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櫥裏麵仍像上次那樣黑洞洞的。也許因為知道夜鬼存在的關係,更加覺得陰森森冷冰冰。至少在其他地方見不到這般完整無缺的黑暗。在城市使用街燈霓虹燈和陳列窗燈具撕裂大地黑幕之前,想必滿世界都是這種令人窒息般的黑暗。


    女郎領頭爬下梯子。她把夜鬼幹擾器揣進雨衣的深口袋裏,身上斜挎大號手電筒,吱吱有聲地踩著長膠靴一個人快速滑下黑暗的底部。片刻,語聲隨著水流響從下麵傳來:“好了,下來吧!”旋即有黃魚燈光搖晃。看樣子這地獄之底比我想象的深得多。我把手電筒插進衣袋,開始沿梯下爬。邊爬邊回想爬山車上那對男女和嘭嚓嚓的旋律。他們一無所知,根本不知道我懷揣手電筒和大號小刀帶著肚皮創傷正下往漆黑的洞底。他們頭腦中有的,隻是時速表的數宇、性關係的預感以及從排名榜上一落千丈的不鹹不淡的流行歌曲。當然我不能責怪他們,他們僅僅不知道罷了。


    我如果也一無所知,也可以免遭這份苦難。我想象自己坐在爬山車駕駛席,身邊載著女孩,隨同嘭嚓嚓的旋律在夜幕下的都市裏風馳電掣的光景。女孩在交歡時是否摘掉左腕上兩隻細細的銀手鐲呢?但願不要摘掉。即使脫得一絲不掛,也不摘去兩隻手鐲,就像它已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問題是她很有可能摘掉。因為女孩淋浴時要卸去所有附件。這樣,我勢必要在淋浴前同她發生關係,或者央求她別摘掉手鐲。我不知哪種做法合適。但不管怎樣,務必千方百計地使她戴著手鐲同我交合。這是關鍵。


    我想象同戴著手鐲的她同衾共枕的場麵。麵部全然無從想起。於是我調暗室內照明,暗了自然看不清麵孔。扯掉藤色或白色或淡藍色的玲瓏剔透的三角褲,手鐲便成了她身上惟一的附著物。朦朧的燈光下,手鐲泛著白光,在床單上發出令人心神蕩漾的清脆聲響。如此想入非非地往下爬梯之間,我感覺出陽物開始在雨衣下脖起,莫名其妙!何苦偏偏選在這種地方衝動?為什麽在同圖書館女孩——那個胃擴張女孩——上床時它垂頭喪氣,卻在這不倫不類的梯子正中神氣活現?充其量不過兩隻銀手鐲,到底有何意味可言?況且正值世界將完蛋將步入盡頭之際!


    我爬下梯子在盤石站定。女郎把手電筒光四下一晃,照亮周圍景象。


    “夜鬼真的像在這一帶轉悠,”她說,“聽得見聲音。”


    “聲音?”我問。


    “用腮叩擊地麵的噗噗聲。很小,但注意聽還是聽得出。還有氣味。”


    我側耳傾聽,又抽了抽鼻子,並未感到有什麽異常。


    “不習慣不行的,”她說,“習慣了就能略微聽出它們的語聲。說是語聲,其實不過近似聲波罷了,當然跟蝙蝠不同,一部分聲波可涉及人的可聽範圍。它們之間則完全可以溝通。”


    “那麽符號士們是怎樣同它們打交道的?語言不通豈非打不了交道?”


    “那種儀器隨便造得出來。就是說可以把它們的聲波轉換成人的語聲,同時把人的語聲轉換成它們的聲波。估計符號士造了出來。祖父如果想造,當然不費吹灰之力,但終歸沒有動手。”


    “為什麽?”


    “因為不想和它們交談。它們是邪惡的,語言也是邪惡的。它們隻吃腐肉和變質的垃圾,隻喝發臭的水。過去住在墳場下麵吃死人肉來著,直到實行火葬。”


    “那麽不吃活人嘍?”


    “抓到活人要用水泡幾天,先從腐爛部位依序吞食。”


    “罷了罷了,”我歎息一聲,“真想就此回去,管它天塌地陷!”


    但我們還是沿河邊繼續前進。她打頭,我隨後。每次把手電筒照在她背上,那郵票大小的金耳環便閃閃發光。


    “總戴那麽大的耳環,不覺得重?”我從後麵開口問道。


    “在於習慣。”她回答,“和陽物一樣,你覺得陽物重過?”


    “沒有,沒有的,沒那種感覺。”


    “同一碼事。”


    我們又默然走了一陣子。看來她十分熟悉落腳點,邊用手電筒東晃西照,邊大步流星地邁進。我則一一確認腳下,鼓足勁尾隨其後。


    “我說,淋浴或洗澡時你也戴那耳環?”為了使她免受冷落我又搭腔道。她隻有說話時才多少放慢步履。


    “也戴。”她應道,“脫光時也隻有耳環還戴著。你不覺得這挺富有挑逗性?”


    “那怕是吧,”我有些心虛,“那麽說倒也可能是的。”


    “幹那種事你經常從前麵幹?麵對麵地?”


    “啊,基本上。”


    “從後麵幹的時候也有吧?”


    “唔,有是有。”


    “此外還有很多花樣吧?比如從下麵幹,或坐著幹,或利用椅子……”


    “人各所不一,場合各不一樣。”


    “那種事,我不很濤楚。”女郎說,“沒看過,也沒幹過。又沒人教我是怎麽回事。”


    “那東西不是別人教的,是自己發現的。”我說,“你有了戀人同他睡過之後,也就如此這般地自然明白了。”


    “我不大喜歡那種套數。”她說,“我喜歡更加……怎麽說呢,喜歡更加排山倒海式的。排山倒海般地被幹,排山倒海般地接受。而不是如此這般地自然明白。”


    “你恐怕同年長的人呆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同天才的、具有排山倒海式素質的人。可是世上並非全部是那樣的人。都不過是凡夫俗子,在黑暗中摸索著生活,像我這樣。”


    “你不同。你ok。上次見時我也說了吧?”


    但不管怎樣,我決心把有關性的場景從腦海中一掃而光。勃起仍勢頭未減。問題是在這黑漆漆的地下勃起也毫無意義,況且首先影響行走。


    “就是說,這幹擾器發出夜鬼討厭的聲波嘍?”我試著轉移話題。


    “正是。隻要在發聲波,大約15米內夜鬼就別想靠近。所以你也得注意別離開我15米。要不然它們就會把你抓進地穴,吊入井裏,先從腐爛部位大吃大嚼。你要從肚皮傷口先爛,肯定。它們的牙齒和爪子尖銳得不得了,簡直是一排尖錐。”


    聽到這裏,我趕緊貼在她身後。


    “肚皮傷口還痛?”女郎問。


    “敷過藥,好像有點麻木了。身體動得厲害了倒是一剜一剜地痛。一般情況下還過得去。”我回答。


    “要是能見到祖父,估計會把你的疼痛去掉。”


    “你祖父?那怎麽會?”


    “簡單得很。我也求他處理過幾次,腦袋痛不可耐的時候。隻要把促使忘卻疼痛的信號輸入到意識裏邊即可。本來疼痛對於身體是個重要的信息,是不可以采用這種做法的。但眼下處於非常事態,也未嚐不可吧?”


    “果真那樣可就幫大忙了!”我說。


    “當然這要看能否見到祖父。”


    她左右搖晃著強有力的光柱,邁著堅定的步伐往地下河的上流繼續行進。左右岩壁布滿裂縫般豁然閃出的岔路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橫洞。岩隙到處有水浸出,匯成細流淌入河中。河旁密密生著泥一洋滑溜溜的地苔。苔鮮綠鮮綠,綠得近乎不自然。我不理解無法進行光合成的地苔何以有如此顏色。大概地下自有地下的奇妙規律吧。


    “喂,夜鬼知道我們現在正這麽走路麽?”


    “當然知道。”女郎一副輕描淡寫的語氣,“這兒是它們的領地,發生的任何事情都瞞不過它們,此時就在我們周圍,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我一直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我把手電筒往四周岩壁晃了晃,除了凹凸不平怪模怪樣的岩石和地苔,別的一無所見。


    “全部藏在岔路或橫洞那樣光照不到的暗處。”女郎說,“也有的跟在我們後頭。”


    “打開幹擾器有多少分鍾了?”我問。


    女郎看了下表,答說10分。“10分20秒。不要緊,再有5分鍾就到瀑布。”


    我們恰好用5分鍾趕到瀑布跟前。消音裝置似乎還在運轉,瀑布幾乎同上次一樣無聲無息。我們牢牢地戴好雨帽,係緊帽帶,扣好風鏡,鑽進無聲的瀑布。


    “奇怪,”女郎說,“消音裝置還在運轉,說明研究室沒遭破壞。要是夜鬼們襲擊過,該把裏邊搞得一塌糊塗才是,本來就對研究室恨得要死。”


    不出其所料,研究室的門好端端地上著鎖。假如夜鬼闖入,斷不可能離開時重新鎖好。突襲這裏的定是夜鬼以外的什麽勢力。


    她很久才對準密碼鎖,用電子鑰匙打開門。研究室裏冷颼颼黑幽幽的,有一股咖啡味兒。她火速關門上鎖,確認萬無一失之後,按開關打開房間的燈。研究室中的光景,同上麵事務所和我住處的慘狀大同小異。文件遍地,家具仰翻,碟碗粉碎,地毯翻起,上邊灑有一桶分量的咖啡。博士何以煮這麽多的咖啡呢?我自是揣度不出。縱使再嗜喝咖啡,獨自一人也絕對喝不下去。


    但研究室的破壞,較之其他兩個房間有一點根本不同:破壞者將該破壞的東西和不該破壞的嚴格區分開來。他們將該破壞的糟蹋得體無完膚,而對另外的東西則全然不曾染指。電腦、通訊裝置、消音裝置和發電設備完完整整地剩在那裏,按下電源開關便迅即起動。惟獨大型夜鬼幹擾聲波發射機被扭掉了幾個部件,不堪再用。但若安上新部件,也可馬上投入工作。


    裏麵房間的情形也相差無幾。乍看好像混亂得無可救藥,其實一切都是經過精密計算才動手的。擱物板上的頭骨好端端地安然無恙,開展研究所需計量器具也一樣不缺。被搗毀得麵目全非的,僅限於可以買到替代品的廉價器械和試驗材料。


    女郎去牆壁保險庫那裏打開門,查看裏麵情況。門沒有鎖,她雙手滿滿捧出白色的紙灰,灑在地上。


    “看來緊急自動燃燒裝置相當靈驗,”我說,“那幫家夥落得個空手而歸。”


    “你看是誰幹的?”


    “人幹的。”我說,“符號士或其他什麽人勾結夜鬼來這裏打開門,而進去翻東翻西的則隻有人。他們為使自己事後能利用這裏——我想大概是為了讓博士能繼續在此研究——而把關鍵設備完整保留下來,並重新把門鎖好,以免夜鬼亂來。”


    “可是他們沒能得到重要東西呀!”


    “有可能。”說著,我環視一遍房間,“不過他們反正把你祖父弄到手了。若說重要莫過於此吧。這樣我已無從得知博士在我身上做了什麽手腳,完全束手無策。”


    “不不,”胖女郎說,“祖父絕不至於被抓,放心好了。這裏有條秘密通道,祖父一定從那裏逃走了,使用和我們的同樣的夜鬼幹擾器。”


    “何以見得?”


    “確鑿證據固然沒有,但我心中有數。祖父為人十分謹慎,不可能輕易被俘。一旦有人企圖撬門進屋,必定從通道一逃了之。”


    “那麽說,博士現在已在地上了?”


    “不,”女郎說,“沒那麽簡單。通道出口如同迷宮,加之和夜鬼老巢相連,再急也要5個小時才能出去。而夜鬼幹擾器隻能堅持30分鍾,因此祖父應該還在裏邊。”


    “或者落入夜鬼之手。”


    “不用擔心。為防萬一,祖父在地下還保有一處夜鬼絕對無法靠近的安全避難所。估計祖父是藏在那裏,靜等我們到來。”


    “果真無懈可擊。”我說,“你曉得那個場所?”


    “嗯,我想曉得。祖父詳細告訴過我去那裏的路線,而且手冊上也有示意圖,標明好多應注意的危險點。”


    “什麽危險?舉例說?”


    “我想你還是不知道為好。”女郎道,“再打聽下去,有人會變得過於神經兮兮。”


    我喟歎一聲,隻好不再詢間即將落到自已頭上的危險。本來現在我就已變得相當神經過敏。


    “要多長時間才能到達夜鬼無法靠近的那個場所?”


    “25分至30分鍾可走到入口。從入口到祖父存身的場所還要1個小時到1個半小時。隻要到入口就再不用擔心夜鬼,問題出在抵達入口之前。必須走得很快,否則夜鬼幹擾器的電池就會用完。”


    “真用完怎麽辦?”


    “那就隻能憑運氣。”女郎說,“可以用手電筒光往身體上下左右照個不停。防止夜鬼接近,逃離危險。因為夜鬼討厭光亮。可是隻要光亮略一間斷,夜鬼就伸手把你我抓走。”


    “糟糕糟糕。”我有氣無力地說,“幹擾器可充好電了?”


    女郎看了看電平表,又覷了眼手表:


    “還要5分鍾。”


    “事不宜遲。”我說,“如果我的推斷不錯,夜鬼恐怕已經把我們來到這裏的消息通報給了符號士,混蛋們馬上會卷土重來。”


    女郎脫去雨衣和長膠靴,穿上我帶來的美軍夾克和運動鞋,說:


    “你也最好換一下。現在要去的地方,不輕裝簡行是通不過去的。”


    於是我和她同樣脫去雨衣,把防寒服套在毛衣外麵,拉鏈一直拉到領口。然後背起背包,脫掉長膠靴換穿運動鞋。時針已接近12點半。女郎走去裏麵房間,拿出壁櫃裏的衣掛放在地上,雙手抓住衣掛的不鏽鋼柄來回旋轉不止。正旋轉間,聽得哢一聲齒輪吻合的響動。女郎仍朝同一方向繼續旋轉,壁櫃右下端隨即閃出一個70厘米見方的洞口。往裏看去,但見一色濃黑,黑得像要把人手吞噬進去,一股帶有發黴氣味的涼風直衝房間。


    “巧妙至極吧?”女郎依然雙手攥著不鏽鋼柄,轉過頭問道。


    “的確妙極,”我說,“這地方居然有出口,一般人哪裏想得到。實在偏執得可以。”


    “哎喲,哪裏談得上偏執。所謂偏執,指的是死死拘泥於一個方向或傾向的人吧?祖父可不是那樣,他在所有方麵都超群出眾,從天文學、遺傳學到這種木工枝術。”她說,“世上再無第二個祖父這樣的人。電視熒屏和雜誌封麵倒出來不少人,吹得天花亂墜,其實全是冒牌貨。真正的天才則是在自家領域安分守己的人。”


    “問題是,即使本人安分守己,周圍的人也不容你如此。他們偏要攻破你安分守己的壁壘,挖空心思利用你的才能,所以才發生眼下這場橫禍。無論怎樣的天才怎樣的蠢貨,都不可能真正自成一統。哪怕你深深地潛身於地下,縱令你高高地築牆於四周,也還是有人遲早趕來搗毀,你祖父同樣不能例外。惟其如此,我才被人用刀劃破肚皮,世界才將在35小時後走入盡頭。”


    “隻要找到祖父,一切都會轉危為安。”說著,她貼在我身旁踮起腳尖,在我耳下輕吻一口。被她如此一吻,我全身多少暖和起來,傷痛也好像有所減弱。或許我耳下有這種特異之點,也可能僅僅是好久未被17歲女孩吻過所使然。此前接受17歲女孩的吻已是18年前的往事了。


    “如果大家都相信會萬事如意,世上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她說。


    “年齡一大,相信的東西就越來越少,”我說,“和牙齒磨損一個樣。既非玩世不恭,又不是疑神疑鬼,隻是磨損而已。”


    “怕麽?”


    “怕的。”我弓身再次往洞裏窺看,“向來不習慣又窄又黑的地方。”


    “不過已有進無退,是吧?”


    “從道理上。”我說。我開始漸漸覺得自己的身體已非自己所有。高中時代打籃球便不時有這種感覺。球速過快,越是想使身體與之適應,意識就越是跟不上來。


    女郎定定看著幹擾器的刻度,對我說聲“走吧”。充完電了。


    和剛才一樣,女郎打頭,我隨後。一進洞,女郎趕緊回身飛快轉動洞口旁的手柄,關上洞門。隨著門扇的閉合,正方形射進的光亮一點點變細,進而成為一縷豎線,倏忽消失不見。於是比剛才還要完全徹底的、從未經曆過的濃重黑暗從四麵朝我擁來。手電筒光束也無法打破這黑暗的一統天下,隻能鑽開一個隱隱約約令人忐忑不安的小小光穴。


    “真有些不可思議,”我說,“你祖父何苦非要把逃跑通道選在連接夜鬼老巢的地方?”


    “因為這樣最為安全。”女郎用手電筒照著我身上說,“夜鬼老巢對它們來說是神聖地帶,它們沒有辦法進入。”


    “宗教性的?”


    “嗯,想必。我自己沒見過,祖父那麽說的。祖父說由於實在令人厭惡,無法稱之為信仰,但定是一種宗教無疑。它們的神是魚,巨大的無眼魚。”說罷,她把手電筒照向前麵。


    “反正往前走吧,沒多少時間。”


    地道的頂很低,必須彎腰行進。岩壁基本平滑,較少凹凸,但有時腦袋還是重重地磕在突起的岩石棱角。而又計較不得,畢竟時間有限。我把手電筒不偏不倚地照在女郎背部,盯準她,拚命前行。她身體雖胖,動起來卻很敏捷,腳步也快,耐力也好像相當可以。總的說來,我也算身強體壯的,無奈一彎腰小腹傷口就陣陣作痛,有如一把冰錐嵌入腹部,襯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渾身冷汗涔涔。但較之離開她而一個人孤零零剩在這黑暗之中,傷痛尚可忍耐。


    越往前走,身體並非自己所有的意識越是一發不可遏止。我想這恐怕是因為不能看見自己身體的緣故。可謂伸手不見五指。


    不能看見自己身體這點總有些叫人奇妙。假如長期處於如此狀態,很可能覺得身體這東西不過是個假設。不錯,頭撞洞頂即覺疼痛,腹部傷口連連吃緊,腳心感覺出地麵。然而這單單是痛感和觸感,單單是建立在身體這一假設之上的概念。所以,身體業已消失而獨有概念發揮功能這一情況也不是不能發生的。如用手術截腳之人,截去後仍存有關於趾尖感觸的記憶。


    好幾次我都想用手電筒探照自已的身體以確認其仍否存在,但終因害怕找不見她而作罷。身體依然存在,我自言自語,萬一身體消失而惟獨所謂靈魂存留下來,我應該變得更加逍遙自在。如果靈魂不得不永遠背負我的腹傷我的胃潰瘍我的痔,那麽將去何處尋求解脫呢?而若靈魂不能從肉體分離,那麽靈魂存在的理由又究竟何在呢?


    我一邊如此思索,一邊追逐胖女郎身上的橄欖綠作戰夾克及其下麵探出的正合身的粉紅色西裙和耐克牌粉紅色運動鞋。她的耳環在光束中搖曳生輝,儼然一對圍繞其脖頸往來飛舞的螢火蟲。


    女郎全然不回頭看我,徑自緘口疾行,仿佛早已把我這個存在忘到九霄雲外。她邊走邊用手電筒光迅速觀察岔道和橫洞。每到岔路口,便止住腳步,從胸袋掏出地圖,用光束照著確認該往哪邊前進,這時我便可趕上來。


    “不要緊?路走得可對?”我問。


    “沒問題,眼下一點不差。”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何以知道不差?”


    “不差就是不差。”說著,用手電筒照了照腳下。“喏,看這地麵!”


    我弓腰盯視她照射出的圓形地麵。發現岩石凹陷處散落著幾枚閃著銀光的小東西。拿在手裏一看,原來是金屬製的回形針。


    “瞧,”女郎說,“祖父經過這裏。預料我們會隨後追趕,才留下這東西做標記。”


    “果然。”我說。


    “過15分了,得快走!”


    前邊又有幾條岔胳,但每次都有回形針指點,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往前急趕,這也節省了寶貴時間。


    有時地麵豁然閃出深不河測的地穴。好在地圖上用紅簽字筆標有穴的位置,我們便在那附近稍微減慢速度,用手電筒小心照著地麵前進。穴的直徑大約50至70厘米,或一躍而過或從旁繞行,很容易通過。我撿起身旁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試著投下去,但無論多久都無聲響傳出,簡直就像一直掉到巴西或阿根廷去了。萬一失足掉進穴內——光這麽一想胃部都有痙攣之感。


    道路蛇一般左右拐來拐去,分出幾條岔路之後,一直向下伸去。坡並不陡,隻是一直下斜,似乎每走一步,地麵那光朗世界便被從脊背剝去一層。


    途中我們擁抱了一次。她突然停止,回頭關掉手電筒,雙臂抱住我的身體,用手指摸到我嘴唇,吻在上麵。我也把胳膊摟在她的腰肢,輕輕抱攏。在一片漆黑中相抱甚是無可名狀。司湯達好像就黑暗申擁抱寫過什麽,書名我忘了。想也想不起來。莫非司湯達在黑暗中抱過女人?假如我能活著走出這裏,並且世界還沒完蛋的話,一定要找找司湯達的這本書。


    女郎脖頸已不再有香瓜型科隆香水味兒,而代之以17歲女孩特有的氣息,頸下發出我自身的氣味。那是我沾在美軍夾克上的生活氣味,我做的飯菜我煮的咖啡我出的汗水等味兒。它們已緊緊附在夾克上麵。而在地下黑暗中同17歲女孩相抱時間裏,我恍惚覺得那樣的生活己成為一去不複返的幻影。我可以記起它的一度存在,卻無法在腦海中推出回歸原處的情景。


    我們長時間靜靜抱在一起。時間飛速流逝,但我覺得這並非了不得的問題。我們在通過相抱來分擔對方的恐懼。而這是此時此刻最為重要的。


    進而,她把rx房緊緊貼在我的胸口,張開嘴唇,軟綿綿的舌頭隨著熱乎乎的呼氣探進我的口腔。她用舌尖舔著我舌頭四周,指尖摸弄我的頭發。但持續不過10秒便突然離開,以致我活像獨自留在太空的宇航員,頓時跌入絕望的深淵。


    我按亮手電筒,見她站在那裏。她也打開自己的手電筒。


    “走吧。”言畢,她猛地轉身,以同樣的步調開始前行。我的嘴唇還剩有她唇部的感觸,胸口仍然感受到她心髒的律動。


    “我的,很不錯吧?”女郎未回頭地問。


    “很不錯。”我說。


    “意猶未盡是吧?”


    “是的,”我回答,“是有些意猶未盡。”


    “什麽意呢?”


    “不知道。”我說。


    此後沿平坦的路向下走了五六分鍾,我們來到一個空曠的場所。這裏空氣的味道不同,腳步聲也隨之一變。一拍手,中央發出膨脹般的異樣反響。


    女郎掏地圖確認位置之間,我始終用手電筒四下照來照去。頂部恰呈穹隆形,四周也相應地呈圓形,並且顯然是經人工改造過的流暢的圓形。牆壁甚為光滑,無坑無包。地中間有個直徑約1米的淺底抗,坑內堆積著莫名其妙的滑溜溜的東西。雖不臭氣撲鼻,但空氣中飄有一股口臭般令人作嘔的氣味。


    “這大概是聖域的入口。”女郎道,“這下可以喘口氣了,再往前夜鬼進不來的。”


    “夜鬼進不來倒求之不得,可我們通得過麽?”


    “這就交給祖父好了。祖父定有辦法。再說把兩架幹擾器交替使用,電可以一直把夜鬼排斥開來,是吧?就是說,一架幹擾器工作時,另一架充電。這樣就沒什麽好怕的了,也用不著擔心時間。”


    “有道理。”


    “勇氣可上來一點了?”


    “一點點。”我說。


    聖域入口的兩旁,飾有精致的浮雕。圖案是兩尾巨大的魚口尾相連地簇擁圓球。一看就知是不可思議的魚。頭部宛似轟炸機的防風罩赫然隆起,無目,代之以兩條又粗又長的觸角如藤蔓一般卷曲著突向前去。較之身體,口大得很不諧調,一直開裂到靠近鰓的地方,下麵鰭根處躍出短粗而結實的器官,如被截斷的前肢。乍看以為是具有吸盤功能的部件,細瞧原來其端頭生有三隻利爪。帶爪之魚我還是初次目睹。背鰭則呈異形,鱗片如毒刺一樣突出體外。


    “這是傳說中的生物?還是實有其魚?”我問女郎。


    “這——怎麽說呢,”女郎弓身從地上拾起幾枚回形針,“不管怎樣,我們總算沒有走錯路。好了,快進去吧!”


    我再次用手電筒照了照魚浮雕,跟上女郎。夜鬼們居然能在如此無懈可擊的黑暗中完成這般精美工致的雕刻,對我是個不小的震動。即使我心裏知道它們能夠在黑暗中看清東西,實際目擊時的驚駭也不至於因此而減輕。說不定,此刻它們正從黑暗深處目不轉睛地監視我們。


    步入聖域之後,道路轉為徐緩的土坡,頂部亦隨之驟然升高。不一會,手電筒光便夠不到頂部了。


    “這就進山,”女郎說,“登山可習慣?”


    “過去一周登一次來著。摸黑倒是沒有登過。”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山,”她把地圖塞入胸袋,“算不得山的山,也就是小山包吧。不過對它們則是山,祖父說。這是地下惟一的山,神聖的山。”


    “那我們不是要玷汙它了?”


    “不,相反,山一開始就是髒汙的。所有的髒物全都在這裏集中。整個世界就像被地殼封住的潘多拉匣子,我們馬上要從中心穿過。”


    “簡直是地獄。”


    “嗯,不錯。真的可能像地獄。這裏的大氣通過下水道等各種各樣的洞穴和鑽孔吹上地表。夜鬼雖不能爬上地表,但空氣可以上去,也可進入人們的肺葉。”


    “進入後我們可還能存活?”


    “要自信!剛才說過了吧,隻要自信就無所畏懼。愉快的回憶、傾心於人的往事、哭泣的場景、兒童時代、將來的計劃、心愛的音樂——什麽都可以,隻要這一類在頭腦中穿梭不息,就沒有什麽可怕的。”


    “想本·約翰遜可以麽?”我問。


    “本·約翰遜?”


    “約翰·福特導演的舊影片中出場的善於騎馬的演員。馬騎得簡直出神入化。”


    她在黑暗中喜不自勝地吃吃笑道:


    “你這人妙極了,非常非常喜歡你!”


    “年紀相差懸殊,”我說,“且一樣樂器也不會。”


    “從這裏出來,我教你騎馬。”


    “謝謝。”我說,“你在想什麽?”


    “想和你接吻,”她說,“所以剛才和你接吻了。不知道?”


    “不知道。”


    “可知道祖父在這裏想什麽?”


    “不知道。”


    “祖父什麽也沒想。他可以使頭腦呈現一片空白。這也是他的天才,若使頭腦一片空白,邪惡空氣便無法進去。”


    “原來如此。”


    如她所言,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嶇難行,終於成了不得不借助兩手攀援的陡峭石崖。這時間我一直考慮本·約翰遜,騎馬的本·約翰遜形象。《阿柏支城堡》、《黃綬帶》、《大篷車》以及《裏奧格拉德城堡》中都有本·約翰遜騎馬的鏡頭,我盡可能使之在腦海中一一浮現出來。驕陽朗照荒野,天空漂浮著渾如毛刷勾勒出的純白的雲絮,野牛群聚在山穀。女子們在門口用白圍裙擦拭雙手。水流潺潺,風搖光影,男女放歌。本·約翰遜便在這片風光中箭一樣疾馳而過。攝影機在軌道上無限移行開去,將其雄姿納入鏡頭。


    我一邊在石崖上物色落腳點,一邊思索本·約翰遜和他的馬。不知是否因此之故。腹部傷痛居然奇跡般地消失,可以在排除受傷意識困擾的情況下坦然前行了。如此想來,女郎所說的將特定信號輸入意識可以緩和肉體痛苦,未必言過其實,我想。從登山角度看,這種攀登絕對算不上艱苦。落腳點穩穩當當,又沒有懸崖峭壁,適於抓扶的石坑伸手可及。用外麵世界的標準衡量,可謂安全路線——適合初學登山者,星期天早晨小學生一個人攀登亦無危險。但若處於地下黑暗之中,情況就不同了。不用說,首先是什麽也看不見。不知前麵有什麽,不知還要爬多久,不知自己處於怎樣的位置,不知腳下是何情形,不知所行路線是否正確。我不曉得失去視力竟會帶來如此程度的恐怖。在某種情況下,它甚至奪去了價值標準,或者附屬其存在的自尊心和勇氣。人們試圖成就某件事情的時候,理所當然要把握住以下三點:過去做出了哪些成績?現在處境如何?將來要完成多少工作量?假如這三點被剝奪一空,剩下的便隻有心驚膽戰、自我懷疑和疲勞感。而我眼下的處境恰恰如此。技術上的難易並非重要問題。問題是能自我控製到何種地步。


    我們在黑暗中登山不止。手靠電筒無法攀登石崖,便把手電筒塞進褲袋。她也像掛綬帶似的把手電筒挎在背後。我們的眼前於是一無所見,惟有她腰部搖搖蕩蕩的手電筒,朝漆黑的空中射出一道虛幻的光束,我則以此為目標默默攀登。


    為了確認我是否跟上,她不時向我搭話——“不要緊?”“馬上就到。”等等。


    “不唱支歌?”片刻,女郎道。


    “什麽歌?”我問。


    “什麽都行,隻要有旋律帶詞就行。唱好了!”


    “在人前唱不出來。”


    “唱嘛,怕什麽。”


    無奈,我唱起《壁爐》:


    燃燒吧,可愛的壁爐


    在這雪花紛飛的夜晚


    燃燒吧,壁爐


    聽我們講那遙遙的遠古


    下麵的歌詞記不得了,就自己隨口編詞哼唱。大意是大家正烤壁爐的時候有人敲門,父親出去一看,原來是隻受傷的馴鹿站在門外,說它肚子餓了,央求給一點東西吃,於是開桃罐頭讓它充饑。最後大家一起坐在壁爐前唱歌。


    “這不挺好的麽,”女郎誇獎說,“非常精彩,抱歉的是不能鼓掌。”


    “謝謝。”


    “再來一支。”她催促道。


    我唱起《夏威夷的聖誕節》:


    夢中的夏威夷聖誕節


    皚皚的白雪


    溫馨的情懷


    送你一個


    古老的夢


    那是我的禮物


    夢中的夏威夫聖誕節


    如今閉起眼睛


    依然縈繞在心懷


    雪橇的鈴聲


    雪花的瑩白


    “好極了!”她說,“歌詞是你作的?”


    “信口開河罷了。”


    “冬天呀雪呀為什麽總唱這個?”


    “這——怎麽解釋呢?怕是因為又黑又冷吧,隻能聯想起這個。”我把身體從一個岩窩提升到另一個岩窩。“這回輪到你了。”


    “唱《自行車之歌》可好?”


    “請請。”


    四月的清晨


    我騎著自行車


    沿著陌生的路


    蹬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剛剛買來的自行車


    全身粉紅色


    車把粉紅車座粉紅


    統統粉紅色


    就連車閘的膠皮


    也是粉紅色


    “好像唱的你自己。”我說。


    “那當然,當然唱我自己。”女郎說,“不中意?”


    “正中下懷。”


    “還想聽?”


    “當然。”


    四月的清晨


    最合適的是粉紅色


    其他顏色


    一律不合格


    剛買的自行車粉紅


    皮鞋粉紅帽子粉紅


    毛衣也粉紅


    全是粉紅色


    褲子粉紅內衣粉紅


    統統是粉紅色


    “你對粉紅色的感情,我完全理解了,繼續往下進行好麽?”


    “這部分必不可少,”她說,“噯,你看太陽鏡可有粉紅色的?”


    “愛爾頓·約翰好像什麽時候戴過。”


    “呃,”她說,“無所謂的。聽我往下唱。”


    騎車路上


    我遇見了祖父


    祖父的衣服


    全是藍色


    好像忘了刮胡須


    胡須也是藍色


    深藍深藍


    猶如長長的夜晚


    長長的夜晚


    總是一片藍色


    “指的是我?”我問。


    “哪裏。不是你,你不在歌中出場。”


    祖父告訴我


    森林去不得


    森林裏麵


    是野獸的居所


    即使四月的清晨


    河水也絕不會倒流


    也絕對倒流不得


    但我主意已定


    依然蹬著自行車


    駛往林木森森的山坡


    在粉紅色的自行車上


    在四月晴朗的早晨


    沒有什麽可怕的


    不用害怕


    隻要不下自行車


    不是紅色不是藍色不是褐色


    而是不折不扣的粉紅色


    她唱罷《自行車之歌》不大一會兒,我們終於像是爬到了崖頂,來到一片高台般寬闊的平地。稍事歇息,兩人用手電筒照了照四周。看樣子高台麵積相當大,儼然桌麵一樣平光光的地麵無限延展開去。女郎在高台入口那裏蹲了半天,發現了六七枚回形針。


    “你祖父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我問。


    “馬上到,就這附近。這高台聽祖父不止提起過一次,大體不致弄錯。”


    “那麽說,你祖父以前也來過這裏好多次?”


    “那還用說。祖父為了繪製地下地圖,這一帶點點處處全都轉過。沒有他不知道的,從小岩洞的出口到秘密通道,無所不知。”


    “就一個人到處轉?”


    “嗯,是的,當然。”女郎說,“祖父喜歡單獨行動。倒不是說他本來就討厭人不信任人,不過是別人跟不上他罷了。”


    “似乎可以理解。”我讚同道,“對了,這高台又是怎麽回事呢,究竟?”


    “這座山原來有夜鬼們的祖先居住來著。它們在山間掘了洞,全都住在洞裏。我們現在站的這塊平地,是它們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是它們的神居住的地方。祭司或巫師站在這裏,呼喚黑暗之神,獻上犧牲。”


    “所謂神,莫不是那個怪模怪樣的帶爪魚?”


    “不錯,它們深信是那條魚統治這片黑暗王國,統治著這裏的生態係統、形形色色的物象、理念、價值體係以及生死等等。它們傳說其最初的祖先是在那條魚的引導下來到這裏的。”她用手電筒照亮腳下,讓我看地麵挖出的深約17厘米寬約1米的溝。


    這道溝從高台入口處一直朝黑暗深處伸去。“沿這條路一直過去,就是古代的祭壇。我想祖父大概就藏在那裏。因為即使在這聖域之中祭壇也是至為神聖的,無論哪個都靠近不得。隻要藏在那裏,就絕對不用擔心被俘。”


    於是兩人順著這溝一樣的路徑直前行。路不久變為下坡,兩旁的石壁亦隨之陡然增高,簡直像從左右擁來把我們夾成肉餅。四下依然如井底一般死寂,不聞任何動靜。惟獨兩人膠底鞋踩地的聲響在壁與壁的夾縫中奏出奇異的節奏。行走之間,我幾次朝上仰望。人在黑暗中,總是習慣性地搜尋星光和月光。


    然而無須說,頭上星月皆無。隻有黑暗重疊地壓在身上。亦無風,空氣沉甸甸地滯留在同一場所。我覺得環繞我的所有東西都比先前沉重得多。就連我自身也似乎增加了重量。甚至呼出的氣和足音的回響以至手的上下擺動都像泥巴一樣被吸往地麵。與其說是潛身於地底深處,莫如說更像降落在某個神秘的天體。引力也好空氣密度也好時間感覺也好,一切一切都與我記憶中的截然不同。


    我舉起左手,按下電子表的顯示燈,細看一眼時間:2點11分。進入地下時正值子夜,因此不過在黑暗中逗留了2小時多一點點,但作為我卻好像在暗中度過了人生的四分之一。就連電子表那點微光,看久了眼睛裏也針紮似的作痛。想必我的眼睛正被黑暗慢慢同化。手電筒光也同樣刺眼。長此以往,黑暗便成了理所當然的正常狀態,而光亮反倒令人覺得是不自然的異物。


    我們緘口不語,隻管沿著狹窄深溝樣的路不斷往下移步。路平坦筆直,且無撞頭之虞,我便關上手電筒,循著她的膠底鞋聲不停地行走。走著走著,漸漸弄不清自己是閉目還是睜眼。睜眼時的黑暗同閉目時的黑暗毫無二致。我試著時而睜眼時而閉眼走了一會,最後竟無法判斷二者的區別。人的一種行為同一種相反的行為之間,本來存在顯而易見的差異。而若差異全部消失,那麽隔在行為a與行為b之間的壁牆也就自動土崩瓦解。


    我現在所能感覺到的,僅有女郎在我耳畔回蕩的足音。由於地形、空氣和黑暗的關係,她的足音聽起來甚是異乎尋常。我試圖將這奇異的動靜設法此為標準發音,然而任何發音都與之格格不入,簡直同非洲或中東我所不知曉的語言無異。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在日語發音的範圍內將其框定下來。若用法語德語或英語,或許能勉強與之接近。我暫且用英語一試。


    最初聽起來似乎是:


    even—through—be—shopped—degreed—well


    但實際說出聲來,卻又發覺與足音迥然有別。準確的應該是: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而這又很像芬蘭語。遺憾的是我全然不知芬蘭語為何物。就語言本身印象而言,似乎是“農夫在路上遇上了年老的惡魔”。但這終歸是印象,無任何根據。


    我邊走邊以各種詞匯同這足音相配,並在腦海中想象她那粉紅色耐克牌運動鞋在平坦的路麵交替落地的情景:右腳跟著地,重心移向腳尖,左腳跟在右腳尖離地前著地,如此無窮盡地循環反複。時間的流逝遽然放慢,仿佛螺絲脫落的表針,遲遲移動不得。粉紅色的運動鞋則在我朦朦朧朧的頭腦中一前一後地緩緩前行。足音回響不已: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efevén—gthouv—bge……


    年老的惡魔在芬蘭鄉間小道的一塊石頭上坐下身來。惡魔有一兩萬歲,一看就知道已經疲憊不堪,衣服和鞋沾滿了灰塵,胡須都磨損得所剩無幾。“急急忙忙地到哪裏去?”惡魔向農夫搭話道。“鐵鍬尖缺了個口,趕去修理。”農夫回答。“忙什麽,”惡魔說,“太陽還高掛中天,何苦忙成那個樣子!坐一會聽我說話好了。”農夫警覺地注視惡魔的臉。他當然知道和惡廉打交道不會有什麽好事,但由於惡魔顯得十分窮困潦倒心力交瘁,農夫因而……


    有什麽打我的臉頰——軟乎乎,平扁扁,不大,溫煦可親。是什麽來著?正清理思緒,又一下打來。我想抬起右手擋開,卻抬不動。於是又挨了一下。眼前有個令人不快的發光體在晃動。我睜開眼睛。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已原來已閉起雙眼,閉目合眼!我眼前的是女郎那大號手電筒,打我臉頰的是她的手。


    “住手!”我吼道,“那麽晃眼睛,又痛。”


    “說什麽傻話!在這種地方睡過去,你不想活了?好好站起來!”


    “站起來?”


    我打開手電筒,照了照四周。原來不覺之間我已靠牆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地麵和石壁全都濕漉漉的,如水淋過一般。


    我慢慢直身站起。


    “怎麽搞的,稀裏糊塗睡過去了?既沒覺得坐下,又沒有要睡的感覺。”


    “那些家夥的陰謀詭計,”女郎說,“想使我們就勢在這裏昏睡過去。”


    “那些家夥?”


    “就是住在山上的嘛。是神是鬼不曉得,反正有什麽東西存心想陷害我們。”


    我搖搖頭,抖落頭腦裏殘存的疙疙瘩瘩的感覺。


    “腦袋昏昏沉沉,越走越搞不清是睜眼還是閉眼,而且你的鞋發出的聲響又很怪……”


    “我的鞋?”


    我告訴她年老的惡魔如何從她的足音中粉墨登場。


    “那是騙術,”女郎道,“類似催眠術。要不是我發現,你肯定在這裏睡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無可挽回?”


    “嗯,是的,無可挽回。”但她沒有解釋是怎樣性質的無可挽回。“繩子大概你裝在背包裏了吧?”


    “唔,一條5米來長的繩子。”


    “拿出來。”


    我從背部放下背包,插進手,從罐頭威士忌水筒之間掏出尼龍繩遞給女郎。女郎把繩的一端係於我的腰帶,另一端纏在她自己腰上。而後順繩拉了拉雙方的身體。


    “這回不怕了,”她說,“這樣絕不會走散。”


    “如果兩人不一起睡著的話。”我說,“你不怎麽困的吧?”


    “問題是不要造成可乘之機。要是你由於睡眠不足而開始同情自己,邪惡勢力必然乘虛而入。明白?”


    “明白。”


    “明白就走吧。沒工夫磨磨蹭蹭。”


    我們用尼龍繩拴住雙方的身體,繼續前進。我盡量把注意力從其鞋音移開,並把手電筒光照準她的脊背,盯著橄欖綠美軍夾克挪動腳步。記得這夾克是1971年買的。1971年越南戰場仍在交火,當總統的是長著一副不吉利麵孔的理查德·尼克鬆。當時所有的人都留長發穿髒鞋,都聽神經兮兮的流行音樂,都身披背部帶和平標記的處理的美軍作戰服,都滿懷彼得·馮達般心情,一切恍惚發生在恐龍出沒的遠古時代。


    我試圖想起當時發生的幾件事,卻一件也無從想起。無奈,便在腦海中推出彼得·馮達駕駛摩托飛馳的場麵。俄頃,這場麵便同斯特佩沃爾夫的《讓人生充滿野性》重合起來,而《讓人生充滿野性》不覺之間又變成了馬賓·基的《悲哀的謠言》。大約是序曲相近的緣故。


    “想什麽呢?”胖女郎從前麵投過話。


    “沒想什麽。”我說。


    “唱支歌?”


    “歌就算了。”


    “那,你看做什麽好?”


    “說話吧。”


    “說什麽?”


    “說下雨如何?”


    “好的。”


    “你記得的雨是怎麽樣的呢?”


    “父母兄弟死的那天下雨來著。”


    “說點愉快的吧。”


    “也好。我是很想說。”女郎道,“況且除了你,我也沒人可說這種話。……要是你沒情緒聽,當然不說也可以。”


    “既然想說,還是一吐為快的好。”我說。


    “那是一場分不清是下還是不下的雨。從一大清早便一直是那樣的天氣。滿天空是灰蒙蒙的雲,一動也不動。我躺在醫院床上,始終仰望天空。時間是11月初,窗外長著樟樹,很大的樟樹,葉子差不多落了一半,從樹枝空隙能望到天空。可喜歡看樹?”


    “啊,怎麽說呢,”我應道,“算不上討厭,隻是沒特別注意看過。”


    老實說,我還真分不出柯樹與樟樹有何區別。


    “我頂喜歡看樹。一向喜歡,現在也喜歡。一有時間就坐在樹下,或摸樹幹或仰望樹枝,就這樣呆呆過幾個小時。當時我住院的那家醫院院子裏長的,也是一棵相當氣派的樹。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隻顧看那棵樟樹枝和天空,一看就是一整天。最後連每條樹枝都一一印在了腦海。對了,就像鐵道迷對線路名和站名倒背如流一樣。


    “樟樹上常有鳥飛來。各種各樣的鳥:麻雀、伯勞、白頭翁,還有不知名的顏色好看的鳥,有時鴿子也來。飛來的鳥在樹枝上歇一會腳,又不知飛去了哪裏。鳥對下雨十分敏感,知道?”


    “不知道。”我說。


    “每當下雨或快要下雨的時候,鳥們絕對不會出現在樹枝上。但雨一停就馬上飛來,唧唧喳喳叫個不停,簡直像在一齊慶賀雨過天晴。不明白是為什麽,或許雨過後蟲子馬上爬出地麵,也可能單單因為鳥喜歡雨停。這麽著,我得以知道天氣變化。見不到鳥便是有雨,鳥一來叫雨就停了。”


    “住院時間很長?”


    “嗯,將近一個月。以前我心髒瓣膜有問題,必須動手術。據說手術非常難做,家裏人都對我不抱多大希望。結果卻隻有我活下來並活得好好的,其他人都死了,也真是不可思議。”


    她就此止住話頭,默默前行。我邊走邊想她的心髒、樟樹和小鳥。


    “家人死的那天,也是鳥忙得不可開交的一天。因為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鳥便隨之忽兒出來忽兒離去折騰個沒完。那天很冷,像冬天的尖頭兵似的。病房裏通了暖氣,窗玻璃迷濛一片,我不得不再三擦拭。從床上爬起,用毛巾擦罷,又折身回來。本來是不能下床的,但我很想看樹看鳥看天空和雨。住院時間久了,那些東西竟成了命根子。你住過院?”


    “沒有。”我說。總的說來,我健康得如春天的熊。


    “有一種紅翅膀黑腦袋的鳥,行動時總是成雙成對。相形之下,白頭翁的裝束樸實得活像銀行職員。但它們都同樣雨一停便來樹上啼叫。”


    “那時我這祥想來著:世界這東西是多麽神奇!世界上長著幾百億幾千億棵樟樹——當然也可以不是樟樹——上麵有陽光照射有雨水澆淋,有幾百億幾千億隻鳥兒歇息或飛離。每當想起這幅光景,我就不由湧起莫可名狀的感傷。”


    “為什麽?”


    “世界上大概有不可勝數的樹木不可勝數的小鳥不可勝數的雨珠,而我卻連一棵樟樹一個雨珠都好像理解不了,永遠理解不了。或許將在這連一棵樟樹一個雨珠都無法理解的情況下年老死去。想到這裏,我就感到無可救藥的悵惘,獨自掉下淚來。邊掉淚邊盼望有人緊緊摟抱自己。然而沒有這樣的人,隻好孤零零地在床上哭個不止。


    “哭著哭著,日落了,天黑了,鳥們也看不見了,我也再不能確認雨下還是不下。就在這天傍晚,我的家人全都死了。而我知道這個噩耗則是那以後很久的事。”


    “知道時很難過吧?”


    “記不確切。當時也可能什麽感覺都沒有。我記得的隻是沒有任何人能在那個秋雨飄零的黃昏緊緊擁抱自己。對我來說,那簡直就像是世界的盡頭。在又黑暗又孤寂難過渴望別人擁抱的時候周圍卻沒有人擁抱自己——你知道那是什麽滋味嗎?”


    “知道,我想。”


    “你失去過所愛的人?”


    “不止一次。”


    “所以如今隻身一人?”


    “那也不是。”我一邊用手指擼著腰帶上係的尼龍繩一邊說道。“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隻身獨處。大家都在某處多少相接相觸。雨也下,鳥也叫,肚皮也被割,也有時在一團漆黑中同女孩接吻。”


    “不過。如同沒有愛世界就不存在一樣,”胖女郎說,“如果沒有愛,那樣的世界就和窗外一掠而過的風沒什麽區別,既不能用手撫摸,又不能嗅到氣味。即使花錢買很多很多女郎同床,即使同很多很多萍水相逢的女孩困覺,也都不是實實在在的,誰都不會緊緊摟抱你的身體。”


    “我可沒動不動就買女孩,也沒見誰和誰困覺。”我表示抗議。


    “一回事。”


    也許,我想。任何人都不會緊緊摟抱我,我也不會緊緊摟抱別人。我就這樣一年老似一年,像貼在海底岩石的海參一樣孤單單地一年年衰老下去。


    由於想得入神,沒有注意到女郎已在前麵站定,撞在她軟乎乎的背部。


    “對不起。”我說。


    “噓!”她抓住我的手腕,“有什麽聲音,注意聽!”


    我們定定站在那裏,側耳傾聽黑暗深處傳來的聲音。聲音似乎發自我們所行道路前麵很遠的地方。音量很小,不注意察覺不到,既像微乎其微的地動之聲,又如沉重的金屬塊相互摩擦的音響。但不管怎樣,聲音持續不斷,並且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一點點加大音量。聲音給人以陰森森冷冰冰的感覺,仿佛一條碩大的蟲子蠕動著爬上自己的背脊。而且音量很低,勉強觸及人耳的可聽範圍。


    就連周圍的空氣也好像開始隨其聲波搖搖顫顫。混濁而滯重的風儼然被水衝卷的泥沙在我們身旁由前而後地緩緩移動。空氣也似乎飽含水分,濕漉漉涼浸浸。一種預感——正在發生什麽的預感彌漫在四周。


    “莫不是要地震?”我說。


    “哪裏是什麽地震,”胖女郎道,“比地震嚴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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