容,看起來隻能完全依賴於腦補。


    如果上帝用自己的視角看去,一定會判斷出這個頭頂頎長銅針的家夥,保準不是什麽好東西;要是用米其林三星廚師的視角看上去,這家夥儼然就像是罩在銅鍾裏麵的一碗內容豐富的紅燒獅子頭。


    如果遮擋住這個騎兵頭上逆天的銅盔,在他的身上同樣披著一件那個時代軍伍中最為流行的一種老羊皮鬥篷,隻是從外表上,已然判斷不出這件鬥篷的本來顏色了。


    按說上帝的判斷通常應該是最正確的,這個人的神情與行進中的這支乞丐隊伍,反差極大,甚至可以判斷出他就是一個猥瑣男,至於說他如何猥瑣,倒不是因為他的樣貌或者是他本人做出了什麽出格的逆天之舉;猥瑣這兩個字用在這裏,是專指這個騎兵的神情,以及他那白眼球多黑眼球少、而且不停地四處滴溜亂轉的大眼睛;對於這個講求非禮勿視的年代來講,說他是一個相當極品的猥瑣男似乎並不過分。


    可能是因為這個異類的胡須生長過於茂密所造成的原因,不僅僅是新加入到隊伍中來的那些饑民和被裹挾的百姓,就是素來與這支隊伍打交道的杆子、山匪、自耕農,還有那些被破了村寨的地主、富戶們,也同樣從他的臉上檢索不出準確的年紀來;如果硬要準確定義的話,也隻能說騎在馬上的這個人,是個全臉張滿了胡須的雄性。


    這個行進在整支隊伍最前麵的騎兵,顯然是這個意誌堅定的丐幫隊伍的領袖,可是他那閃爍的目光中不時流露出來的遊移,卻毫不留情地出賣了自己,他對於整支隊伍來講簡直有一種說不出的格格不入。


    從他騎著的黑色駿馬來看,這匹神駿的戰馬,顯然就比起隊伍中其他的馬更為膘肥體壯,就連黑色駿馬的鬃毛都被梳理得一絲不苟,甚至還摻有一些四六小偏分的文藝範;這匹毛色油光水滑的黑駿馬,相對於隊伍中那些毛色雜駁,半年多沒有洗過澡的癩痢馬來說,完全稱得上是個具有強烈視覺衝擊的另類。


    凜冽的寒風裏,兩米二十六的金發大漢,一麵輕鬆地扛著他那杆鴛鴦戲水的豔紅色旗幟,腳不沾地的疾行著;一邊用他包子大的雙眸,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前麵這個騎兵的一舉一動。很顯然,是不久前的那一幕把他嚇怕了,那幾乎是自己這個親將兼掌旗官人生中,最為重大失職了,他可不想自家主將再一次遇到天黑時分發生的險狀……


    那個眼神遊移不定的騎兵,此刻正坐在他那四六偏分很有文藝範的黑色高頭駿馬上。這一刻他仿佛感覺到了身後金發大漢眼中的熾熱目光,又或許他隻是皮膚瘙癢難耐,隻見隊伍最前麵的這個騎兵不安地扭動了一下過於臃腫的身軀,反反複複扭捏了好半天,方才從鬥篷的縫隙裏,探出來一隻分不清顏色的小手,看來手的擁有者顯然是知道自己麵部的狀況,他用這隻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手伸到了自己嘴邊,硬生生從已然形成了霧凇的胡須中,扒開一張嘴巴大小的縫隙來。


    “爹,求你不要用我的手!”一個不情不願的童音,委屈地從這個騎兵臃腫的身體裏喊了出來。


    莽莽的雪夜中,隻見這個目光遊移不定的騎兵,長長地歎出了一口大氣,緊跟著就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號噴嚏,然後呼嘯的寒風在這一刻很明顯地停頓了一下,夜空也仿佛在隨之顫栗了一下,明亮的星星也同時眨巴了一下無辜的眼睛……


    對於這一切,這個騎兵完全沒有留意,隻是他打過噴嚏突然睜大的眼睛中,依稀可以看見此人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沮喪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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